第22章 一團亂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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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燕城。
刺史府。
契丹大舉入寇,點燃了山北的烽火。數萬胡兒席卷而下,如蝗蟲過境,將沿途一切摧毀。為了應付局麵,方便聯絡,韓夢殷已搬去城頭與王軍使合署辦公,吃住也在城頭,隻有些家眷在府。但入夜後,刺史府中仍有幾間屋子燈火通明,不是別人,卻是鄭家在開會。
鄭老大的遺孀幾一家如今留在柳城,老三、老五跟著鄭二在塞內,此處隻有鄭四在。再往下,鄭二的次子鄭方與鄭三家的大姐均為十九歲,年紀較長,也都位在堂中。鄭方已娶了親,由李老三做媒,妻家是李聖族中的女兒,去年成婚,尚未生子。鄭三家的大女已說妥了給武植武大郎做正妻,這次南下,就要完婚。
母大蟲皺著臉,心情惡劣。一大家子驟然被困,能愉快才怪了。誰能想到前腳入城後腳出事,這般巧法。出城?白天母大蟲上城看了一眼,外麵的亂民不要命地往城裏湧,出得去麽?敢出去麽?
城外已鬧了幾日,直到今天才算消停一點。
能進來的差不多也都進來了,進不來的,也就進不來了。
“嫂嫂。”老四鄭守智試探著問道,“敵軍還在對岸,趁尚未圍城,資財可先不帶,連夜出城,乘船南下。至錦城上了海船便好。去尋李刺史說項,王指揮乃秦郎族親,應好說話。”
母大蟲正是為此糾結。外麵轟轟亂亂,實在是去留難定。老四如此說,母大蟲心中的平衡就有點歪,正待說話,門被推開。抬頭看是黑廝搶回的那契丹女人,母大蟲本就不好的心情就更糟,也黑了臉斥道“沒規矩,哪個讓你進來。”
對這契丹女人,母大蟲是十分不喜。並非這女子敢衝撞自己,恰恰相反,此女對母大蟲非常有禮,比那些回鶻麽還是什麽雜胡女子懂事許多。那黑廝弄她,便將黑廝伺候地舒坦,那老狗不在,這女人便守著兩個孩兒從不生事。
但母大蟲偏偏不喜,沒來由,看著就不順眼。
隻見月裏朵一手牽著一個娃娃,瞧在孩子麵上,張桂娘沒有動手趕人,可是看她不走,臉就更黑。卻這女人向她一行禮,道“姊姊,不能出城。”也不待人發問,徑自道,“燕城堅固,契丹攻不下。出城反倒危險。”
記起這廝原是契丹可汗的女人,念及此處,母大蟲不禁感慨,自家老黑還他媽挺有能耐,什麽女人都能攏回來。不過此時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壓下心中一點不滿,母大蟲道“啊,你深知禿頭蠻底細,說說,怎麽個危險法。”
月裏朵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俏臉微紅,道“我聞現任契丹大汗是阿保機。此此人心機深重,燕城難取他不會不知,即來圍城,隻怕別有所圖。自此至錦城碼頭路途遙遠,一旦途中遇敵,萬事皆休。縱然到了錦城,我聞城池狹小,萬一不能上船怎辦?”
母大蟲畢竟出身不高,見識有限,讓她拿刀砍人不是問題,給老黑打個下手管管營中雜事也能料理明白,但是對這些真正的軍旅之事則是一頭糨糊。契丹人為甚不會攻城?為何南麵路上就更危險?這些她都不懂,不過這個意思是聽明白了,就是一動不如一靜。
“呃,”關乎全家性命,對這女人所言,母大蟲也不知該怎樣評價。
畢竟人家曾是契丹大漢的女人,就算城破,估計也沒她啥事。
生死攸關,不敢就信呐。
看母大蟲遲遲不語,月裏朵噗通跪在地上,道“姊姊勿疑。我兩個兒子在此。若姊姊一心要走,請留我母子在城中。”說著俯身向母大蟲拜了下去。
“啊。”母大蟲目珠連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邊上兒子輕拉了她一把,在耳邊道“娘娘。我看她所言不錯。錦城那邊有牧監、倉城,難說禿頭蠻不會去搶。燕城堅固,又到不少援兵,在城裏更妥。何況……
看兒子講到這裏開始吞吞吐吐,母大蟲惱道“說,何況個甚?”
“阿耶乃軍中大將,此時走了,眼前是妨礙軍心,日後……
這把不用兒子多說,母大蟲把板一拍,道“四郎,出城之事不得再講。”看看廳中眾人,心中默念一回,道,“既然留下,便不能吃白飯,守城亦要盡力。四郎,你去將家中丁壯、夥計叫起,按軍中規矩編了,十人一夥,五十人一隊。我記得家裏有些皮甲,還有器械,嗯,你算個數,若有不足,我去尋韓公討些甲仗兵刃回來。大姐兒,你去將家裏仆婦招呼了,打起來傷患必多。你男人亦是將軍,你需出一份力。”
鄭三家的大姐,在同輩姊妹中年歲最長。不到二十,清純可人,五官俏麗,生得近六尺高低,與母大蟲相差仿佛,可能還要猛點。咳,武大郎不知怎麽就看上她了,求懇鄭二多次。鄭老板沒敢擅自做主,來問三弟的態度,鄭老三又問女兒意見,沒成想女兒也說同意,遂定了親,隻因相隔兩地未能完婚。
真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眼麽?
說完這些,母大蟲起身就要出門,兒子一把拽住她。母大蟲以為兒子是關心自己,道“我去尋韓公說話。放心,有牌子。”想想黑燈瞎火確實須要小心安全,走到牆邊,不知從哪裏掏了掏,提出一把橫刀,又將個箱籠搬開,看兒子傻愣愣看著,道,“看個屁,過來幫忙。”
“哦哦。”
自箱中抱出一領鐵甲,正是當初在幽州老黑披在她身上的那套。讓兒子幫著將甲穿了,又將刀掛在腰間,對還在發愣的鄭四道“四郎,叫人隨我同去。”
鄭四唱個喏去張羅。
兒子道“娘娘,俺怎辦?”
母大蟲這才反應過來,這廝叫住自己哪是關心老娘的安危,是自己想出去浪吧。瞪了兒子一眼,四下瞅瞅,又摸出把四尺刀塞他手裏,道“隨我來。”
……
鄭夫人頂盔摜甲地立在眼前,韓刺史是大感意外。
此次援軍,是李崇德親領兩千騎軍、一千步軍過來。盧龍軍經過在幽州整訓,共六千人,步軍四千,騎軍二千,這是將騎軍全部帶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燕城軍都是步軍,而守城不能死守,多了二千甲騎,就多了許多用兵變化。
此外,李崇德還帶來了柳城的消息。柳城本有千五防軍,李司馬手頭有一萬二千可動之兵,包括一萬步軍、二千騎。而張德那邊有豹軍六千騎、義從軍五千騎。以柳城、燕城、遼東城三個點為基礎,巫閭城、懷遠城、錦城等為連接,這就是營州此時的局麵。
派往奚人牙帳等各部征兵的信使均已出發。
向幽州告警的鴿信、快馬亦皆發出。
其餘就隻等等待,等到摸清敵情再做行動。
來前,按照李三的命令,李崇德沒有實戰經驗,燕城守備仍以王鐸為主,韓刺史、李崇德為輔,組成個三人團,城中一切事務均由他三人負責,若有意見相左,則由王指揮一言而決。
經過重重分流,盧龍軍中於謙的那批老人幾乎消失,盧龍軍其實隻是保留了這個番號,完全就是重建的隊伍。兵源幾乎都是新募良家子,隻有部分李家親信老兵組成軍官團,協助李崇德治軍,數量也不多。
李崇德自知資曆不夠,對李老三安排表示支持,並亦無爭權之心。
韓刺史心說李三倒是考慮周到,若是來個強勢的,反而不美。
三人正在議事,見鄭夫人進門,韓刺史滿臉疑惑,上前道“鄭夫人有事?”
“妹婿也在。”見李崇德在,鄭張氏取下鐵盔與他打個招呼,對韓夢殷道“韓公。賊人來犯,我來瞧瞧有甚能幫上忙處。那老……吭吭”好懸沒把“老狗”脫口而出,“二郎軍中醫護隊原是我給做成,後來由李司馬統一辦了,我便沒管。打起來城中護兵足否?若不足,可交我辦。此外,我家中有夥計、精壯不少,技藝不差,可上城防守。隻是甲仗兵刃不足,亦請撥下。”
剛剛出塞,母大蟲就真的募了一批仆婦,為毅勇都盥洗掃灑,兼做醫護。可惜還沒怎麽發揮效用,就遇上李老三統一辦輔兵,這醫護隊便被李老三收編了。不過,母大蟲也算積累了豐富經驗,尤其在於怎樣把屠子改造成為杏林高手這方麵,那是很有心得。
韓夢殷就怕這母大蟲開口要人送他們離城,此時此刻,大不妥當。卻聽人家如此表態,韓刺史是大感寬慰,道“善哉。王指揮,護兵、盥洗,不如都交鄭夫人辦理。軍械、甲仗亦可發給,上城不必,城中需查拿奸細、維護治安,可劃出一片由鄭夫人看管。”
大敵當前,正要眾誌成城,有人願意幫忙,還是鄭守義的老婆,王指揮當然歡迎,便道“好,撥給鐵甲十套,皮甲四十,兵刃五十套。查奸、治安已有安排,不必勞動。將傷兵營放在城南糧庫邊上,夫人順手看管左近糧庫可好?”
母大蟲不拍事,隻怕沒事,聞言朗聲笑道“好,糧庫交我大可放心。哎,看你麵生,你是?”
韓夢殷上前給她做了介紹,聽說正是秦光弼的族親,母大蟲更覺親近三分,將鐵甲抖一抖,道“罷了,諸公且忙,我先回去,明日天光差人來取兵械。安排個向導,明日引我去看糧庫。”說罷,讓兒子抱著一把令牌走了。
等母大蟲離開,李崇德才問道“韓公,我家嫂嫂怎麽在此?”
韓刺史遂又與他分說,鄭家南歸幽州,剛來燕城歇腳契丹就打過來,沒有走成,一家四百多口都在城中安頓。李崇德聽說,默默無語。
……
白狼水北岸,城北大營。
這裏曾經是李聖北拒契丹的基地,後來給了兀裏海的部落,如今,則是阿保機的駐地。兀部走得匆忙,人口跑了個幹淨,但是財貨、糧食許多都沒來及搬走,甚至沒舍得防火燒毀。阿保機還真沒把這點物資看在眼裏,西契丹、奚人以及潢水附近幾個帳落被洗劫一空,所獲頗豐,僅那些收獲就足支大軍作戰許久。
對目前的進度,契丹可汗還算滿意。
直接突襲拿下燕城或者柳城?做過這個夢,但是最後放棄了。阿保機親自走過營州各城,發現唐軍防備甚嚴,小股隊伍就算摸過來也不可能奪城,而大軍出動,則完全不能做到突然。唐人將太多的部落放在外圍做屏障,大的上千帳,小的數十帳,錯落其間,契丹人不可能完全遮蔽戰場。
而且,這數月來唐軍大張旗鼓搞動員,可不是裝裝樣子。
阿保機明白,李老三想讓他知難而退,但是,怎麽可能!
“浮橋備妥了麽?”這是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之一。
弟弟耶律迭剌道“正在督造,明晨必能渡河。”
唐人燒了浮橋,但是,麵對浮水渡河的契丹勇士,唐人卻沒有過多的舉動,隻是緊閉城門。這與數年前的唐軍截然不同,阿保機心中得意,唐人,這是怕了。攀上箭樓,遠望南岸城頭的點點燈火,阿保機道“曷魯那邊有信麽?”
“尚無。”耶律迭剌答曰。
阿保機忽然失笑道“是我心急了。”輕拍弟弟的肩膀,“迭剌。此戰關係我族興亡,務必用心。”
耶律迭剌道“汗兄,俺曉得。一山不容二虎。除非咱低頭,否則早晚有這一日。咱籌謀已久,此戰必能如願。”
阿保機在兄弟肩上用力捏了一捏,仿佛是對兄弟,更像是為自己鼓勁,道“嗯。兄弟一心,其利斷金。”
……
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日落前,幽州城裏的李聖接到了柳城發回的鴿信,禿頭蠻真的動兵了。
李聖氣惱地坐立不安。
時間太寸了。淄青正打到關鍵,魏博隨時準備發動,鄭守義在德州,李承嗣在瀛州。射日軍才拆掉,新兵還在操練。城中將射日軍、義從軍等加一塊,也就萬多老兵可用。
這點兵能幹啥?
而且他也不敢動啊。
就算幽州立刻發兵,千裏關山走到,援軍也成了疲兵。
傍海道眼看化了,盧龍道都是山,若禿頭蠻打個埋伏……
不敢設想啊。
穩住,一定要穩住!
李聖負手立於窗前,望著天穹半牙殘月,心中反複權衡。
秦光弼風風火火進門來,他盯著新兵操練一日,正與教練團匯總信息,安排次日科目,突然接到大李的通知,立刻就趕過來,須臾不敢耽誤。
“鴿信在那,你自己看。”李聖頭也沒回。
秦教練拿起鴿信看罷,也是倒抽一口涼氣。幽州的軍隊可說是有點青黃不接,這個局麵他們當然知道,可是朱三的壓力太大,必須爭分奪秒搞擴軍,本以為盧龍軍回去能作用,沒想到契丹人如此大膽,會在此時發難。
一般來說,牧人都是秋後作亂,彼時馬匹膘厚,正好擄掠。
按說盧龍軍六千人回去,山北已有三萬大軍鎮守,人不少了。哪怕盧龍軍是新兵,但是隻要不硬打,賣相還是可以的,胡兒哪裏知道虛實?至少不會很快知道虛實。“禿頭蠻瘋了麽這是?”秦光弼亦著惱道,“便是遼東城、懷遠城守不住,柳城、燕城他也打不下來。便是山北全毀了又怎樣,阿保機如此自信?不怕我鎮報複麽?”
“咳,是我想錯了。”李聖搖搖頭,道,“當初惦記著回鎮,我不欲在契丹身上耗費太多,留下這支餘孽。看來,這阿保機並非常人呐。”
唐人不斷墾田,定會給契丹人帶來壓迫感,這點李聖當然知道,隻是他自信多年積威,契丹人沒膽子鬧。而且,他也真是覺得不至於。至少,屯墾才到遼東城,且近期並無計劃北上,就是不想過分刺激契丹。
不過想想也是,遼東城到扶餘也隻短短幾百裏了,契丹上一任大汗到現在下落不明,前任大元帥轄底則在幽州城裏跳舞呢,阿保機能不慌麽。
他這是要拚命啊。
趁著還有一搏之力。
溫水煮青蛙?
狗屁,水溫稍高一點,青蛙就蹦走啦。
真當青蛙傻麽。
“叫你來並無他意。我方才想了,隻要柳城、燕城不失即可。我軍還是要立足塞內,幽州不亂,禿頭蠻成不了氣候。不等了,明日便再張榜募兵,再去義昌,去義武,有多少募多少,秋末前,你再給我練兵二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