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錯,大錯(一)
字數:9080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幽州。
薊城。
殿中氣氛凝重。
坐在主位的是李太公,李大郎、李三郎一左一右,坐在下首。
如今盧龍的班底大半都搬回塞內。營州文以韓夢殷為首,武以薛阿檀為主。原保定軍使麻利李正生被調任射日軍指揮使,此時正領著改組後的射日軍步騎一萬二千餘人,在山北震懾諸胡。
今天是李家的私會,所以李大跟李三兩個陪在老父身邊。李太公麵前案上擺著新帝的登位詔書。
說後妃裴貞一、李漸榮弑君?
這他媽哄鬼麽?
編瞎話也太草率了吧。
自高祖開國,曆經貞觀、永徽、開元、天寶,大唐,曾承載了多少輝煌與驕傲。即便安史之亂大傷元氣,亦有元和、會昌、大中幾番振作。曾經的強敵,如突厥,如吐蕃,如回鶻,無不被漫漫曆史長河掩埋。
三百年來,唯大唐始終屹立不倒。
近三百年天下,哪怕已經沒落,在北國朔漠,沒有大唐的敕旨,酋豪們都會覺著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普天之下,隻要提起“大唐”二字,仍會勾起人們心中的一點豪情。
三百年大唐,哪怕他已經並非當年的意氣風發、氣吞萬裏如虎,也依然是天下共主。哪怕長安六陷,天子九逃,大唐混亂如斯,又有幾人真的認為他會滅亡?
天下,恐怕都以為大唐將會永恒吧。
而今,終於輪到大唐落幕了麽?
或許有人已經準備迎接新朝,但是對於李太公來說,當他真切地認識到大唐即將就木,仍是出乎意料的難受。
作為宗室,盡管與當今天子早就出了五服,畢竟血濃於水,李太公對大唐的感情依舊深厚。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盡管巢亂後社稷傾覆的跡象愈發明顯,可隻要這日一天不到,就總會給人以一種錯覺,大唐還很命長。
直至聽說天子被殺,老漢是片刻也無法平靜,將兩個兒子抓來問話。
不論怎樣,他們都是李家子孫,這天下,這社稷,有他們一份責任在。
可是麵對兩個兒子,老李頭似有千言萬語不吐不快,又覺一切盡在不言中,說什麽都顯多餘。
任何言辭,都無以表達一個唐人對大唐的眷戀。
大唐並不完美。
大唐確已衰落。
但大唐就像印記,已深深地鐫刻在每個唐人的靈魂,烙印在人心裏,流淌在血液裏。或許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流民無暇感慨一個王朝的覆沒,但是,李太公心中的惆悵與茫然,讓他隻覺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李太公擠出一句話來。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家之事,你兄弟盡知。今梁逆弑君,當如何。”
李三抬眼瞅瞅大哥,並不著急開腔。
李大雙眉緊鎖,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一片混亂。
朱溫這個操作,屬實讓他很懵逼。漢祚四百年,曹操一生尊奉漢帝,在他有生之年都沒對漢帝動手。都說朱溫是當世曹公,可這事兒辦的,一點都不像呐。將天子綁到洛陽都能理解,奉天子令諸侯麽。
可是轉眼弑君是怎麽回事?
皇帝身邊就剩下幾個掃灑做飯的奴婢了,還全是你朱溫的人,何必呢?
再說,彼此都是節度使,都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如今你朱三擺明車馬炮,打算給兄弟們當爹?
不合適吧。
大唐天子做天下共主近三百年,你朱三憑啥?
憑刀硬?
那爺爺的刀子也不軟呀。
李大郎不是朱老三肚子裏的蛔蟲,搞不清他的意思,麵對父親的質問,隻能答曰“大人,禪代之事恐不遠矣。漢賊不兩立,朱賊篡逆,我絕不與他同流合汙。然我家宗室之事,當下不可多言。各鎮皆以自存割據為念,豈不慎哉?”
李太公其實也不知道能說什麽。他將兒子找來,純粹是心情不爽。老漢一把年紀,豈能不知時局微妙。若他們此時打出宗室的大旗,其他藩鎮多半都會捧殺盧龍,讓他們父子擋刀。朱三也多半會放下一切,全力北伐盧龍。
這逆賊是絕不能讓一個李唐宗室還控製著如此一個強藩的。
末了,李太公甕聲甕氣道“事情還得你兄弟來做。我隻有那話,即有前後漢,亦可有前後唐。”說著起身欲走,踏出兩步,又轉回來,將那詔書掀翻在地,兩腳狠踩。奈何那絹紙堅韌,急切踩踏不爛。老漢氣急,勾手拾起“呲啦啦”使力撕作數段,又揉捏成球複擲於地,跳起再踩數腳,這才憤憤離去。
目送走了老父,看老三亦起身要走,李大道“三郎。”叫住弟弟,“你若有話就說嘛,你我兄弟,有何不能明言?君子坦蕩蕩,何必如此。”自從李三郎回幽州,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幹活倒是沒耽誤,但是大李子明顯感覺出弟弟與自己之間生出了一道裂痕。
他知道原因在於壞了弟弟西征的計劃,但是遼王以為,弟弟是個明白人,過陣子就能了解自己苦衷。誰成想都快一年了,這小子還這副鬼樣子。眼看南邊戰亂要起,可不能再這麽別扭下去。正要借此機會說開。
李老三耐著性子坐下來,並沒有立刻開口。
近年來,他與李大的分歧越發明顯。李大選擇先南後北,李三則想先北後南,這一南一北,成為兄弟二人心中的一道坎。
塞內與草原,是對立又統一的整體。強漢遂強,但終究是個中原王朝。大唐之盛,就在於他是雙頭龍,一手漢地三百州,一手緊握大草原。可惜自安史之亂以後,中國內亂,無力經營邊疆。
此次好容易抓住個機會北征,李三本欲行驅虎吞狼之策,攆著禿頭蠻前麵開路,他跟在後麵撿便宜,爭取一舉控製整個陰山。
草原的精華就在陰山兩側,也就是漠南草原。李老三很清楚,如今的盧龍沒有力量掌握漠北,隴右、安西、北庭更是鞭長莫及,但是,至少應該借此機會控製陰山。
掌握了陰山南北,就進一步擴展了盧龍軍的牧場,初步打通了向西的道路,扼住了草原的命門。一俟時機成熟,比如中原大定,或者草原有什麽可乘之機,就可以略定草原。
如今的草原是一片散沙,正是收攏利用之時。
大唐要完了,但是大帝國倒塌之後,就會摔成若幹碎片。李老三要的,不是一個塞內的小王朝,不想開啟一段千年的墮落史。
他希望,能夠盡可能地保住這個大帝國的全部遺產,並且飛得更高,更遠。
若不是留著契丹有用,就阿保機那個慫樣,還能有機會插了去諸一刀。至於李三是否有心借契丹之手給去諸放血,就隻有他自己清楚。在李老三的心裏,這次西征,若能有幸挺進河套連接河西則更佳,那邊可以獲取西域良馬,一路更有許多鬆散的蕃部,都可以拿來滋養盧龍。
草原群龍無首,原來還有個競爭對手李克用,而今河東元氣大傷,晉王躲在山溝裏固本培元,根本沒精力過來添亂。與其在塞內這血肉磨坊裏消耗精力,不如將此精兵橫掃漠南。
搶人、搶馬、搶牛羊,本小利大,如此好事,為何不幹?
但李大偏要將重心放在塞內。
李三也並非不管塞內,而是覺得沒必要都耗在塞內。都不說河東這老冤家,你看那關中的幾個殺才鬧得多歡。淄青王師範雖然降了,但是軍隊還是王家的,王大帥也在位上,消化淄青不要時間麽。淮南楊行密,那是凡人?清口之戰,一把大水連龐師古都給送走,在淄青,朱友寧之死也是拜他所賜。
與他們相比,盧龍又臭又硬還沒啥油水。塞內數萬大軍,還有義昌、義武在前頂著。隻要盧龍不跳得太高,哪怕背後小動作不斷,朱三也沒多大功夫來河北死磕。等朱哥忙活完南邊這些事,李三郎早就凱旋了。
西征,用不了多少人!二萬唐軍,再征召數萬唐協軍,就慢慢走唄。
禿頭蠻早就破膽,隻要唐軍不浪得過分,怕什麽?
事實也是如此。
今年都快過完,朱三人在哪裏?
聽說在關中督戰。
有這大半年時間,攆著禿頭蠻在前開路,得有多大收獲?
人前李老三不曾給自家大哥拆台,但是這種隻有兄弟父子的時候,李崇武的不滿就掛滿了眉眼,毫不遮掩。
這洋洋灑灑千言萬語,在李三的肚子裏轉了又轉,卻終究沒有出口。
這些道理,他說過不止一次,實在是大哥已經另有決定。而這種路線分歧,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彌合?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李三郎也就沒了解釋的欲望。
看弟弟開始似乎有意開口,結果話在嘴邊又咽回去,最後竟來個一言不發。李老三玩沉默,李老大卻不能聽之任之。他當然知道弟弟不滿何在,但他也有苦衷,這個疙瘩必須說開。“三郎。梁王之誌路人皆知。你隻見此時梁軍西討,又怎知他不來河北,非因我大軍雲集呢?”
遼王輕緩口氣,似是陷入回憶,徐徐道“去歲數月,為兄時常半夜驚醒,一日三驚毫不為過,隻怕聽說梁兵北進。
營州地偏人寡,墾田近十載,而今亦隻得田萬餘頃,歲得糧百餘萬石,養得許多兵?若塞內有失,哪怕打下整個草原又有何益?難道你我兄弟去山北做可汗麽。何況,梁王若得一統,隻怕你我是欲做可汗亦不可得。
義昌劉守光。我兵強馬壯,他附我驥尾。若我空虛呢?
若汴軍北上,你敢說他不會為梁王前驅?
未謀勝,先謀敗。先為己之不可勝,而待敵之可勝。
三郎,我曉得你誌在邊塞,欲拓地異域,無意於中原混戰。但你亦需明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設使中國傾頹,又何來邊塞之說?中國是本,邊塞是末。必先固本而後逐末,豈能倒置。”
看弟弟仍是一臉死硬,李大亦覺心中不快。
起身走到李司馬身側,遼王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道一聲“三郎”,亦不再多言,便頭也不回離去了。
……
九月初五。
鳳翔。
汴軍大營。
被遼王念念不忘的朱三哥,此時正獨身一人站在箭樓上,遠望大地蒼茫,同樣倍感孤獨。
寡人寡人,本意是主君自謙“寡德之人”。
其實呢?
“孤家寡人”才更合心境。
李茂貞賊性不改,又挑頭在關中搞事。此次梁王屯兵永壽,鳳翔軍、邠寧軍一看汴兵過來,立刻都躲回城裏裝死狗,死都不出城接戰。而且,似乎這次李茂貞幾個都囤了許多糧食,怎麽,想耗著?
對此,梁王自有對策,將當初對付朱瑄、朱瑾兄弟倆的法子祭出。
不是躲在城裏麽?好,爺爺將關中百姓全都遷走,留下一塊白地。
沒人,我看你怎麽種田,明年還有沒有飯吃。
甚至於此來鳳翔,梁王卻未必就是為了李茂貞。
若隻是收拾這幾個蠢貨,朱友裕就足夠了。他來,實因為洛陽的事情煩心。
朱公是想學曹公來的,可是當他將天子從長安弄來洛陽後,卻發現不是那回事。在洛陽,在關中,都有很多天子擁躉,明裏暗裏勾連。在他的所謂嚴密看護之下,甚至天子還能向李克用這些人發出密詔,號召天下藩鎮來打宣武。
朱三並沒有將這些雜魚看在眼裏,而真正有點實力的盧龍一直都很低調。
哼!
朱三惱火的是,隊伍裏有叛徒啊!
哪怕他將天子身邊的中官們屠戮一空,仍然不能禁絕內外勾連,居然能將中旨送到外藩,號召他們來打自己。沒有內外勾結,那詔書是怎麽傳出去的?
還有禪讓。
有人鼓動他接受禪讓,開創新朝。有人又勸他保全大唐社稷。天子也跟抽風一樣,今天說要禪讓,明天又哭哭啼啼沒下文。
關鍵是朱哥自己也沒想好該怎麽搞。
短短數月,朱三哥就認識到皇帝不是提線木偶,他有想法。畢竟祖宗基業三百年,誰能甘心呢。天子身邊也是有些人的,哪怕翻不了天,給他老朱裹亂的本事,一個個都不小哇。
奉天子以令不臣?嘿,並不簡單。
朱三哥才被折騰了幾天就沒了耐性,曹公居然能忍漢帝幾十年。嘿嘿,就這份胸襟氣度,嘖嘖,梁王是自愧不如。
開創新朝,麻煩更大。
雖然他是有些實力,但如今也隻有中原一地。北麵的河北、河東又臭又硬,東南的楊行密,西川王建,哦,還有關中這些個刺頭,有一個算一個,都不省心,不是茅坑的石頭,就是討厭的蒼蠅。
如果最後就這點地盤稱帝,在史書上那不是個笑話麽。
心煩意亂之中,被李振這小子一鼓動,就跑來鳳翔來了。
這廝說都能辦好,朱三哥未必信他能都辦好,就是煩。
離城時,朱哥一言未發,李振一句不問。
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卻又似是而非。
弑君?
他朱三是真沒想好要幹呐!
對自己的處境,梁王非常清醒,貌似強大,實則危機四伏。
戰國初,魏國亦曾橫行天下數十年,還不是被齊國逮到一個機會就坑得萬劫不複。所以,是留著天子充門麵,還是快刀斬亂麻,朱大帥真想不好。
西來一路,梁王幾次想要折返,但又想,李振估計也就是嚇唬天子,讓他聽話。若是這位哥能夠認清形勢,豈非更好。結果這幫孫子手是真快,才幾天,就送了天子歸西。
得,他老朱現在是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自天子歸西的消息傳來,梁王就很迷茫,感覺有點稀裏糊塗。
殺了天子,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然而他一介布衣崛起,做皇帝能坐得穩麽。
別看李振天天鼓動自己上位,把他朱三吹得天下罕有地上無雙,可是自己幾斤幾兩咱三哥還是有數的。哪怕自己湊合能成,自家兒子接得住麽?
就底下這幫驕兵悍將?
若接不住,我老朱背個弑君的罪名,忙活半天為了誰?
不管想好沒想好,李茂貞、楊崇本鐵了心做縮頭烏龜。
洛陽天子也沒了,好像也沒道理還在關中瞎轉悠。
天子死了,好歹要去發個喪送個葬。
作為臣子,得為大唐天子掬把淚吧。
梁王默默下了箭樓,將兒子朱友裕叫來,囑咐他繼續領兵在關中收拾這些刺頭,他則準備東歸。
不自覺將兒子仔細打量數遍,盯得小朱渾身難受。
朱友裕是梁王長子,生得挺拔健碩、英姿勃發,且允文允武。早年剿滅黃巢時,梁晉尚未交惡,梁王曾與晉王合兵圍巢將黃鄴於西華,黃鄴軍士在城頭辱罵,河東胡騎於城下數射不中,時年十五六歲的朱友裕馳馬上前,一矢射落城頭賊兵一人,大鼓士氣,亦在獨眼龍麵前給咱老朱很長臉麵。
鎮宣武以來,朱友裕常年擔任衙內都指揮使,隨梁王東征西討。平蔡州,取鄆、兗,皆立功不小,又遷諸軍都指揮使。上次進關中打鳳翔,也是朱友裕領兵攻邠州,連破靈台、良原、隴州,迫降了李繼徽楊崇本。
朱大帥的目光在兒子身上流轉,越看越歡喜,感覺老朱家後繼有人,他沒白折騰。
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