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征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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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阿保機其實不是腦子亂,他是彷徨,是迷茫。
作為頭領,頭腦清醒最重要。
阿保機就很清楚自己所欲,至少自以為清楚。
他要做契丹可汗,真正的可汗,而非去諸那般仰人鼻息的狗。隻有命運操於己手,契丹才有明天。投靠唐人似乎不錯,實則是唐人圈養的牲口。為人出丁出牛羊,縱然換回財貨不少,奈何部中精壯皆做了唐軍,部落還有何前途?
阿保機不願被人收下當狗,他要抗爭,要戰鬥,他不斷地自我勉勵,不可喪失鬥誌。他何錯之有?
可惜,即便大唐衰落,即便對麵僅僅是一個盧龍藩鎮,阿保機也總覺無力感如影隨形。尤其此時此刻,與數萬唐軍對壘,一股恐懼感便從靈魂深處冒頭,侵蝕他,動搖他。
之前為何將東路交給曷魯而非親自領兵?阿保機內心明白,正是因為他自己不想直接麵對,他希望曷魯能夠給他一個驚喜。
奈何世事殘酷就在於此,不想麵對,卻無可逃避。
此前對曷魯的那一絲埋怨,何嚐不是因自己膽怯而感覺羞慚?
唐軍馳出千餘騎來掠陣,阿保機暫時屏開雜念,傳令三千騎上去迎敵。
既有兵力優勢,那就莫要浪費。
別都魯引所部精騎往來奔馳,賣力表演。他這千多騎哪個沒有破家?人人都是苦大仇深,殺意騰騰,打起來不顧生死。
反觀契丹這邊,胡兒們才搶了個了盆滿缽滿,哪肯隨便送命,雖然人多,卻打得束手束腳,加上裝備本來就差,一照麵就落下風。
唐軍如狂鯊突入魚群,將胡騎攆得東奔西走,頻頻落馬。
阿保機臉色鐵青,身邊耶律剌葛請戰道“可汗,我去!”
得了阿保機首肯,耶律剌葛帶領契丹甲騎一千和二千牧騎出陣。
別都魯是拚命而非送命,雙眼時刻注意著敵軍動向。
赤烈部的人不多嘍!除了這數百騎,就隻剩下燕城還有一點,真不能再崴泥啦。從人縫中發現敵軍增兵,別都魯毫不眷戀,打聲呼哨撥開馬頭,攆著眼前一股敵騎穿陣而出,遠遠避開。
速合與他配合默契,也領另一半人馬轉向離場。
耶律剌葛出擊撲空,不甚甘心,便領所部衝到唐軍陣前裏許,橫穿陣前,一路走還一路叫嚷鼓噪。
胡兒造次,老黑那還慣他毛病,立刻下令豹騎軍去陪他耍耍。
別管張德對鄭守義有何不滿,上了陣他不敢鬧,得令親領二千甲騎出陣。
豹軍戰力令人信服,還是張德操親自帶隊,兵鋒犀利。哪怕耶律剌葛和他本部精銳不差,奈何總體實力差距不是一星半點,在唐軍槊鋒之下,落馬多人而走。
與許多無知文人胡扯不同,別看你有幾萬十幾萬人,其實陣前能用的不多。
軍隊作戰,不能一窩蜂湧亂跑,須要組織紀律。
比如這騎兵衝突,或橫陣,或鋒矢陣。因人前馬後都要占據許多空間,若百人一排橫陣,哪怕排列密集也得寬達六七百尺乃至千尺,合二三百米左右。若是鋒矢陣,倘後列一排寬二十人,縱深十列,則前後、左右各需二百尺,合六十餘米。莫說上萬騎,便是千騎,都得編成若幹小陣,小陣成中陣,中陣成大陣,而後方能次第有序,進退有據。哪能烏泱泱堆上去,那不用打,自己就亂套了。
所以,契丹看著人多,限於戰場局限與組織能力,接戰中可用之兵的優勢其實不大。唐軍有八千步軍甲士站住陣腳,不必擔心中軍安危,左右兩翼各有數千甲騎,輪換與敵廝殺,憑借著甲兵精利,並不吃虧。
認真說來,恐怕契丹還要吃點馬匹的虧。
胡兒人都不夠飯吃,哪有精料喂馬,多靠啃草過活,他們是仗著馬多量大,矬子裏麵拔將軍,選些高壯優秀的做戰馬。
契丹遠居東北,馬種一直都不大行,總體偏瘦小,馱負能力有限,成為無解的難題。突陣近戰須著重甲,連人帶甲械輕鬆超過二百斤,背在契丹馬上就很吃力,速度、衝力、耐力都不行。著輕甲則隻能玩騎射,問題是唐軍甲具齊全,騎弓基本無用,等於玩個寂寞,而一旦被唐軍甲騎貼近,那真是上天入地都沒有門。負重甲,防禦上來了但馬力不足,著輕甲,速度夠用近戰卻吃虧,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愣是沒轍。
大唐官馬則不然。
初唐、盛唐,官馬多為康國馬,即漢之所謂大宛馬,俗稱汗血馬,其身高力足,比大漠胡馬高出一大截。數百年唐軍所向披靡,亦不乏良馬之功。
安史亂後,朝廷縱然沒落,但是不論中央還是沿邊藩鎮,對馬匹都很用心。比如天子曾長期向回鶻大量購馬,充實禁軍,縱然難免回鶻奸商以次充好,但得益於交易規模極大,前後買了上百萬匹不止,裏麵總有許多良駒,而這些馬匹至今還或多或少在唐馬中傳承。
又如豹軍,在曆年戰爭中,獲得許多吐渾、回鶻馬,其中亦不乏西域良駒血統,加上李老三十年如一日地保育培養,如今盧龍軍的戰馬水平與初唐、盛唐時或有不足,但是整體也高出契丹許多。
比如具裝甲騎所乘,皆為肩高五尺以上的壯馬,可見一斑。
軍械就更不必說了。
甲兵精利,這是鄭守義敢於以寡擊眾的底氣所在。
甲兵精利,也是唐軍敢於出門浪的底氣所在。
李老三今天沒有躲在營裏,此時也趴在吊鬥,也不怕把巢車壓垮了。吊鬥局促,李司馬屁股頂一頂,將老黑擠開一點,嘴裏輕哼出聲“丈夫力氣全,一個擬當千!”
想起這廝當初在草原就靠唱歌壯膽,鄭守義道“你在此壓陣,我去也。”
李老三此時可不是壯膽。
契丹來襲,開始他是有點緊張,後來發現不過爾爾。攻城不行,野戰膽又慫,李三郎的信心就足了不少。東路軍數萬圍堵張德不果,更是徹底說明了問題。
實力,契丹還差得遠。
片刻前的數陣交手,也一再印證著李崇武的判斷。就這幫子亂糟糟的牧騎,還想翻天?既不願王化,那爺爺就幫爾等火化。
唱歌,其實是李三哥心情愉悅,這歌詞提氣啊。
一個擬當千,萬人誰敢當。
萬人,誰他媽敢當!
尤其歌詞裏有個“終日事三郎”,這彩頭就很足,總讓李老三遐想連篇。
看老鄭要走,李崇武愣怔道“你幹什麽去?”
鄭二道“看我破陣。”
李三郎這才明白黑廝要去突陣,瞪大了雙眼,道“你是主帥,作什麽陷陣將?”不是李崇武膽慫,實在覺著沒必要。拚命,你讓張德去嘛,那廝獨當一麵不成,這輩子也就是陷陣將的命了,正好發揮所長。
刀槍無眼呐,老黑若有個三長兩短,豈非自尋煩惱。
可是咱黑爺有苦衷呐。
難道他不知道兵凶戰危?實在是大李子給毅勇軍大換血有後遺症。
如今這一萬二千人,恨不能有八千都是新麵孔,三分之二呐。走得匆忙,又沒來得及磨合熟悉,究竟有多少麵服心不服,甚至麵都不服的,老黑是完全沒底。若非曉得這幫夯貨報仇心切鬥誌昂揚,鄭屠子都不敢帶他們來打。
天曉得上了陣,會不會將他老黑涼在場上挨刀?
趁機帶隊狠殺兩場,他老鄭才好把隊伍帶得穩呐。
今天這個一錘子買賣,鄭守義哪敢假手於人。
“稍待我領兵突陣,一旦敵軍將旗動搖,你安排各部及時跟進,莫給爺爺害了。”丟下此話,鄭守義幹脆利落地順梯子滾了。
“啊!”
看鄭二消失,李三郎想說別呀。為啥讓你做主帥,不就是老子沒幹過幾萬人的主帥嘛。之前救援燕城,那是山穀行軍,有水運、有地利,這大草原沒轍沒攔的……這事鬧得,李三不禁手心有點冒汗,指揮數萬人作戰,他虛呀。
咱黑爺此時可聽不見他的心聲。
下巢車,趁兩軍纏鬥,老屠子不斷下令軍陣向前擠壓。
也不走遠,每次就走五十步或一百步。
如是再三,每次都不起眼,但兩軍之間卻已漸漸縮短到兩裏多地了。
黑爺心裏默算著兩軍間距,邊上軍士已在伺候馬匹、補水掛甲。他的親軍千騎雖非具裝甲騎,那馬爺們也要披甲,隻是不披全甲,而是著輕便的皮甲或者隻披麵簾與鐵當胸,亦有批毛氈的。
麵簾,是馬臉上的一塊鐵甲,保護馬頭。
當胸,是掛在馬爺胸前的一塊鐵,保護正麵。
最後一次移陣,鄭哥來到盧八陣前。
盧涵本部一千五百騎都已備妥。
張德沒搗蛋,四百具裝甲騎早由副將領來,此刻也已披了全甲,隨時可戰。
見鄭二過來,眾人都向他行禮。
屠子爺看向那麵生的一將,問“你是趙建?”
“是。”
屠子爺道“調你來,曉得為甚麽?”
“突陣。”
“嗯。你在豹軍為此副將,想必是員勇士,且隨我破敵,莫丟了李帥臉麵。”豹騎軍曾是大李子的親軍,隻是最近獨立出來。然而豹軍將士仍以節度使親軍自居,聽了老黑這話,那趙副將重重一抱拳,唱個喏。
鄭守義又對眾將道“且隨我將旗而動,休走丟了。”
盧八看老黑這要親自出馬,有點想勸,卻反為鄭守義眼神勸阻。就聽鄭守義舞刀高聲道“報仇雪恨,就在今朝。”還刀入鞘,手捏親家肩頭,曰“你來開道,直撲契丹將旗,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三千餘騎遂經中軍左側空擋緩緩步出。
盧涵親領八百具裝甲騎,每五十人一個鋒矢陣,次第重疊,在前開路。盧涵所部其餘千多甲騎,馬匹也都披有鐵當胸或皮甲、毛氈,緊隨其後。豹軍的四百鐵騎亦在其中。
老黑要親自突陣不假,但是開路的當然得是盧八哥。
別說,就咱屠子爺這股子狠勁,武夫們都很服他。
鄭守義與其親軍營千騎在後,鄭全忠抱著帥旗在側。
看本軍主帥將旗動了,唐軍士氣狂燃,隻因無將令不能亂動,隻好口中喊殺聲更加嘹亮。
“殺!”
“殺!”
“殺!”
想在唐軍混出人樣,沒有武勇墊底那是做夢。文弱書生還想讓桀驁不馴的武夫俯首帖耳,想得挺美。放眼天下,南北西東,哪個大帥沒有提刀子上過陣?哪個將軍靠運籌帷幄能夠決勝千裏?文弱的書生能做個謀士就不錯了,還想出頭?哦,還真有,一個王鎔,一個羅紹威。
可是王瑢其實是上過陣的。
至於羅紹威?
不過他們能算是大帥麽。
兩軍陣前,雙方纏鬥還在繼續。
八百鐵騎開路。
馬爺們馱了二百多斤負擔,再怎樣高壯也飛不起來,隻能肩並肩小步快走。速度縱然不快,卻勝在氣魄磅礴。
胡兒們有那懂事的,比如之前吃過虧,一見這幫殺才來了,掉頭就跑。可總有些沒見過世麵的不知死,還真敢在八哥眼前胡晃。下場當然不好,擦著碰著,便被馬槍挑落,魂歸地府。
阿保機看到了方才唐軍不斷向前擠壓,隻是並未立刻做出反應。不是大可汗不通用兵之道,而是沒明白敵軍的意圖。
原本雙方距離三裏左右,哪怕靠近些,仍然不近。
馬力是有限的!
也是如今測距全靠經驗瞎蒙,至少在阿保機看來,雖見陣間不再寬裕,但也隻是感覺雙方騎兵遊鬥更加不便而已。目測相距仍遠,敵騎若欲突陣偷襲,那純屬扯淡。
再說,麵對唐軍的擠壓,阿保機的選擇也很有限。
主動突陣?
休看唐軍已經繞過陣前的鹿角、拒馬,但契丹騎兵硬突步陣,下場定然淒慘,這是草原漢子們數百上千年來用血淚換得的教訓。
除非遇上羸兵。
唐軍,顯然不是羸兵。
在過往的接戰中,也反複印證了這一點。
退卻保持距離?
且不說後退是否有損士氣,若隻有契丹精銳在此,阿保機倒是敢幹,奈何此刻這個局麵做不到啊。別人或許不知,大可汗卻心如明鏡,他將旗隻要一動,鬼知道這些散兵遊勇能幹出什麽,弄不好直接一哄而散都有可能。
十幾萬人崩散,嘿嘿,不敢想啊不敢想。
自覺離得還遠,所以阿保機欲再看看分明。
可恨戰場混亂,視野受限,待麵前遊騎四麵躲開,盧八已前出了百多步。阿保機擦擦眼睛,心說,這群鐵疙瘩步伐穩健,要奔自己來麽?黑虎掏心?隔這麽遠就衝?不管如何疑惑,阿保機軍令毫不遲疑,急令撻馬上前阻攔。
耶律剌葛此前吃點小虧,但他自己也刺落了唐騎兩人,隻可恨隊友太慫,牧騎太爛拖後腿。見了大哥將令,剌葛將軍毫不遲疑領兵頂上。
鄭守義在陣中視野亦不開闊,連契丹帥旗都看不真切,隻能跟著前麵盧八的將旗慢走。趁尚未接敵,黑爺目光左右逡巡,見弟兄們都很平靜,穩穩前行,即不慌張,也不亂喊,非常滿意。
身後小屠子張弓搭建,警惕地注視四周。
三弟鄭守禮手擎鋼刀,牽著兩匹備馬,察覺到哥哥目光,也向他望回。
作為矛尖,盧八哥隱身於鐵騎之中,脅夾馬槍,感受著坐騎的高低起伏,雙目死死盯住契丹帥旗。
胡騎已迎麵而來。
八哥忽覺萬籟俱靜,戰場喧囂頓然消失不聞,隻聽到腔中喘息粗重。
勝敗,在此一舉。
五、四,三,二,一!
就在即將接敵的一瞬,八百甲鐵騎同聲高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