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北,山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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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戰場之上,體能消耗極快,哪怕是守城。身著數十斤鐵甲搏殺數日,母大蟲亦頗覺疲累,看李崇德來換班,也不與他客氣,就回傷兵營去休息。自打接手這處事務,母大蟲基本就是宿在傷兵營裏,並不回韓刺史的府邸。
    近半月廝殺,守軍累計折了五六百人,主要是猛攻開始的頭兩日損失最重,後來伴隨隊伍成熟,傷亡逐步降低,隻是多日積累,仍然損失不低。又從本城精壯抓緊補充了一些,也來不及操練了,直接拉上去,見兩次血活下來就算能用,死了就厚加撫恤。
    如今城裏錢糧最是不缺。
    傷兵營裏,搭著許多大帳篷,烈日炎炎,敞著帳簾通氣。帳內是一排排安頓著缺胳膊少腿的軍士,或坐或躺,或側或仰,也有隻能趴著養傷的。有那殺才口德極壞,見仆婦來回穿梭,也不管那都是膀大腰圓的悍婦,嘴裏就葷話亂飄,不清不楚。
    看一壯婦路過。“唉,小娘子莫走啊。”
    又一粗黑的經過。“哎呦,俺那裏疼,小娘子給瞧瞧啊。”
    真是生冷不忌。
    正在胡扯,忽被母大蟲撞見。
    “哪裏疼,老娘給你瞧瞧。”
    忽聞綸音從腦後傳來,幾個傷兵猛回頭,正見母大蟲一身血痂站在邊上,邊上兒子手裏抱著一口陌刀,黑仄的血塊就粘在刀身,遮了金光。忙把頭一縮躺下,腮幫子打顫,再不敢胡說。營中瞬時安靜下來,連哀嚎聲都不見了。
    看那趴著養傷的母大蟲就不喜歡。
    慫貨。
    隨身鞭子忍不住出手。
    “啪”!
    “啊”!
    母大蟲吩咐“哼,凡傷在背麵者,皆餓一餐。吃,還有臉吃。”
    在營中簡單轉了一圈,鄭夫人差人打來熱水,回屋簡單洗一把臉,倒頭就睡。也是困乏得緊,須臾便入夢鄉,結果迷迷糊糊許久不醒。鄭大姐讓杏林來瞧,發現這母大蟲額頭發燙,卻是因這幾日體力透支,又在城頭吹風,病倒了。
    次日天明,耳聞城頭廝殺不休,母大蟲渾渾噩噩強撐著身體要起,卻隻覺著天昏地暗,頭重腳輕。
    怎麽此時病了,母大蟲心中難過。
    偏巧是來送飯的月裏朵接替了鄭大姐的班,正在守候鄭大婦,眼見這母大蟲還要折騰,忙將她扶住,道“姊姊何往?”
    母大蟲沒想到是這個女子在側,靠在榻沿醞釀力氣,喘著鼻息粗重,道“城上事繁,須要去瞧。”
    月裏朵目光閃爍,銀牙一咬,道“姊姊且安歇,我去。”
    母大蟲紅著眼看這女人,嗤笑道“你當是伺候那老狗?你去幹甚。”
    “姊姊。”月裏朵拜道,“俺在草原也開得弓,使得刀,俺去。”
    母大蟲有心拒絕,可恨頭昏眼花渾身無力,看這女子也隻比自己矮了半頭,略加思索道“罷。方兒,尋套甲予她,你陪她去。”說著一喘氣,仍是掀了被子下榻。月裏朵正要勸阻,卻被母大蟲推開,道,“俺帶你走一遭,得給這幫殺才吩咐,否則哪個認你。”又有些不放心,道,“你能成?一將無能累死千軍,我這二百多弟兄,打到現在隻折了不到十人。莫要勉強,害人害己。”
    月裏朵從善如流,道“是。姊姊看哪個能幹便讓他指揮,我隻管督戰。”
    “你壓得住麽?”母大蟲可是深知這幫武夫的德性,不是誰說話都好使。督戰?若殺才們不認你,督個屁。
    月裏朵銀牙狠咬,堅定不移道“姊姊放心。”心說,老娘兩個兒子在此,這都殺紅了眼,必須得壓住,哪個敢鬧,老娘殺他全家。
    ……
    巫閭城東,大戰終於開始。
    曷魯與張德並未見麵就殺。
    曷魯對唐軍的戰力心有餘悸,張德則是自知兵寡,不能犯錯。各自手下都是主力,一個不慎,萬劫不複。二人性格又皆穩重,於是兩軍小心翼翼地先是遊騎接戰,隔著十裏各自歇了一宿。
    互相都很戒備,都沒有畫蛇添足地搞襲營。
    天明後,曷魯將兵鋪開數裏,向唐軍兜來。
    張德毫不慌亂,遼東河渠眾多,他背著一條小河溝,令四千豹軍下馬大半,與二千輔兵列成兩個步騎混編的軍陣。另二千甲騎立在左右,再左右則是千餘義從軍。此次他隻帶了不到三千義從軍來,凡家眷可能陷於敵手的一律沒帶。
    仆從軍反水這種事情,唐軍經驗教訓都很多,但凡懂事的將領都要防一手。
    下馬地鬥?
    這些年豹軍占了盧龍,鄭守義在南邊打打殺殺,後邊的幾支主力也都操練不輟,抓緊升級。不為別的,實在是汴軍的壓力太大。
    大唐征戰四方的看家本領,就是步騎混編作戰技能,堪稱時代巔峰。可惜安史之亂之後,各種原因導致唐軍的技戰術水平滑坡不少。比如李匡威哪怕劉仁恭時期,都沒有這項技能。
    在河北戰場上親眼見識了汴軍的能為,李聖不敢懈怠,抓緊督促隊伍提高技能。豹騎軍是他的嫡係中的嫡係,豈能不奮發圖強。
    此次張德敢於劣勢兵力出擊,也是對手下的戰力有底。
    本身豹軍就是騎軍,部分地鬥,部分騎戰,配合起來勢必天衣無縫。
    至於李老三的輔軍,嗬嗬。
    唐軍反應著實出乎曷魯的意料。
    遼東城的狀況他自忖心中有數,他原想仗著人多,與唐人玩車輪戰。之前幾次交手,契丹都是被唐人逼著硬懟,總是以己之短擊敵之長,弄得曷魯輸得非常窩火。這把總算找了片戰場地勢開闊,他就想發揮一把騎射優勢。
    按他計劃,應是輪番挑戰,將唐軍人馬拖累拖垮,再來致命一擊。
    騎兵不是應該打衝鋒玩騎射麽?下馬地鬥這是怎麽回事?此前與唐人多次交手,都是騎兵對騎兵,沒這麽玩過,所以在曷魯的概念裏,對唐軍步卒並沒什麽成功經驗或者失敗的教訓。
    這真是曷魯孤陋寡聞了。
    當年諾鎮水之戰,唐騎就是下馬地鬥,車翻了薛延陀,大勝!
    沒文化真可怕。
    知識就是力量呀。
    事已至此,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令下,二千契丹精騎小跑離陣,準備第首輪試探。
    ……
    醫巫閭山中,白狼水河穀,李三郎親領靖塞軍、輔軍,以及剛剛集結的千餘牧騎,蜿蜒東行。
    在柳城匯總各方情報,李老三基本確定契丹人的進攻重點在東路。燕城下有數萬人,但柳城附近、白狼水河穀皆不見契丹大隊蹤跡。柳城北麵確實有胡騎出沒,但魏東城領二千騎出城去看,除了一地馬糞,毛也沒見。而且大半馬糞也不新鮮,時日不短了。
    這就是故布疑陣呐!
    休看咱李老三單兵水平有限,可不是個挨捏的性子,確認東邊河穀沒有伏兵,便留下盧龍兵與柳城軍守城,以船裝載給養、器械,這小子就往燕城來援。
    無論如何,不能讓禿頭蠻肆無忌憚地攻城。
    ……
    曷魯的試探完全不如人意。
    唐軍背水列陣,隻有正麵可以靠近。
    正麵陣前,唐軍左一堆右一堆擺了縱深不淺的鹿角、拒馬,騎兵穿行其間,完全無法發揮,反要麵對潑天箭雨的打擊。
    貼上去?唐軍那兩丈左右長短的大槍,那是好玩地?
    向兩翼包夾亦無作用。
    論突騎,契丹還差點意思。
    玩騎射?唐軍也不怕你。
    義從軍如今鳥槍換炮,有一二成穿得鐵甲,剩下幾乎都有皮甲傍身,裝備其實高出契丹一個檔次。本就是草原漢子,騎射技術不差,身後還有唐朝爸爸撐腰,打起來非常勇,正應了狗仗人勢的道理。
    總之,曷魯試探兩輪,非但占不到便宜,弄個不好還得挨刀。
    開局打成這樣,曷魯感覺極其不佳。
    四五倍兵力優勢,怎麽處處別扭呢?
    其實,張德心情也並不見比他輕鬆。
    兵力劣勢還在其次,主要是心理壓力太大。從前張德操都是跟著李大哥幹,不論兵多兵寡,邊上有個帶頭大哥拿主意,他隻需做好分內事即可。反正大哥說衝他就衝,大哥說撤他就撤。
    可恨如今遼王遠在幽州,連李老三都遠在百裏之外。嚴格說來,這是張德頭一次獨立指揮會戰,還上來就是這種數萬人的大場麵,難怪心情忐忑。
    眼前敵騎迭次挑釁,張將軍的腦海裏則浮現著跟隨遼王征戰時的點點滴滴。
    此前數年,遼王總將他留在身邊聽用,眼見鄭守義、李承嗣等紛紛外放,引領風騷,尤其鄭二那黑廝竟做了義武鎮節度使,他張德沒點感觸怎麽可能。
    羨慕嫉妒恨啊。
    眼紅啊。
    人之常情啊。
    此次鎮守遼東,遼王委他方麵之責,張德也曾躊躇滿誌。怎奈何到任以來,李老三真讓他去偷扶餘,張德操又不敢了。是的,麵上他講了許多道理,可是隻有他自己內心明白,他就是心裏有所畏懼。
    至少,是部分原因。
    此次契丹來犯,張德頗感重擔難挑。
    獨當一麵?還真不是誰都幹得來地。
    心髒得大呀!
    經過前麵數輪試探,眼見敵騎不過爾爾,張德漸漸平靜下來。
    畢竟,自己再覺著豹軍能打,但是否真能頂得住,那還得實踐檢驗。
    還好,事實證明,豹軍確實可以。
    也是老武夫,南征北討十幾年,契丹進攻乏力,張將軍還是看得明白。此次出征他也做了充分準備,從記憶中,從經驗中,反複尋找靈感。例如這下馬地鬥環節,就是從劉守光、從汴兵身上借鑒而來。
    第一輪交手,效果確實不錯。
    可是現在又該如何?
    也是個難題。
    一鼓作氣,擊破前敵?
    不,太冒險。
    張德畢竟沒有大李子的那股子虎勁兒,也無鄭二啥都敢幹的二勁兒。
    咱張將軍還是主打一個“穩”字。
    既然契丹進攻乏力,不如就這麽再戰數輪看看。反正西邊五十裏就是巫閭守捉,老子馬又不缺,實在不成,爬也能爬進城去。
    張德想再等等看看,曷魯卻不敢再等。他或者沒讀過曹劌論戰這個名篇,但是一鼓作氣的道理他懂。四五萬打一萬,若氣勢上還不占上風,那還打個啥。眼看前麵數輪騷擾無用,反損了士氣,曷魯發發狠,下令,正麵與兩翼,各千人一陣,連續騷擾、衝擊。
    直接上硬菜,不裝了。
    就看對麵唐軍熬得住熬不住。
    ……
    燕城攻防戰,又是一天慘烈爭奪。
    柳城援軍一出城,阿保機即已知曉。
    打燕城,是為了引蛇出洞,不過阿保機也是有幻想的。與渤海國往來拉鋸,對攻城之術,草原英雄自覺還是有所進步,數萬人猛攻,說不定就能打下來呢?如能拿下燕城,局麵豈非更加理想?
    先破燕城,再破柳城援軍,曷魯那邊若又勝,哈哈,營州就完了。
    所以在唐軍到達之前,他還想再賭一把。
    胡兒發瘋般徹夜攻城。
    月裏朵才上城交接,城下就如狂浪席卷而來。
    之前一直就是母大蟲親自指揮,所以並無可以替代的指揮人員,月裏朵就隻能硬著頭皮自己來。一則軍士們信服的是母大蟲,哪怕母大蟲親自將月裏朵向部下們介紹了,也說了一切要聽月裏朵安排,也不能立刻歸心。二來月裏朵確實沒有守城的經驗,麵對如潮來敵,不免左支右絀,頻頻犯錯,不是人多就是人少,又或者走錯了方向,著實出了不少亂子。
    不過月裏朵畢竟是時代猛人。
    她是部落裏走出來的草原烈馬,深諳叢林生存之道,指揮不靈,就大力出奇跡。每有險情,這女子便親自堵缺口。月裏朵沒有舞刀的天賦,卻有射箭的本領,距離又近,連珠箭發,送走了不少敵兵。
    軍中仰慕強者,月裏朵親冒矢石的硬朗作風,加上她是鄭二婆娘這層加持,幾番下來,總算樹立了自己的威望。
    高處韓夢殷大呼過癮,心曰,鄭大帥不是凡人呐。
    酣戰一夜一日,再次輪換下城,月裏朵的腳步也不免有些虛浮,可是心中卻滿是歡喜。蟄伏多年,總算抓住了這次機會。她從來就不是嬌弱的小花,也不想隻做老黑的一個玩物。
    在契丹,她是英雄之妻。
    在大唐,照樣發光發熱!
    她不但要自己行,兩個兒子,也不能窩囊。
    有了這次經曆,月裏朵相信,在鄭家,母大蟲以下第一人的位置,應該非她莫屬了。
    嗯!
    母大蟲還在傷兵營昏睡。月裏朵在那邊沒有落腳之地,便直接回到刺史府。卸了甲,顧不上盥洗,簡單擦了臉上塵土,一股疲憊襲來,倒下就要睡去。忽覺眼前一晃,“靈兒?”以為是自家侍女,月裏朵迷迷糊糊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回應。半夢半醒間,總覺得不踏實,月裏朵皺皺眉,強自睜眼來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
    一個身影立在不遠處的光影裏。
    “誰?”月裏朵下意識摸向腰間,卻是一空,佩刀竟丟在兩步外的地上。
    那人探前一步,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孔來。
    “你是,迪裏姑魯?”月裏朵乍見舊人,先是一喜,旋即大驚失色,道,“你怎在此?”當年失散以後,月裏朵深陷老黑的魔爪,便再無這些舊人音訊,但不論如何,此人都不該出現在自己眼前。
    正是迪裏姑魯。
    這狗奴此時一身圓領袍衫,裹著襆頭,一副唐人打扮,氣質與從前在部落裏全然不同,有了,竟有了點人樣?若非對他十分熟悉,月裏朵根本認不出這廝。
    便見迪裏姑魯上前躬身行禮,道“主人,是我。”說話聲音都有點激動。
    看他似無惡意,月裏朵道再次問道“你怎在此?”
    迪裏姑魯躬身道“當日奴落馬後,僥幸逃得一命。這幾歲奉命在這邊做些買賣,順便打探消息。此次本欲接應大汗入城,奈何守軍防範甚嚴,始終不能動手。卻見主人在此,特來相見。”
    月裏朵才不管他怎麽從唐人的鐵蹄下逃得性命,她關心的是這廝在此有何目的。問道“嗯。見我作甚?”
    迪裏姑魯道“大汗對主人日夜思念,得知主人在鄭家,本欲遣人來會,怎奈不得其門而入,亦不敢輕舉妄動。”
    月裏朵不為所動,又問“那今日怎麽來此?”
    迪裏姑魯道“城中混亂,奴此來,正欲迎回主人。”
    返回草原?
    月裏朵嗤笑道“城門緊閉,城上激戰正酣,怎麽出城?”心念微動,道,“不對,老實說,你所為何來?”忽覺心慌,眼神不自覺向外漂去。
    迪裏姑魯不慌不忙道“主人放心,兩位小主人,此時已在大汗處了。”
    月裏朵聞言,銀牙緊咬,道“你等意欲何為?”
    嘀哩咕嚕恭敬道“咱有條地道可通城外,可汗欲今夜破城。主人當知,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奴請主人與奴速去。”
    兒子,就是月裏朵的命。
    兩個兒子被綁,有如晴天霹靂,擊得月裏朵心神激蕩。但她終非凡品,強自鎮定道“直說吧,要我做什麽?”
    迪裏姑魯被道破心事,借著燈影掩飾了麵皮發紅,麵對舊主,他畢竟不敢過於囂張,懦懦道“主人領有數百守軍……
    不等他說完,月裏朵揮手打斷,道“休想。彼輩不會隨我去奪城門。”
    瞬間,月裏朵已想得明白。他們能挖通地道,絕非數日之功,定是早就潛在城中。這幫殺才應是知道自己領兵守城才找上門來,綁了兩個兒子,就是為了要她助其破城。事情太過突然,月裏朵心中一團亂麻,細節不及推敲,但大概脈絡必然不差。
    草原女兒不禁心中惱恨,老天,你真是在跟老娘做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