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山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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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自跟十三郎燒完火,鄭哥就整日研究起出兵的方略。
帶多少兵,怎樣出發,走哪條路,如何快進快出。
人不能太多,也不必太多。關鍵還是如何入城,還得神不知鬼不覺,一擊即中。裝潰兵肯定不靈,鄭哥弄明白了,李重霸那老狗的兵大多不是魏州兵,家都不在這裏,你往貴鄉跑,真把羅大帥當豬麽。
還是得裏應外合。
得悄悄地進村,打槍地不要。
哎呀,串台了。
須夜裏悄悄開門進城,然後手起刀落,超度羅大帥升天!
劉守光聽了二哥的計劃,也很同意。
劉老二從來是不怕事大,兩位二哥湊在一起,精心打磨細節。論起來,劉老二還是要比鄭老二高杆一點。一千精兵,從德州過去四百裏路,玩命跑一天就到,絕對神速。隻要博州方麵稍微遮掩一下,半夜進城完全可行。
貴鄉城內格局鄭老二也算熟悉,又有十三郎帶路,定讓羅大帥死個脆生。
城中不算近萬戶牙軍,尚有民戶數萬,家家殷實。羅紹威這廝每歲運往汴州的財貨如山如海,他老羅家的倉庫更是令人期待。此次出兵,定不白跑。
這其實是末節。
魏博換帥,頭疼的就是朱三。那邊淄青未平,這邊魏博又鬧,嘿嘿,義昌、義武、盧龍就省心多啦。
史十三此次動作很快,因為不用跟李公佺商量,自己就能做主。
一鎮節帥,這個誘惑太大。有兩位二哥還有遼王撐腰,再有自己內應,事情一準能成。小夥子回去盤算明白,貴鄉外城至少有兩個城門可以商量,都是親戚,半夜開個門不是事。比較麻煩是內城。不過十三郎想,這事找史仁遇能搞定,那老殺才法子多著呢。
貴鄉總共三千守軍,一部在外城,一部在內城。讓老黑他們多出點兵,實在勸不開城門就硬打,他媽的,爺爺就不信打不下來。十三郎打算直接把手下千多騎全拉上來幹,自家出錢發賞賜,許下好處,錢不夠就打老黑的秋風,這廝好歹一鎮節帥,一千人的賞賜不在話下。
這回史十三真是不耽誤,隻過了五天就跑回來了,興衝衝跟老黑合計具體出兵事宜。“走博州入貴鄉,沿途不必擔心。從武水至貴鄉不到二百裏地,全程大路,多備腳力,天黑出發,後半夜即到。”
二哥聽說,一雙黑手猛搓。之前險些被借了腦袋的經曆曆曆在目,對羅紹威這混蛋他也是有些真火,興奮道“出多少兵好?”
十三郎也不跟他客氣。“你這數千人全來吧。”
鄭哥一愣怔,道“動靜過大了吧?”
十三郎非常囂張,胸膛敲得咚咚響。“人多不怕,走不了風。要麽不做,要麽做絕!須獅子搏兔,不留餘力。”
鄭將軍也覺著道理不錯。“成。”又盤算馬匹夠用不夠,差人去請了劉守光過來商量,忽道,“此事你跟誰說了?”
“誰也沒說。”十三郎臉不紅心不跳,回答地斬釘截鐵。看老鄭不大相信,便做出看傻子的模樣道,“這他娘地能亂說麽,你我兄弟便能安排明白,人多口雜。隻用心腹弟兄,上路再講不遲。”
“沒跟你叔說罷?”過博州,得跟史仁遇打招呼吧。
“同他不必說。”史十三麵露不虞,感覺老黑怎麽如此不放心自己,“我找個由頭帶兵出來,你跟著走。咱夜裏出發,哪個瞧得明白?待到武水,我出麵封鎖城池,許進不許出,一隻鳥都飛不了他。用著跟誰商量。”
其實他當然跟史仁遇通了氣,如此大事,史十三的小肩膀可扛不動。李公佺磨磨唧唧,史仁遇也極不耐煩。要麽幹,要麽算。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拖拖拉拉,是等著羅紹威逼急眼了來拚命麽。
反正出頭的不是自己,史仁遇可沒有李公佺那麽瞻前顧後。
二哥見他答得幹脆,也就不再追問。總之他打定了主意,能成最好,不成也不走空。遂又道“那你帶兵出來什麽由頭?”
十三郎答“巡邊。俺是騎軍,巡邊不正常麽。對,我腳力不足,你勻我些。”
鄭守義果斷應下,道“好說。”心想哪怕不夠還有小劉。
前麵滄、德頗受摧殘,空出許多荒地,這數歲,這廝圈起來種草養馬,頗有所成。據說,朱老三都從劉二這裏買了不少。
老哥倆跟這兒商議,劉守光風風火火進來加入討論。三人遂秉燭夜話,要將事情盡快說妥。
這種好事,說著刺激,幹著凶險,必須妥為謀劃。難得攤上這麽三個膽大包天的主,說起來一個比一個興奮。充分發揮聰明才智,要把羅大帥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出意外才好。
議了兩日,各自分工明確。
史十三出五百騎,負責帶路開門。
兩位二哥各出千騎,但劉二哥奉送騎馬步兵二千,一旦需要,則由他們攻破內城門。史十三所需馬匹不足之處由劉大帥讚助。
當然,活不白幹,羅家的宅子由兩位二哥查抄,城裏城外,凡羅大帥名下資財全歸鄭、劉二位。如果羅家所得不豐,不足以籌功,則由李公佺出麵,從魏博府庫裏出錢賞賜。至於這個足不足怎麽評斷,暫時擱置爭議,容事成後再說。
隻要事成,啥都好說嘛。
十三郎唯一的堅持,就是兩位大帥保證不能在城裏亂搞。
城中所居是薪火相傳的牙兵家眷,多少都沾親帶故,一百戶裏全是與牙軍有染過於誇張,但也少不了多少。十三郎還惦記著上台呢,拉仇恨太多怎行,名聲壞了,讓咱史大帥還怎麽行走江湖。
哥仨你一言我一語,暢想了未來,規劃了工作,十三郎就屁顛顛回去辦事。
又數日,史十三來信,他將於七月初一晨出發,日暮前到達平原縣附近,與老黑他們匯合。鄭哥遂將盧八、大寨主還有薛阿檀、別都魯、兀裏海、速合幾個叫來,吩咐此次出兵事宜。
此次南下作戰,李聖安排了一千義從軍,別都魯位列其中。
之前在晉陽城下搶了汴軍一個半軍營,別都魯財貨可沒少分,尤其得了五百套鐵甲,真是意外之喜。此次聽說要來富庶的淄青作戰,牧人們一個個氣焰囂張,因隻讓來一千騎,為了平衡,別都魯頗費心思,最後自帶五百,讓兀裏海、速合各湊了二百五,至於兀裏海、速合得了好處怎麽分,別都魯就兩手一推不管了。
結果此次有點雞肋。出來日久,雖然劉二好吃好喝供著,可恨硬貨是一點沒有。在青州,弟兄們賊不走空地順手搶了幾個小莊子,奈何僧多粥少,幾千人一分,都不夠塞牙縫。
草原漢子們覺著虛度光陰非常可恥,若非劉二看得緊,早就禍害他了。
總算聽說要幹一架,還是要去富庶的魏博,草原漢子都很興奮,全神貫注聽講。鄭大帥鼓動唇舌,給小弟們畫餅。“羅紹威每歲給朱三上供就得十萬二十萬貫,一貫錢在草原可買四隻羊,這廝殷富,非你等所知。此次人少錢多,全不白幹。哎,忘了,你等到過魏州吧?”
別都魯眯著小眼睛答說“俺去過。那回跟著李聖,在魏博破了許多堡子。”速合跟兀裏海則都搖頭,那次大豐收,沒有他老哥倆的份兒。二哥想起來,該是葛從周打德州那回,大李帶他們去魏博禍害了一圈,還真是隻有別都魯在。
這廝,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呀。
二哥道“你下去給他兩個說說。進城不許胡鬧,莫給爺爺惹禍。”這事兒十三郎反複叮嚀,一定不能在城裏胡鬧。
其實,不用十三郎吩咐,鄭二也會注意,這次是搶到人家床上去了,可得小心。盧八、大寨主都曉得輕重,隻殺羅紹威,弟兄們多半圍觀看熱鬧,不來礙事,倘若激起眾怒,他們可就未必能囫圇出來。主要隱患是這三個憨批,這幫傻大膽是啥都敢幹,在青州那個瘋樣,恨不能連磚帶瓦都搬走,進魏博可別招禍。
本來二哥都猶豫不帶他們去,但憨批們不幹呐。而且兩位二哥離營,留下這幫禍害在德州,隻怕得出大事,還不如帶在身邊踏實。實在不行,就讓他們爬城牆也算有個用處。
平時還能當輔兵使喚。
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罷。此次路不遠,帶五日糧足夠。散帳去領,明日夜裏動身,今日睡飽,明晨不必早起。”到魏博幹活,遍地糧倉,沒糧就派捐,肯定不會餓肚子。想想沒什麽再要交代,二哥擺擺手道,“去罷去罷。”自己也累乏了,準備安歇。
忙忙碌碌一日,各部都做好了出征準備。
劉守光的三千兵也都備妥。
算上輔軍,這次他哥倆出兵六千,再加上十三郎的五百,隊伍著實不小。為了出其不意,必須遊騎撲出去遮斷道路,還得夜間行軍。
次日午後,二哥睡飽了收拾停當,隨時準備出發。
想想頗覺興奮。
數百裏奔襲,斬殺一鎮節度使。
翻手雲覆手雨,此中樂,難以言喻啊。
與劉守光兩個在帳內閑話等信兒,鄭哥時不常還會傻樂,瞧得劉二以為這黑廝瘋了。卻見張澤在帳外探頭探腦。作為鄭大帥節度府的掌書記,機要公文都經他手,戰情軍機文信該他負責。二哥見了,想是史十三來信,忙讓他進來說話。
這廝倒是抱著一封書,隻是瞧他臉色神情恍惚,一副戰戰兢兢上刑場的模樣,二哥心裏一沉,頓覺不是好事。
十三郎出事了?不應該呀,這還沒動手呢。
難道是李公佺顧忌十三郎,對他不利了?此時此刻,沒有道理吧。
張書記見鄭大帥目光相詢,都沒敢開口,將那書遞給老黑就想逃跑,又覺跑得沒有原由,便硬著頭皮在旁立著,還特意往後挪一挪,距離老黑稍微遠點。
鄭守義納悶地將書打開,竟是遼王來的一封公函。在幽州與義昌之間,一直維持有信使往來。為了應付時局,盧龍與義昌恢複了部分驛站,通過這些節點,勤則一二日,怠則日,可以保障書信往來。
看個開頭,平平無奇麽。鄭守義笑嘻嘻對劉守光道“李大老調重彈,問這邊有事無事。哈哈,現在無事,過兩日便該有事了,嘿嘿……
劉二也湊趣道“待你我斬了羅紹威那廝,且看魏博亂吧。”對此次行動,劉守光同樣寄予厚望。義昌過於局促,南邊平盧淄青水太深,魏博麽,百年老店,看似威猛,其實外強中幹,一塌糊塗,必須在他身上切幾塊肉下來。哼,反正羅紹威那廝早晚也是個送,那送誰不是送呢。
葛從周那次小劉能扛過來,除了大李言而有信,送了不少糧食過來,很大功勞就是在魏博身上補了點血。
卻看老黑說著說著住了口,而且臉色越來越黑。劉二漸感情況不妙,都沒來及問是何事,忽見鄭二從胡床上跳起,狂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說著將手中書信搓碎,狠狠砸在地上。老黑瞬間變身,似頭受傷的猛虎,七尺有餘的身軀在帳內胡轉了兩圈,撞得帳內東倒西歪,又將架上的橫刀拔出就砍。
老黑突然發瘋,駭得劉大帥一跳三尺高,驚叫一聲,撒腿就跑。
竄出帳五六步,劉守光驚魂未定,就聽身後轟隆一聲,回頭一看,一座大帳篷已經頹然倒下。氈布正好塌在老鄭頭上,鼓出個人形。接著便見一柄鋼刀刺出,三兩下將氈布切碎,露出鄭守義那怒不可遏的凶相來。
與這夯貨相識十幾年,如此瘋狂,劉守光也是頭回見識。
看看邊上張澤小臉煞白,劉大帥一把扯住,怒道“他媽什麽出什麽事了?”
張澤苦道“上月,契丹南犯,圍攻燕郡城……
“城丟了?”燕城劉二去過,以他所見,禿頭蠻頭撞碎了也打不下來吧。再說,就算燕城丟了,跟他老鄭有多大關係,要疼也是李老三頭疼吧。
張澤道“沒丟。”
“哦。”果然如此。禿頭蠻那是什麽水平,一共就三招,填人命,挖地穴,用飛梯,這些手段盧龍軍比他們玩得還明白,頂個屁用。李家兄弟不遺餘力經營燕城多少年,說丟就丟?開玩笑麽。
那老黑發什麽瘋。
劉守光就更迷茫了。
“那怎麽?”
“鄭夫人自柳城南歸,途經燕城正巧趕上契丹來犯,遂被困城中。”
“城又沒破。”
這酸丁問一句答一句,惹得劉大帥鬼火起,劈手就要抽他。
張澤慌忙脖子一縮,竹筒倒豆子,道“城是沒破,怎奈何鄭夫人助戰守城,意外重傷。另有鄭帥一侍婢並二子,亦為賊人擄走了。”遼王在信中也是言簡意賅,並無更多細節信息。但這就足夠驚掉大牙了,否則張書記都不敢開口呢。
“啊?”
劉二聞言,如遭雷劈,侍婢丟了不打緊,但兒子不能丟啊。
那邊鄭二還在發瘋,舞刀亂砍,瞬間已將帳篷徹底拆了零碎。看撐帳篷的木杆還有一截,鄭二上去兩刀,結果刀刃卡進木杆,恨恨發力一拽,竟將刀都扳斷。惱得老黑用剩下半截又劈,直至將木樁劈斷,這才兀自猛喘粗氣。
回頭看見劉二。鄭守義目光凶殘地盯著劉大帥,好似要將他吞了,唬得小劉時刻準備著,打定主意這廝要是過來就跑。卻老鄭又喘幾口大氣,情緒居然漸漸平複些許。劉守光見狀,就想開口勸慰兩句。老黑左右不缺兒子,再說,兒子也就那回事,為此過於傷心也不必要。
不待他開口,鄭守義將斷刃猛插於地,咬牙切齒道“這邊交給你了,我要回山北。”說著也不管劉二反應,高叫一聲,“升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