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北,山北(四)

字數:8531   加入書籤

A+A-




    刀尖上的大唐!
    “不必他們。”
    迪裏姑魯湊上前兩步,輕聲道“我軍已有人入城,待到夜裏,主人隻需引我軍至城下即可,其餘皆在我輩身上。”
    如此這般分說了。
    月裏朵聽得明白,城中巡查甚嚴,無令牌亂走者,一律查拿,但有反抗,就地格殺。這幫貨不敢亂跑,想借她的身份騙過巡兵,欲圖接近城門動手。心中諸多念頭電轉,終究,為了兩個兒子,或者為了自己,月裏朵不幹也得幹。便道“有多少人?幾時動手?”
    得到月裏朵的正麵回應,迪裏姑魯心中大定。
    原計劃當然沒有月裏朵這個環節,盡管阿保機對此女念念不忘,但又怎麽可能為她一人壞了大事,暴露多年經營。奈何唐人防範甚嚴,無法得手,他反複思量,強打絕無機會。正一籌莫展之際,昨夜有人報告,看到月裏朵領兵守城。
    鄭守義家眷在城中,這事他們知道,隻是沒想過有什麽作用。迪裏姑魯親自出來核實,發現果然不假。於是,他們緊急商量,想出這麽一招。借著城中混亂混進刺史府,鄭家丁壯不是在守城就是在傷兵營,府中守備空虛,果讓他連夜綁了月裏朵的兩個兒子出城,又跟阿保機約定今夜破城。
    迪裏姑魯深知月裏朵性烈,綁了她兒子相挾,究竟如何他也沒底。此時見月裏朵吐口配合,這狗奴終於放心。
    “我兒,現在何處?”沉默片刻,月裏朵問道。
    迪裏姑魯答曰“已在大汗處。主人放心,二位小主人安好。”
    “哼!”月裏朵歪了迪裏姑魯一眼,悠悠道,“你最好所言非虛。”
    迪裏姑魯打小就在述律家為奴,對月裏朵的畏懼,那是刻在靈魂裏的,見了這女人寒冷如冰的目光,心肝肝兒一顫,道“主人放心,二位小主人安好。”
    安好?月裏朵心中冷笑。
    此刻她也心中淩亂。對老黑,除了屈辱當然就沒有別的。感情?跟她這樣一個奇女子講感情,不是很可笑麽。但是,畢竟鄭守義已是一鎮節度使,是強者,而這個世界隻有跟隨強者才能生存,這個道理草原人盡皆知。
    殺了迪裏姑魯這些蠢貨,繼續追隨強者?
    還是,回草原?
    月裏朵的心中天人交戰,一時難以取舍。“唐軍驍勇,便是攻下燕城又有何用?”對契丹這次發難,她極不理解。在鄭家多年,跟著老黑也見了些世麵,就她所見,唐軍的強大絕非契丹可比。
    迪裏姑魯下意識想要解說兩句,但話到嘴邊停住,隻道“此非我所知。”
    對眼前這個混蛋,月裏朵實是恨之入骨,但是麵上卻一絲一毫再不表露。
    場麵再次安靜下來,隻有兩人或急或緩的呼吸聲。月裏朵拚殺許久,方才又大耗心神,盡管心中煩亂不堪,倦意卻不自覺地一浪浪襲來,竟然忍不住淺淺睡去,也分不清是夢是醒。
    真希望一覺醒來,迪裏姑魯已消失不見,剛才隻是夢境。
    也不知過了許久,被人晃醒。
    看見迪裏姑魯這張醜臉,月裏朵知道,時候到了。
    此時已是後半夜,月裏朵重新披上鐵甲,掛刀負弓出門。迪裏姑魯膽壯地就跟在她的身後,走了兩步,又有兩人不知從哪裏出來跟上。府中精壯多半都在休息,門衛亦精神萎靡,有月裏朵領頭,亦無人覺察不對,隻當她有軍務出門,輕鬆放行。
    月裏朵有腰牌,遇到巡城的兵丁亦未見為難。
    “看到麽,那便是鄭帥家中母大蟲啊。”
    “嘖嘖。那黑廝豔福不淺呐,哈哈。”
    老鄭家的兩頭雌虎如今已是城中美談,是殺才們茶餘飯後的絕佳談資。
    “這是那頭小地罷?”
    “不錯不錯。”
    隨著巡丁遠去,在迪裏姑魯的帶領下,月裏朵在城中兜兜轉轉,來到一處院子,似乎距離城西偏南一片,與傷兵營相去不遠。月底裏心想,這不就是挨著糧庫?怪不得自己剛剛上城,他們就知自己情況。
    這幫混蛋本來是想燒糧吧?隻因防備謹慎不能得手。
    處心積慮呐。
    ……
    “水。”
    整整昏睡了一夜一日,夜半,母大蟲終於睜開雙眼。一直守在旁邊的兒子感到老娘動靜,揉揉眼睛來看。將清水喂到母親口裏,摸摸額頭已經完全退燒,心中歡喜。郎中說了,隻是操勞過度,好好休息即可,看來不是個庸醫。
    “娘娘,可好些麽?”
    “嗯。”母大蟲自覺舒坦不少,可能是睡飽了,似乎身體都很輕盈,隻是腹饑。兒子端來備好的粟米粥配肉醬,伺候老娘狼吞虎咽吃下。“誒?胡兒沒有攻城麽?”母大蟲醒來就總覺著哪裏不對,這時反應過來,耳邊過於安靜了。
    小屠子二號道“一直在打,方才消停片刻。想是也打累了。”
    “有甚軍情麽?”兩碗稠粥下肚,母大蟲仍覺不足,又要了半塊麥餅蘸醬咽下才算滿足。緩了片刻,感到身上力氣漸漸充盈不少。
    次子鄭方道“李司馬已從柳城來援,不日便到。”
    “啊。”母大蟲聽說,喜上眉梢道,“胡兒久攻不下,已是疲軍。李司馬來得正好,”說著愣了愣,道“蹊蹺。”
    “娘娘怎麽說?”
    “胡兒圍攻燕城多日,一無所獲。所為何來?”
    實話說,仗打到這份上,母大蟲也沒想明白禿頭蠻圖了個啥。搶財貨?在北麵應該強了不少,還來燕城啃什麽?再說,隻要唐軍主力仍在,吃下去早晚都要連本帶利吐出來。
    算計柳城或者遼城?柳城已發援兵,遼城亦無敗績傳來。張德是軍中宿將,手下萬多健兒,那是好惹的麽?李老三,那也不是個善茬子吧。母大蟲在柳城有年,耳濡目染,對軍事進益不少。
    想不明白就不想。“咱家隊伍呢?”
    次子道“從昨夜戰至今日,日落前才換下來。家裏夥計有五人陪著月裏朵回刺史府了,其餘弟兄皆在這邊休息。”
    “傷亡如何?”
    “折了三十多人,王指揮又給補了些。”
    母大蟲聽了心中就很不喜。
    做老板她是個好老板。
    凶歸凶,其實對夥計很仗義,給錢不少啊,不是那嘴上抹蜜手下黑的無良。
    做將軍,母大蟲也是個好將軍。
    與軍士同甘苦,賞罰分明,其實就是把她做老板那套拿過來用。
    對弟兄們,她是真愛護。
    聽說折了這些人手,母大蟲都不忍心去問是誰,隻道“都安頓妥了?”
    鄭方道“該給撫恤皆已到家,傷者均在營中休息。”
    “嗯。那個那個月裏朵呢?”母大蟲又想起這女人,若是死了?其實不錯。雖說她是大婦,弄死個她也就跟殺個豬羊沒區別。不過麽,畢竟有兩個崽子,真幹了,老黑肯定要跟她鬧。或者也不會鬧,隻是,母大蟲覺著,自己沒必要沾這個血。
    “回刺史府了。”兒子好心提醒。
    “哦哦,說過了。”真是失望。
    沉默了片刻,外麵喊殺聲又起,想是胡兒們又在攻城。
    自覺痊愈的母大蟲閑不住,起身下地,讓兒子幫忙將甲穿了出門。
    “娘娘哪裏去?”
    母大蟲道“去,將人叫起來,隨我上城瞧瞧。”看兒子一臉疑惑,解釋道,“行百裏者半九十。援軍將至,禿頭蠻定也知曉。這幾日萬萬不可懈怠,給人可乘之機。仔細陰溝裏翻船。”
    鄭方恍然大悟,忙去張羅。
    大約一刻鍾,二百多武夫睡眼惺忪地披掛整齊。
    殺才們半夜被人叫醒,都很憤憤,但見母大蟲冷臉戳在麵前,一個個大氣都不敢胡喘。都曉得母大蟲病了,人家鄭夫人帶病要上城頭,他們這些老爺們還有甚話講?老老實實集合。
    “援軍將至,切莫最後關頭栽跟頭。熬過這幾日便好。少不得你等好處,財帛子女,嗯。”這些丘八,轉來轉去也就那點破事,隻是有些話母大蟲實在說不出口,哼了一聲,將柄陌刀提在手裏,領頭出門。
    許是契丹城下的胡兒也歇飽了,攻城重新開始。
    遠處的城牆上,遙遙傳來喊殺聲不斷。
    沒有軍令,母大蟲亦不能亂走,便打算在附近轉轉。
    才走不遠,耳聞斜前方的聲音不大對勁,似乎不從城頭傳來,倒像是城門?
    母大蟲滿腹狐疑,一招手,領著弟兄們循聲而去。
    西城門下,此時正是一片血雨腥風。
    攻城動作都在其他方向,加之後半夜容易疲憊,此處的守兵免不得有些懈怠。二百多凶悍的禿頭蠻又由月裏朵掩護,驟起發難,果然打了門洞裏的守軍一個措手不及。五十多守軍被堵在城門洞裏一陣好殺,不多時便被肅清。
    但事情沒完。
    王鐸自忖城中守軍無力出門浪戰,幹脆以巨石土堆將城門從內堵了,因此,還要將石塊障礙搬開才能開門。
    盡管突然發難,終究做不到無聲無息,衛兵還是射出了響箭告警。得到訊息的唐軍迅速來援,先到的一撥已經趕到,正與禿頭蠻廝殺。奈何來得匆忙,人手有限,又敵情不明,禿頭蠻借著城牆、城門洞甚至是將士屍體掩護,與唐軍對抗,一時也不落下風。
    母大蟲趕到時,所見正是這樣一幕。
    距離過近,弓矢勁力極強,披鐵甲也難周全,眼見軍士被射得東倒西歪,母大蟲非常憤怒。暗罵一聲廢物,大叫道“披重甲。”便讓隊伍兩人湊一人,使最勇健者裏外兩重鐵甲套上,亦有裏麵再加層皮甲披了三重的。
    武夫皆知城門失手的後果,一邊心中欽佩母大蟲未卜先知,一邊相互配合披甲,遂得近百甲士。
    “殺!”母大蟲親掛了大幾十斤鐵甲,端著七尺斬馬刀當先,數十甲士步伐沉重,貼著牆根向前壓上。
    箭雨劈頭蓋臉射來,砸在甲上劈啪作響,前排瞬間被射成了刺蝟,人人身上都插滿了箭杆。母大蟲腦袋壓低,長刀微動,盡力撥開來箭,卻總有漏網之魚打在鐵盔,傳來瘮人的刮擦聲。
    偶有運背的,被箭矢鑽進甲縫,發一聲悶哼倒地,立刻有人補位上來。
    殺才們哪敢讓母大蟲在前擋箭,左右上來,三兩步將她護住,遮在身後。
    說來話長,其實事短。
    畢竟距離有限,片刻衝刺便至。
    母大蟲虎軀一挺,擠開眼前障礙,揮刀就殺,一柄陌刀上挑下劈,當前無一合之敵。小屠子二號護在旁邊,一杆大槍也是舞得迅猛無匹,轉眼戳翻數人。槊尖釘在對麵一人胸前的圓護上,小夥子發力猛頂,瞬間破甲,透入那敵的胸膛,順利送他升天。
    這些胡兒許多也都備了鐵甲傍身,隻因此前已經拚殺一陣,氣力有所損耗,還要去搬障礙開門,人力分散,又心急城門不開,其實也慌亂非常。
    母大蟲這邊人手曆練多日,別管是夥計還是新兵,都已脫胎換骨,戰技更上層樓。歇了半宿,酒足飯飽,此時戰力亦正充裕。尤其有鄭夫人這條母大蟲帶領,武夫們主心骨十分堅定,或三人一組,或五人一伍,配合默契,長槍攢刺,大刀猛劈,殺得禿頭蠻連連後退,漸漸不支。
    原先攻擊不順的那股唐軍眼見援軍勇猛,也興奮起來,衝上來狠殺。
    唐軍越打越順手,終將麵前胡兒擊潰。
    眾軍士顧不得歇,又向城門洞快衝。
    卻在這時,“吱呀”,一陣刺耳的聲響傳來,眾人都是一呆。
    這是城門打開的聲音。
    原本已近崩潰的胡兒最先反應過來,以為大功告成,行將崩潰的士氣大振,瞬間凶焰大漲。這邊唐軍卻一時陷入彷徨,有數人愣怔間,竟毫無反應就被胡兒刺死砍傷。
    仍是母大蟲猛醒,高叫一聲道“堵城門,殺呀!”
    ……
    巫閭城外。
    紅日躍出東方,相持一夜的兩軍紛紛從淺夢中醒來。
    昨日,曷魯打了半天,至太陽落山亦未能破陣。
    唐軍亦打得非常保守,謹守陣型,沒有主動出擊。
    數萬大軍挑燈夜戰?曷魯沒有那麽瘋狂。自家這些牧騎什麽水平,他心裏有譜,這麽搞,弄不好自己都能先跑亂了,屆時不定誰占便宜誰吃虧。遂引兵後撤十裏露宿。
    張德操看契丹退卻,並不追擊,亦令全軍休整,將鹿角、拒馬遮擋在外,靠著河水休整,就地補充食水。
    時至盛夏,夜裏涼風習習,墊個被帶在身下不冷,隻是蚊蟲比較難熬。遂點了煙,熏烤驅蟲。張將軍身負重任,睡不踏實,一宿淺寐,腦海中反複思索天明如何行止。
    一日激戰,張德頗覺氣沮,這主帥著實難做。
    之前看遼王指揮若定,攻守有據,他追隨左右,亦收獲勝利許多,便不免以為自己也行。結果這番經曆,讓他受教不少。有許多次,他都想要盡起甲騎,衝亂敵陣,甚至在開戰之初,他也計劃來個黑虎掏心,直擊中軍,奈何事到臨頭,除了憑陣而戰,他毫無作為。
    引甲騎突陣,與指揮大軍攻守,區別實在太大。
    引軍突陣,別事不想,隻需顧著眼前,將敵捅翻。
    指揮大軍,卻要反複權衡,過萬大軍的生死,全在一念之間。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言不虛呀。
    天光後,張德將眾將召集,道“燕城被圍日久。靖塞軍兵寡,此局勝敗還全在我軍。昨日所見,禿頭蠻不過爾爾。破敵,就在今日。”不管內心怎樣掙紮,如何糾結,臉麵還要強硬。
    豹騎軍眾將久經戰陣,局麵都很清楚,昨日又打得不錯,此刻聽了張將軍主張,都很認同,紛紛叫囂請戰,要再接再厲,將眼前之敵掀翻。
    軍士們熱情如火,張將軍也受了些許鼓舞。
    禿頭蠻昨天打完,肯定會琢磨怎樣對付步陣,那麽今天幹脆以騎破騎。以豹軍二千甲騎策應,以甲騎具裝和甲騎合計一千為鋒刃,直擊敵人中軍。別看禿頭蠻大幾萬人在此,其實拉開左右好幾裏長,隻要動作快,兩側敵軍根本趕不過來。既然有裝備優勢,就要發揮到極致。
    這本來就是昨天的計劃,張將軍發發狠,默默地給自己鼓勁兒,準備今天做下這場,彌補了昨日的遺憾。
    正在商量排兵布陣,忽有數騎奔來,張德抬頭去看,是斥候。
    那兵滾鞍下馬,報道“將軍,契丹人撤了。”
    “什麽?”張德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跟禿頭蠻拚命,他們要跑?
    呼!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