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征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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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兵者,詭道也。
    每個參賽選手都是無所不用其極,伏擊,自然是諸多手段中的上上之選。隻不過,作為本地猴,阿保機並不準備給鄭大帥打埋伏的機會。
    那就隻能陣戰破敵。
    對於豹軍的戰力,鄭屠子還是很有信心,這來源於兩個方麵。
    其一,自然是這些年的持續勝利,不必贅言。
    其次,則是來源於此前山北的戰況。不論是燕郡城的防守戰,還是張德與曷魯的幾場野戰,都無比清晰地展示出來,盡管禿頭蠻有些成長,但是相比於唐軍,差距仍然不小。不論是單兵戰績,還是裝備水平,少數契丹精銳或者還行,但是相比而言,這樣的精銳畢竟太少。
    窮病,不是那麽好治的。
    休看此次北征大軍戰兵隻有三萬,但是,除了少部分義從、牧騎,主力幾乎人人鐵甲。對麵的胡兒固然人多,但是幾多有鐵甲?
    再說,打仗還真的不是看人多。尤其這種數萬人的會戰,如果調度不當,人多可未必是福。
    當然,鑒於己方兵力有限,鄭大帥在戰場的選擇上,也花了一番心思。
    與前軍會師後,大軍繼續不急不徐,穩步向北。
    又行四日,將片片山巒丟在了右後方。
    此處遼水已經轉彎,再向上遊,遼水往西北而去,扶餘卻在東北方向。所以遼水運糧隻能到此,後麵百餘裏就得靠陸路轉輸了。於是唐軍在遼水東北岸邊掘壕立營,規規矩矩紮下硬寨,建個簡易碼頭以為根基。
    待眾將齊集,鄭屠子囂張地端坐虎皮金交椅,道“禿頭蠻壓上來,據說有眾十萬。十萬顆腦袋,諸位可願隨某去取?”顧盼之間,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流露,隨著兩片後唇翻滾,一臉的虎須顫動。
    武植武大郎是本屆親兵營頭子,也是鄭老二確定的侄女婿,立刻高叫鼓吹道“請鄭帥下令。”後麵別都魯恨恨道“鄭帥,請允我部突陣!”如今這位酋長手下衣甲齊備,早非吳下阿蒙,舊恨沒有,但是新仇刻骨,發誓要跟契丹叫板。
    毅勇軍這些將領跟著屠子爺一路走來,打禿頭蠻都是極有信心,紛紛表態願意跟著黑爺拚命。其他如張德、李崇德等,亦回應願意死戰。
    實話說,李崇德還好,反正資曆淺,到現在盧龍軍這幾千兵都沒帶穩,麵對老黑哪敢胡言亂語。張德將軍心裏卻不免有些泛酸。他追隨大李子甚早,從景城時,就跟隨在側,如今卻被老黑後來居上,軍中頭一個做屬鎮節度使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秦光弼等老弟兄,恰恰是這個黑廝,這讓張德怎能釋懷。
    來山北前,遼王對他本有承諾,張德更是懷著滿腔熱情,要看好後院。可惜,差事辦砸,此刻也隻好捏著鼻子聽這黑廝發號施令。
    實力不允,奈何?
    待眾將叫囂完畢,不論真情抑或假意,鄭守義都一一攬在目中,直到場麵重新安靜,鄭大帥方道“既如此,唯死戰而已。”
    說完這個結論,鄭守義從椅上起身,立於帳中,將帳中眾將挨個看了一遍,重新落座後,道“兵法曰,兵貴勝,不貴久。明日,我軍便打得一個‘速’字。盡速打垮契丹主力,其餘牧騎便會膽喪。打法不難,也無甚花俏,不過是逮著契丹主力猛打,且將其餘牧騎放到一邊。當然,有那不知死撞上來者亦不必姑息。”
    看眾將皆點頭應承,鄭二與李三互望一眼,然後謂張德道“張軍使。”
    “在!”張德沒想到鄭二會先點自己的名,有些意外。
    鄭守義無視了張德的詫異,目光炯炯地看著這位老兄弟,語氣柔和道“張兄,明日突陣,具裝甲騎需集中使用。我欲借你那四百鐵騎一用,可否?”
    陣戰,要說還是具裝甲騎好使。限於馬匹難尋,毅勇軍砸鍋賣鐵也就盧八手下攢了四百騎,這就有些單薄。好在豹軍也有數百,本來還要多些,前不久有些損耗,此次出兵,拚湊了四百跟來,鄭老板就打起張德這四百騎的主意。
    對這黑廝嗚嗚喳喳,張將軍心中其實不喜,如今還敢打自己鐵騎的主意,更覺心裏難過。尤其是抬頭瞥見李三郎也正目光殷切地看著自己,張將軍心中一凜,頓時想起此時身在何方,略作思索,勉強道了一聲可。
    鄭守義便轉向他人,依次道“牛犇、周福貴、蔡海江。”
    三人異口同聲道“末將在!”
    鄭二手指連點,道“你等四千步軍,居於大陣之前。此為一陣,以牛犇為主,需遵牛軍使軍令,記下了。”
    作為主帥,鄭守義還是有些自知之明。毅勇軍剛剛經曆了重整,可玩不來豹騎軍的步騎混編,還是隻能將步兵擺個大陣穩妥。
    得到鄭老板的重用,牛犇重重唱了個喏,眼角還不禁挑釁似瞥了蔡海江一眼。
    老東家發話,周福貴當然沒有異議。
    蔡海江聞言則忍不住看看鄭二,又瞅一眼牛逼哄哄的牛犇。對這廝,蔡海江一直心裏不服,尤其讓他老蔡聽牛哥的指揮,很覺別扭。不過此時此刻可不敢胡鬧,想了想,躬身應下。
    各人的反應,鄭老板盡收眼底。
    他媽地。林子大了嘛鳥都有。
    在心中穩了穩氣息,二哥又道“魏冉。”
    “末將在。”
    此次靖塞軍隻來四千步軍,主將魏東城被李三留在柳城看家,帶兵的是副使魏冉,也是老魏家的一個親信。
    “你部四千居於一陣之後。此為二陣。知否?”鄭二本來想過是否將靖塞軍放在前排給老牛他們擋刀,權衡後決定算了。並非是老黑拉不下臉麵,主要是明天這仗基本就是開局定生死,一把見輸贏,靖塞軍他頭回帶,對其戰力黑爺心裏沒底,怕他們進攻拉胯,反倒拖了老牛的後腿。
    “領命!”
    作為魏東城的小兄弟,同時也是豹軍老資曆,魏冉對這黑廝了解不少,若鄭二真要黑了心把他放前排挨刀,小魏也是真沒辦法。正自心中忐忑,此時聽說是在二陣,還有什麽好說,趕緊接令。
    先安排了中軍八千步軍,黑爺繼續安排騎兵。
    步軍是站住陣腳,勝負手還看騎軍拚命。
    沒辦法,鄭大帥尚無步兵陣戰破敵的水平。
    “張軍使。”這話還是對著張德言語。
    這軍議張德心情不佳,可也沒膽子鬧,隻能耐著性子道聲“在”。
    “你部五千餘騎居中陣之右,為右軍。當甲騎居前,遊騎在後,此為三陣。”
    “是。”
    張德這個態度,鄭老板表示忍了。雖在心裏開始有些瞧不上老張的水平,但畢竟是大李子的舊部親信,隻要明天上陣不拉稀,鄭大帥都不打算跟他計較。目光也不在張哥臉上停留,轉向大舅哥以及別都魯、兀裏海這兩個憨批。
    “張順舉,別都魯,兀裏海。”
    三人皆鄭重應道“末將在。”
    “你三部居中陣之左,依次站定,是為左軍。此為四陣。以張順舉為主,需遵他號令。”這又是四千五百騎。
    “喏!”三將聲如悶雷,很給鄭二提氣。
    “王義。”黑爺對大寨主投以殷切的目光。
    “在。”老馬匪朗聲應答。
    “明日,你部仍為遊奕,監視四周。陣中我不安排你,好自為之。”對大寨主,鄭老板是一千個放心,一萬個滿意,有他在,不必擔心身後會有驚喜。
    老馬匪氣勢給足,躬身猛發一聲喊“喏。”
    “李崇德。”
    “在。”
    目光輪到這個妹婿頭上,鄭守義心中念頭兜轉。自他投了大李從軍,在幽州日短,與妹妹一家往來愈少。而且這個妹婿是鄭老大當年張羅的,鄭守義對他實在有些生分。印象中,這廝一直幫著李家打理莊園、產業,聽說大李子讓他帶兵,還迅速安排到了盧龍軍使的位置上,鄭哥都有點難以置信。
    軍中自有規矩!
    哪怕盧龍軍是重建的部隊,也不是誰都做得一軍之主。
    鄭老板總覺著大李子的這個安排過於草率,是發了昏。不論是對軍隊,還是對李崇德,德不配位,都是害人害己。而且,實際來看,李崇德在山北也未表現出什麽過人之處,隊伍帶得栽栽歪歪,三千援軍在燕城,居然還鬧到讓母大蟲上城,真是不知所謂。
    所以,鄭大帥可不敢對這個妹夫寄予厚望,眸子轉了兩轉,道“你部與我親軍並列於二陣之後,是為五陣。”帶在身邊吧,免得出事不好跟妹妹交代。
    “領命。”
    最後,鄭守義看向親家盧八,目光殷切,道“盧涵!”
    盧八哥聞言,躬身而立,高聲道“末……將在!”很囂張地拖了個長音。
    “明日,引你部並豹軍四百鐵騎,立於我左手,是為六陣。知否?”黑爺心說,一錘定音就靠你這八百騎,可千萬別給爺爺玩砸嘍。
    由於具裝甲騎的使用受限極大,因為貴,又舍不得隨便浪,盧八跟著鄭二這些年,出場機會不多,搞得盧哥十分寂寞。自知明天肩上重擔,盧將軍的心情是非常澎湃,八百鐵騎,定讓禿頭蠻爽到極點。
    鄭重向親家公行禮,盧八哥一躬到地,認認真真唱了個“喏!”
    鄭二指尖點向幾個義從軍的頭頭,道“你等跟在我身邊,不許亂跑。”
    “喏。”
    最後,鄭守義扭頭對李崇武道“李司馬。”
    李老三亦起身聽令,道一聲“在。”
    “你引三千輔軍看護輜重,今夜備勤,亦有勞了。”明日大戰,大軍必須休息充分,守夜的活隻能交給李崇武。對那三千輔軍,嘿,總之黑爺是很放心。
    “遵命。”
    鄭二選定戰場就在營地以北不遠,是一片曠野,地勢平坦,無遮無攔。二萬六千餘戰兵全上,明天就是一把推倒,憑實力說話。
    說實話,到現在鄭哥也沒想明白,這次契丹出兵目的何在。就為捅他們一下?然後將幾萬唐軍招來挨揍?
    沒實力,鬧什麽?
    打得稀裏糊塗,稀裏嘩啦。
    哎呀,對這所謂的十萬大軍,鄭大帥是充滿了好奇。
    “好。狹路相逢勇者勝,各位回去安頓士卒,安心休息。散了。”
    ……
    八月廿九日。
    晨。
    夜裏鄭守義踏踏實實睡了一宿,仍是尚未天光便早早起來。
    大戰之日早起,是鄭將軍的習慣。
    八月底,塞內仍然酷熱難耐,但是塞北的清晨已有些寒涼。鄭守義裹好袍子,鄭全忠親自伺候著啃了一條羊腿,又吃了魚幹、海菜醬卷餅,喝下大碗熱牛奶,外加一塊黃油,渾身燥熱。
    趁這空擋,黑爺摸出礫石,將槊鋒細致擦拭,最後檢查了鐵甲。工坊搞得瘊子甲非常優秀,同樣的效果,較尋常鐵甲輕便那麽二三成,端的了得。據說裏頭有個什麽深奧的道理,反正老黑也搞不懂,隻知好用。
    細細查了甲葉、襯底、皮索,無一處紕漏。
    套好護脛、護臂,將身甲、披膊、護心鏡等並鐵胄整理擺好。
    邊上小屠子也在整理器械,鄭守義走過去,單膝在地,默默幫兒子勒好護脛皮索,又幫他檢查了一遍,幫他將甲包好,在小黑肩頭輕捏一把,道“今日跟緊嘍。”
    感受到爸爸的關懷,小屠子憨笑道“哎。”
    天光後,二萬餘軍陸續開出大營,由傳騎引導,分三路並進。
    向北走了十裏地,敵軍就在地平線下若隱若現地冒出頭來。
    好乖乖,人是不少。
    當年赫連鐸勾結了七八萬牧騎,鼓動李匡威打雲中,聯軍就曾突破十萬。當時咱黑爺也在,可惜居於陣中,人遮馬擋,管中窺豹,沒看到場麵有多恢弘。留給鄭大帥的印象隻有兩個,一是啥也看不清,一是幸虧跑得快。
    此後,鄭守義印象中就沒再經曆過十幾萬人的大場麵。葛從周打滄州那回,汴兵、魏兵加一塊,總兵力據說有十萬,隻是東一塊西一塊,當麵之敵也就不多。
    作為主帥,鄭將軍高居馬背,極目遠眺,想感受一下這個氣氛,結果發現還是什麽都看不清,隻見遠處天際線上亂糟糟的人影而已。
    視野不好?
    不怕。
    此次隨軍帶著有巢車,這是李老三的功勞。黑爺不避危險地讓人把自己升起,雙腳離地數丈再看,總算清晰開闊許多。
    十幾萬人呐,東西鋪開好幾裏地,氣勢果然不小。
    一,二,三……他媽地數不過來了。
    觀其軍容,眾則眾矣,但大部軍容散漫,不脫牧騎的一貫風格。
    觀其服色五花八門,大多裹著皮袍子,那少部穿著鐵甲的應是主力不假。
    傳騎忙前忙後,引導各陣兵馬站位。
    這邊準備停當,對麵胡兒則已抵近至陣前四五裏處。
    雙方遊騎、斥候已在相互驅離廝殺,那是大寨主的舞台,鄭大帥手搭涼棚,但見一騎花花綠綠穿了滿身,紅的黃的十分醒目,引著一隊精騎與契丹乍遇而回,賊子落馬數人,他們隻是背了幾根箭杆,最騷的那騎除了老馬匪還能有誰。
    哦,邊上那個莫不是小五?
    身形相當矯健,好像也射落了一敵。這小子跟隨王義不短,長進不少啊。
    對麵曷魯也在眯眼觀瞧。
    契丹這個站位有點尷尬,唐軍麵北,他們麵南,而日光正從東南邊照來,看久一點就會眼花。視線受阻事且不說他,可眼前這個局麵讓他心態不穩。契丹人之長在於騎射,在於靈活多變,可為何每次到最後都是跟唐軍陣戰硬打呢?
    確實是沒法。
    唐軍緩緩推進,大軍紮作一堆,還有水運,怎麽搞。
    此地距離扶餘隻有二百裏左右,抬腿就到了。若是最後落個棄城而走,那這次究竟打個什麽名堂?曷魯想不通,他甚至感覺阿保機的腦子可能也是個亂。扭頭去看,卻隻見阿保機凝眉遠望,臉上看不出晴雨。
    阿保機沒巢車,附近又無高坡,他隻能坐在馬上看那遠方天邊的一條彩虹。
    唐軍是真的花。
    有綠衣紅裳,有麻衣皂袍,人是金甲烏靴,有些馬匹也披了彩氈,掛了紅妝,還有把他媽老虎頭麽什麽頂在腦殼上的夯貨,金光照耀,輝煌萬端。
    長槍如鐵林,丈夫如熊羆。
    再看自己身邊這幫雜牌軍,簡直如同乞丐。
    從前也沒少看唐軍,怎麽今天覺著反差如此之大?
    眼花了?
    兩軍在相距三四裏處站定。
    彼此主力都是騎兵,不能靠得太近。
    唐軍很不厚道地在陣前堆起鹿角、拒馬,這是常規操作,阿保機不覺稀奇。
    對麵唐軍究竟多少兵,阿保機並不肯定,看模樣,大數當在二三萬。
    唐軍在塞北來回來去就那麽點人,再多就是民夫湊數,不足為慮。
    鄭大帥也趴在吊鬥上仔細觀察。
    今日的目標是對方主帥,黑爺需在敵軍陣中仔細分辨。
    噫?瞧見對麵正中偏西一點,有根旗子立得最高,怕不就是禿頭蠻的可汗?自家表兄弟?想想契丹可汗的老婆給自己做侍婢,黑爺就覺心情不錯。
    至於倆兒子可能在人手裏……反正他娃娃多,其實也沒啥感情,更多是覺著受到了冒犯罷了。
    怕弄錯了,讓人上來確認,果然就是契丹大汗的旗。
    步軍已將鹿角、拒馬擺好,還在陣中刨了不少陷馬坑。這都是活學活用汴兵的長技,萬一有用呢。
    鄭大帥傳令別都魯去衝一陣看看,這廝一直鬧著要突陣,就成全了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