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魏博,魏博(四)
字數:8757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放下李家怎樣搏殺不提,卻說史十三離了李公佺,立刻奔回軍營。
因為不是戰時,又不當值,營中隻有幾個軍官和少數看守營房的士卒,其餘兵將多在家裏。外麵殺聲震天,營中軍士早就驚醒,隻因情況不明又無將主軍令,也不敢亂動。正惶惶無措之間,看到兵頭回來,眾兵將頓時找到了主心骨。
十三郎抓緊糾集全部人手,卻不去救援李府,而是迅速返回坊中去接家眷。
貴鄉城裏的武夫們聚落而居,所居之處謂之牙城,內有牙兵家眷近萬戶。當然,格局一如大唐慣例,也分裏坊。撞回府邸,家中同樣亂作一團,十三郎此時倒是心智清明,抓緊將家眷接出,童仆則讓其各自逃散。
出城倒是順利。
要說這魏人果然經驗豐富,半夜亂起,家家閉戶自保,人人謹守宅院,絕不出頭招禍,連守城門的隊伍都一哄而散,絕不亂趟渾水。
直至跑到城外,史懷仙也沒想明白事情原委。
天光未亮,環顧這支隊伍惶惶如喪家之犬,十三郎是四望茫然。
方才亂起,史懷仙隻想著趕緊救了家眷跑路,此時卻有些迷茫。
不能再跟李公佺混了。
李家的勢力主要就在魏州,結果還能被羅紹威打個突襲,跟著他,鬼知道還有多少坑?這也是史懷仙離了李府就跑的主要原因。
史家根基在博州,但是投族叔麽?
十三郎心思電轉,感覺也不能去。
已經見了血,魏博一時半刻消停不了,而不論誰勝誰敗,都會招禍。
十三郎往來各處,視野比較開闊,盧龍,宣武,豈能放過此等良機?盧龍還好,畢竟有自家人罩著。梁王麽?就難說了。麵對盧龍或者宣武的大軍,自家這個遠房叔叔能行麽?
說句良心話,十三郎是一點都不看好。
正在左右為難,秋娘下了馬車過來。
“娘子?”
史夫人今夜受驚不小,但她此時卻不是來哭泣的。走到丈夫當前,女子道“郎君,前途當何去何從?”出身盧龍武夫家庭,嫁做魏博武夫大婦,對這打打殺殺之事早已看慣。受驚歸受驚,但自始至終,張秋娘也不曾驚叫一聲,反倒是全力安撫家中,等待丈夫回來,表現十分鎮定。
史十三亦不瞞老婆,將心中糾結說了。
史夫人聞罷,道“不若投鎮外。”
“鎮外?”
“可去定州。”對張秋娘來說,沒有那多計較。大哥、姐姐都在定州,姐夫還是一鎮之主,定能護得她一家周全。
亂世,有個地方能護周全,還猶豫什麽。
十三郎緊咬下唇,心中很是掙紮。
鄭守義確實是幾次相邀,卻都被自己婉拒,如今這般摸樣去投?史十三高低也是條漢子,感覺臉麵難看呐。張秋娘與他夫妻一場,看出郎君內心糾結,道“郎君。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況鄭郎為人,必不使郎君受辱。”
史懷仙再次環顧四下。
也對,與其在鎮中朝不保夕,不如先到定州落腳再說。
此時生死攸關,也顧不得計較這點麵皮得失。
死要麵子活受罪?這可不是武夫做派。
計議已定,史懷仙立刻將一幹手下叫來,說了打算。
魏博武夫並非奴兵,亦非誰的附庸,人家都是有投票權的選民,不是軍頭將主指東就不打西的良善。他史十三要去易定投靠姐夫這是他的選擇,底下眾人卻未必願意追隨他去家離鄉。
亂起倉促,建製本就不全,有許多人壓根沒有跑出來,就算出來的,也未必都與史懷仙一心。
果不其然,聽了史十三的打算,願隨他遠走的不過寥寥二百餘騎,多半軍士都想回鄉下莊子看看風色再說。
那願走的,多為軍中將校,他們牽涉較深,留下未必有好果子,而願留的則多為普通士卒。魏博傳統,上麵打生打死,波及底層軍士的情況不多,尤其普通大頭兵,誰當大帥都需要。
於是,隊伍就地解散。史十三隻領二百多鐵杆,護送著各自家眷,長途跋涉就投奔定州而來。
路程倒是熟稔,經德州、滄州,過瀛州,六月初三,順利抵近安喜。
遠遠就見城中馳出一隊人馬,正是鄭守義親自出城數十裏來迎。
史懷仙顛簸一路,風塵仆仆,鄭大帥跳下馬疾走兩步,一把拉住史十三的馬韁,關切道“一路可好?”他身後也跳下一騎,卻是張桂娘。但見這母大蟲一身戎裝,奔至妹妹馬車近前,縱躍上車,片刻,傳來女子哭泣之聲。
見鄭守義滿臉關切,而且連大姐都來了,史十三原本心中的一點羞慚瞬間煙消雲散。答道“鄭兄,俺這次是真來投奔你了。”可是說到這句,十三郎又不免有些尷尬。
鄭守義在他肩上狠捏兩把,道“休說此言。到定州便是到家。走,城中已擺下酒宴,為你接風洗塵。先在府裏住下,我已讓劉三去安排院子,拾掇好了你再搬過去。”對這個親戚來投,鄭大帥是真心歡迎。
史十三頓時想起自己還在馬上,連忙下馬,向身後一招手,上來兩人。鄭守義都見過,一個史斌,一個趙和,是十三郎結義兄弟,更是他的哼哈二將,左膀右臂。在魏博時,鄭守義沒少跟他們吃酒,便笑道“哈哈,都來啦!走走,入城,今夜不醉不歸。”
魏博武夫們輾轉數百近千裏,顛沛流離,不免心中惶恐。看見老黑如此禮遇自家帶頭大哥,對他們也很熱情,終於漸漸心安。二百多騎紛紛下馬向鄭二躬身行禮,而後兩支隊伍合為一處,返回定州。
當日,鄭二在府裏擺下筵宴招待不提。
次日晨,史十三酒醒,回想昨天光顧著吃酒,鄭二都沒問他魏博的變故。他知道這是鄭二體貼,但他也知自家這個姐夫肯定惦記著此事。於是,他簡單洗漱一番,便來尋鄭二說話,卻不見老鄭身影,隻有母大蟲在安排家人做事。
在史十三到定州前,魏博有變的消息就已傳到。可惜消息非常粗陋,鄭守義隻知羅大帥夜間突然發難,李公佺出走,至於具體情由則一概不知。心念妹妹一家安危,張桂娘日日愁眉不展,直到昨天見了妹妹一家平安,才喜笑顏開,這府裏也就烏雲轉晴。
見妹婿過來,鄭夫人將家中瑣事交給巧兒去辦,自來招呼。
聽說是詢問鄭守義的去向,母大蟲道“這才新募了一批軍士,照規矩要先訓三月。如今隻訓了月餘,二郎還得親去盯著。”
史十三不可思議道“二郎如今已為一鎮節帥,怎麽還要如此?”
母大蟲心說,這帶兵跟養貓養狗也差不多,不親自帶他不親呐。當然話不能這樣說,笑眯眯道“如今世道,還得靠這些弟兄立身,苦便苦些吧。莫說是他,遼王在幽州,那也得跟著軍士操練。”
十三郎聞言,又有頗多感觸。
這百多年來,成德、魏博忙著內亂、造反,人家盧龍在幹嘛?在收拾兩蕃,在安靖邊塞。
在河朔三鎮中,盧龍一直是比較奇葩的存在。魏博、成德都挑頭造過反,唯獨盧龍是能不鬧就不鬧,還多次接受過朝廷委派的節度使。當然,這些外來戶很難坐穩屁股。裏頭固然有本地武夫對外人的抵觸,更多的,也是朝廷委派過來的大帥難以適應盧龍的風氣。
比如,就這個身先士卒、勇武當先的要求,朝廷派來的大員有幾個做得到?
從前在魏博,十三郎對這些思考的不多,這回要投奔姐夫了,他便由不得不多想一想。對比盧龍與成德、魏博,嘿,真是一言難盡。
他這還感慨呢,母大蟲又不知想起了什麽,一拍額角,道“我這記性。郎君說,你等新來,且安心休養數日。隊裏有無那不願從軍者,莫要勉強,鎮裏處處乏人,必能安排妥當,不讓兄弟吃虧。若有那自願從軍者,五日後也跟著操練。郎君言語,這些弟兄他都看了,底子不錯,也不必再訓三月,跟著這批練完後麵月餘,熟悉熟悉即可。”
再說是親戚,史懷仙這也是寄人籬下來了,心中始終有些不安,哪怕到了定州,哪怕鄭家、張家都很熱情,對於前程,他也有頗多疑慮。他還年輕,還想奮鬥,還有追求,並不願做個無所事事的土財主。
聽了母大蟲的話,又舒心不少,十三郎忙表態道“我等皆願從軍,不知二郎欲怎樣安頓我等?”
“見外了不是。”母大蟲擺擺手,道,“郎君有意為你立一都,員額四百騎。缺員可本鎮招募,亦可往別處招募。郎君本欲自義從軍討些人馬給你,不過這等事還要遼王點頭,並非我家就能做主,加上這幾日也有些顧不上。無妨,總要你用著順心。且安頓好弟兄,稍後再說募兵之事。”
怎麽安頓這個妹夫,老鄭公母倆也是仔細思量過的。
既來之,則安之。
對此安排,史懷仙感覺滿意。缺員嘛,十三郎心中盤算都可在魏博張羅。來的路上,他已反複琢磨,如今魏博局麵微妙,羅紹威占著貴鄉,但他在軍中威望不高,根本鎮不住。李公佺跑了,外麵還有史仁遇、李重霸等人,沒一個省油的燈。再加上北麵的盧龍,南邊的宣武,不定鬧成啥樣。
等亂起來,自己渾水摸魚還弄不到百來個老兵麽?
看日頭還早,十三郎與母大蟲又說幾句話,便問明方位來尋鄭二。
練兵校場在城南。
也算是延續唐軍的一貫作風,也算是豹軍的傳統。大軍駐紮,原則上就要在城外立營寨,而不是都駐在城裏。
這有許多好處,首先是便於管理,避免各種麻煩。
其次是有利於組織訓練,避免軍隊戰鬥力下滑。
再次,則是便於應急、調動。
如同柳城那般,鄭大帥在城南掘壕立營一座,安頓著過萬大軍主力。西側營牆外就是一片夯土的大校場,十三郎趕到時,上午隊操剛剛結束,數千軍士正排著整齊的隊列魚貫離場。
按照唐軍慣例,是按標準將糧食下放到各隊,由各小隊自己開夥做飯。其用意有三,省下了專門的火頭軍,戰時也便於組織,還能防止克扣軍糧。
在唐軍的標配裏,每人都有一個馬盂配發,就是容積一升的飯盆,人手一個。打米打飯非常方便,吃飯就是飯盆,檢查糧食就是量具。都是一個隊伍的熟人,上峰發的糧食夠不夠一查便知,本隊有沒有人貪墨糧食,更是一目了然。
不過李老三稍稍調整了這個規矩。
出征在外依然照此辦理,但是在營時,則有統一的夥房做飯,節省軍士的體力。反正大頭兵們的眼睛很雪亮,真有人敢克扣,肯定竄不了他。
因是在營,所以夥夫已將午飯抬到附近,在幾個定點分發。
前麵一月基本體能練完,如今重點就在隊操、變陣。尤其這銀槍軍是步軍為主,陣法更是重中之重。頂著烈日練了半天,鄭大帥同樣出透了一身汗,見十三郎跑來,就叫上他一起吃飯。
各個小隊都抬回了兩隻木桶,一隻桶裏裝著蒸餅、粟飯,另一隻桶裏盛著肉、菜,今天人人都有一條鹹魚做配菜,軍士們都用馬盂打了自己的一份,成群,或蹲或坐,吃得不亦樂乎。
鄭守義招呼十三郎跟著自己這一隊,讓人去尋了一個馬盂來裝了飯菜,拉了這個妹婿尋塊陰涼處席地而坐。解開水囊猛灌兩口,然後取箸三下五除二吃罷,鄭大帥打著飽嗝道“怎不多歇幾日?”
史十三也如老黑一般風卷殘雲吃盡,道“哪歇得住,魏博全亂套了。”
“哦?怎麽。”
史懷仙遂將所知講了。他是倉皇出逃,黑漆漆一片,其實除了那場亂戰,十三郎也沒搞懂羅紹威是如何得手的,許多事情他也是猜。所以,從他嘴裏所知仍然有限。
聽罷述說,鄭守義搖頭歎息道“李公佺這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初大軍在手數月,瞻前顧後,遲遲不動,如今又在陰溝裏翻船。嘿,羅紹威,我當初便覺這是陰鷙,不意竟有此決斷,小覷了那廝。嗯,史公是何打算?”
史懷仙一聳肩,道“俺出城便來了定州,博州之事我亦不知。”
鄭守義道“李公佺跑去哪裏了?”
史懷仙略作思索,道“李公去了滄州。”
這是真的。
來路上,十三郎碰見幾個李公佺隊裏的逃兵,說是老李要去滄州,許多殺才不想去,就半路逃歸。
這事鄭守義倒是方才聽說,不來盧龍去滄州?李公佺啥時候跟小劉勾搭上了?劉守光與李崇文之間的交流他不很清楚,但是這不妨礙二哥揣測此中情由。小劉麽,咱黑爺十分了解呦,撅勾子就知他要屙什麽屎。
當然,鄭大帥無意摻和這些破事,便與史十三東拉西扯閑聊片刻。
待到午休結束,鄭老板繼續跟隊訓練,練得比上午還更賣力用心。
李公佺的遭遇再次明證,說什麽都虛,隻有強兵在手才最實在。
兵權!
兵權!
還是他媽的兵權!
……
李公佺來投,著實出乎劉守光的意料。
說好的,他做做樣子向貝州走一走,李公佺借此聚將造反。
這方案遼王也已首肯,怎麽就換了劇本?變成羅紹威先發製人,李公佺倉皇逃離了呢。兩千多兵,連家屬近萬人,抱團跑來義昌逃難?這麽大一坨,你讓他劉大帥怎樣安置?
劉守光思來想去,頗覺頭疼,隻能暫時將老李一行安排在臨近貝州的長河。那裏早就殘破,又是兩鎮之交,最為穩當。同時,趕緊向幽州請示後續。
皮球踢到幽州,遼王也沒轍。
不是敵軍太狡猾,是友軍太無能啊。
李公佺也算是蠢出天際了。
畢竟是友軍,那就先讓他們在長河貓著吧,至於後麵怎麽安頓,大李子也一時沒個頭緒。趁火打劫肯定不行,壞了名聲,還怎麽行走江湖?安置?大李子決定交給老三去辦,做這些壞事,還是老三出馬比較合適。
隨著魏博的消息不斷傳到,局麵也越發清晰起來。
貴鄉羅大帥沒有大張旗鼓地指摘李公佺的罪過,鎮中各州麵上也全當不知有這回事,隻是私底下各州大小兵頭一個個摩拳擦掌聚兵自保。比如史仁遇,在博州集兵二萬,日夜觀望,即不表示支持羅紹威,也不扯旗造反為老兄弟李公佺鳴不平。
魏博的驚變似乎就這樣被人瞬間遺忘,毫無波瀾。
因為,天下人心都被另一件事牽扯住了。
大唐,突然進入了滅亡的快車道。
六月,就在史十三跑到定州不久,朔方韓遜、關中李茂貞、李繼徽三位節度使聯名,傳檄天下,響應天子號召,合兵共討巢賊餘孽朱溫。朱三哥則以長子朱友裕為主帥,領兵數萬西征。不幾日,朱大帥離開洛陽,親自領兵向西,去跟幾個關中藩鎮切磋武藝。
而後,河東李克用、西川王建、淮南楊行密、荊襄趙匡凝幾位也紛紛下場,聲討朱三挾製天子,大逆不道。
結果還沒等他們鬧出名堂,一計晴天霹靂遍傳天下。
天佑元年,西曆九百零四年,八月十一日夜。
大唐天子並夫人裴貞一、妃子李漸榮在洛陽被殺。
十二日,汴將蔣玄暉立輝王李祚為太子,更名李柷,監軍國事。
八月十五中秋節,以太子即位,年僅十三歲。
消息傳出,天下嘩然。
百餘年來,大唐天子有死於宗室之手,有死於宦官之手,但是死於節度使之手這是破天荒頭一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