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錯,大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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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魏州。
    貴鄉。
    李公佺出走數月,盡管鎮內沒有立刻大亂,但這不上不下的局麵也絕非羅大帥所期待。
    趕走李公佺之初,羅紹威還很歡呼,幻想著對牙兵們好言撫慰,再發下賞賜,就能收拾人心。有了城中牙軍效忠,鎮內就可以好好談談,事情就成了。
    豈料牙兵們根本不買賬,給錢拿著,但是聊天就算了,一個個冷眼旁觀,好像更不把他這個大帥放眼裏了。連程公佐這老匹夫也領了部將自保,卻絕不來見自己。上下竟相疑至此,奈何。
    最終,除了當初投靠過來的臧延範,以及經他拉攏的副將趙訓,羅紹威滿打滿算就爭取到了區區不足一千牙兵,再加上自家養的奴客,也就二千兵左右勉強能用。
    外麵更不必提。
    史仁遇在博州,李重霸在貝州,兩人狼狽為奸。
    這兩個是冒得最高的,下麵更是一地雞毛。
    聯想那夜守軍逃散一空,放了李公佺及其鐵杆、親眷全部安然出城,甚至他們沿途還將牙城外的部分民居洗劫一空。凡此種種,羅大帥感覺更難過了,每夜都得讓親信衛兵站在床邊守護,否則根本無法入睡。
    可是就這樣也睡不踏實。
    身邊就沒有叛徒麽?
    有沒有內鬼?
    苦熬數月,總算盼得梁王東歸,羅大帥不敢再等,速將幾個鐵杆叫來商議。
    憑著兵變大功,臧延範成功晉級羅大帥的心腹之一,隻是後麵事情辦得不太順利。老板給錢,讓他拉攏弟兄,卻隻說動了一個老兄弟趙訓,其他人根本不尿他這一壺。招募新兵進度同樣完蛋,外州他不敢去,城內又不買帳,而且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搞。所以,盡管名義上是提了階級,但手中實力卻變化不大,刨去戰死受傷的,所部基本持平。
    牙兵們的心思,臧延範也很明白。
    在魏博,誰當節度使差別不大。羅紹威和李公佺要爭就去爭,反正最後都得給大夥發好處。但那也得分出勝負以後再說,如今卻是誰都不想隨便趟渾水。萬一上錯了船呢?
    其實,若非被老弟兄擺了一道綁上了戰車,臧延範此時定也一樣觀望。
    趙訓是看錯了形勢。
    臧延範找上門時,李公佺剛剛遁逃,城裏一片混亂,這小子以為大局已定,等上了賊船才發現不是那回事。上船容易下船難,全城都知道他趙訓跟了羅大帥,除了認栽還有什麽出路?
    哪天李公佺打回來,他說那晚上沒他?誰信?
    梁王忙著西邊,魏博羅大帥這票人就似丟了魂的鬼,心裏沒著沒落,忐忑難安,生怕哪天李公佺領著外援打回來。誰不知道這老貨跟盧龍有勾結。
    如今等到梁王東歸,眾人也都似回了魂,一個個心思活絡起來。
    楊利言現下掛個節度府軍司馬的頭銜,奈何奴客主力都在潘晏手下,拉攏的牙兵則被臧延範、趙訓抓得很緊,哪裏也插不進手,其實就是個光杆司令。而且,前陣子局麵尷尬,臧延範、趙訓麵上不說,心裏是否在忌恨被他拉下水也很難說。
    反正每次見這哥倆,楊利言總覺著渾身別扭,菊花發緊。
    之前他曾多次往來汴軍向梁王搬救兵,都沒成。如今王師範投降,關中各鎮苟延殘喘,楊司馬覺著時機成熟了,便自告奮勇道“明公,職部原往宣武一行,請得梁王發兵。”
    羅紹威將這夥人叫來,正是為了此事。
    與梁王交通,之前他兒子是個通道,但是最近他換了人。魏博跟篩子一樣,都快圖窮匕見了,不,其實是已經大打出手了,隻是各有忌憚,沒有魚死網破而已。這種局麵,誰能保證兒子出城不會半路消失?所以之前幾次機會都給了楊利言,可惜都沒辦成。
    當時王師範反水,羅大帥就想借出兵的機會,將李公佺這些老貨都送到梁王刀口下剁了拉倒。可惜梁王忙著打關中、防河東,沒接這茬,李公佺、史仁遇這兩條老狗也不上當。最後還是借李振的手,把李重霸押到淄青。結果這老小子命是真硬,一萬大軍打光了,這狗日的居然一根毛都沒少。
    眼見這楊司馬如此忠心,羅大帥心下滿意,就打算同意他再走一趟。
    此一時彼一時,這小子熟門熟路,當能建功。
    邊上臧延範卻一拱手曰“主公,楊司馬乃肱骨,道路不寧,唯恐有失啊。”
    老臧麵貌憨厚,言語誠懇,但不管羅哥是什麽心情,老楊聞言是嚇得一抖。把眼去看,臧延範這廝分明一臉老實相,雙目全是誠懇之色,可是楊司馬怎麽就覺著脊背發寒呢。
    邊上趙訓眨巴雙眼,左右望望,也一拱手道“不錯。鎮內正需楊公籌劃,須臾離不得呐。”
    羅紹威目光掃過眾人,又跟兒子迅速對了眼神,狀做疑惑道“南下濮陽區區百餘裏,輕騎快馬一日可至。呃,多派護衛,連夜出發,如何?”
    “大帥!”羅大帥還跟這兒獻計獻策,楊利言已聽不下去了,插口打斷了帶頭大哥,實心實意地說,“趙將軍所言十分有理,職部得盯著城內這些無義之徒。若臧帥有暇,不妨走一遭宣武,去搬救兵,何如?”
    楊司馬不說有七竅玲瓏心吧,至少這點察言觀色的本領還是有的,這武夫都挑明了,自己還往上湊,那真是活膩煩了。
    交通梁王攀高枝,楊司馬不能全無這個心思,但大敵當前,且精誠團結吧。
    “這……
    羅紹威麵做為難狀,看向新寵臧延範,又瞅瞅趙訓,等這兩位反應。
    趙訓將頭一垂,一語不發。他幫腔是附和臧延範,但是論到出使梁王,趙將軍就沒啥興趣。
    臧延範略加思索,道“若明公以為可,末將願往。”
    羅紹威道“那便辛苦臧帥了?”
    臧延範又道“隻是見了梁王如何說項,還請主公示下。”
    羅紹威也隻是要派個人去通信,至於誰去倒無所謂。這些武夫都很憨直,能有什麽壞心思呢。遂道“義昌收留李公佺這廝,十分無理。便請梁王出兵,懲戒義昌。”哼哼,理由羅大帥都想好了。屆時梁王大軍開到,說打誰就打誰,就問誰敢不服。
    什麽史仁遇、李重霸、程公佐,什麽阿貓阿狗,統統拿下。
    臧延範南下汴梁一出城,羅大帥就每日掰著指頭算路程。
    從貴鄉到大梁,往返不到五百裏,哪怕一天隻走五十裏,十天也能回來。羅大帥便在心中默默盤算,梁兵來後,他該怎樣收拾城裏的這些混蛋。
    這些年,他羅大帥可是受苦啦。
    為了臧延範快去快回,羅紹威給他每人配了多匹腳力,一行人三天就趕到了汴州開封府。得知梁王還在洛陽,老臧便又馬不停蹄西行四百餘裏,趕來東都。
    因天子歸西,梁王回到洛陽就忙著善後,又是哭靈,又是借軍紀不嚴,讓此次出力最大兩位功臣朱友恭、氏叔琮下課,一貶崖州,一貶白州。正忙得焦頭爛額,聽說魏博使者到來,梁王是百忙之中出來接見。
    麵對鄴王的殷切期盼,這次梁王果然再未推搪,直接點將李思安先領一萬人出發,去魏州給羅大帥鎮鎮場子。親家公的事,那就是他老朱的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臧延範看事情辦妥,忙遣人快馬回報,自己則領兵跟著李思安大軍徐徐返回。
    狐假虎威,咱臧將軍也會。
    ……
    十月十三日。
    信使回到貴鄉。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信使盼回來了。
    聽說梁王大軍已經上路,前軍一萬不日便到,羅大帥是仰天長笑,感覺這些年的苦沒白吃。
    柳暗花明,時日不遠了!
    身邊幾個心腹也跟著放鬆許多。
    卻道怎的?羅大帥本想使者輕騎出城,速去速歸,但臧延範怕走後有人對自己的隊伍動手動腳,索性將手下全拉跑了。如此一來,城裏隻剩千多可用之兵,眾人心情可想而知。
    “明公,事成矣!”楊利言滿臉堆笑,向羅大帥道喜。
    盡管失去了一次連接梁王的機會,但是事情能成總是好事。
    哼,臧延範把兵拉走,這點小心思誰看不出來麽?早晚大帥得收拾他。
    潘晏亦覺心情舒暢。
    他做羅家私兵,為了不刺激鎮裏的大爺,頂個“奴客”的名頭熬了多少年。此番事成,總算能出頭正名,也混個正經牙將做一做。
    趙訓更在心裏盤算,事成後該怎樣擴展人手,大撈好處。
    羅紹威興致所至,研墨提筆,準備寫下“澹泊明誌”四字,製成木匾,懸在堂中觀瞻,作為紀念。羅紹威鐵筆銀鉤,筆力渾厚,每寫一字,楊利言便在旁湊趣念出聲來。
    潘晏知道自家主公喜文多過喜武,也跟著叫好。
    趙訓亦不甘人後,撫掌誇讚好字。
    幾人正在意淫,忽然外麵喧囂起來,“誌”字的一點就給點歪了。
    被攪了雅興羅哥皺眉抬頭,準備興師問罪。卻聽家丁慌慌張張道“郎君,不好啦,牙兵堵門圍在牆外,鼓噪要闖進來啦!”
    “啪嗒”,羅紹威手一抖,筆墜於地。
    真是世事輪回。
    數月前他才打了李公佺一個偷襲,這就報應來了。
    大批武夫頂盔摜甲,列隊有序,先將節度府團團圍住,然後幾名將領帶頭,用抬來的硬木三兩下撞開大門,一擁而入。麵對怒目圓睜、殺氣騰騰的牙兵牙將,府內的奴客、家仆們根本沒敢抵抗。他們結成陣線,被牙兵們不斷擠壓、後退,徑自退到了堂前。
    楊司馬硬著頭皮看看,那領頭的不正是程公佐麽。
    這老貨曾是羅弘信的舊部,當初樂家壞事,正是他追隨老羅死戰獲勝,羅家坐穩了魏博節度使,這廝也水漲船高,成了鎮中一號人物。誰能想到,如今卻是他領著武夫們來造羅家的反。
    楊利言自知人微言輕,說話純粹是自取其辱,見對方隻是陳兵堂前,並未大開殺戒,揣測事情還有餘地轉圜,忙請羅紹威出來。
    羅大帥被推出來時腦瓜子嗡嗡直響,心中是一團亂麻,兩股之間總有陣陣尿意湧動。
    李公佺出走後,牙兵牙將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數月。看殺才沒有鬧事,羅紹威自覺有梁王撐腰,隻要動作不過分就能穩住這幫家夥。再說,這些日來他也一直賞賜不變,甚至較從前更好。自以為雙方達成默契的羅大帥哪裏想到,這幫丘八突然就反了,而且是在梁王東歸之後。
    這是什麽情況?
    羅大帥在人前站定,躬身一禮,恍恍惚惚道“程公,此乃何意呀?”
    程公佐為一眾將校簇擁著,與羅紹威相向而立,身披華麗明光鎧,星光十分閃耀,微微一拱手,道“大帥,我等心中不安,有事特來相詢。”
    “何事?程公但講無妨。”肯說話就好啊。就是咱羅大帥說話的聲音有點打顫,這秋老虎挺凶的,你冷麽?
    程公佐一偏頭,邊上有將上前兩步,手按刀柄,怒道“有言大帥欲引梁兵入城誅戮我等,可有此事?”
    “誤會,誤會呀!”
    這種虎狼之辭哪敢應承,不等羅大帥回答,楊利言靠前一步擋在主公側前,道,“羅帥請汴兵,蓋是因義昌收留李賊公佺,欲請梁王發兵懲戒,與你等何幹?”否認請了梁軍是萬萬不能,隻看信使前腳進城這幫丘八就來鬧事,可知人家對局麵時刻掌握,這種謊話是絕不能說。
    “哼,懲戒?”那將向前一步壓上,喝道,“李公何罪?”
    前麵看羅大帥幹淨利落趕跑了李公佺,氣焰非常囂張,誰都不摸底細,加上羅大帥給錢痛快,魏博武夫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但是牙兵們不傻,數月下來,羅紹威的虛弱本質早就暴露無遺,隻因他既無進一步的動作,與李公佺等大將更是勝負不分,弟兄們也就樂得坐山觀虎鬥,都等這兩隻瘋狗決出高低好敲竹杠。
    可是羅大帥派出使者去搬梁軍到鎮,兄弟們就不能忍了。
    從田承嗣以來,魏博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什麽劇本沒看過?羅紹威欲借梁王固位,梁王則欲借這廝插手魏博,道理並不深奧。
    再說,這許多年來,魏博遭的災大半都是因為汴兵惹禍,弟兄們沒鬧,主要是覺著不值得,當然,也確實有點怕。
    可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真想屠刀架到脖子上,魏博武夫才不會坐以待斃。
    羅紹威是對外宣稱借梁兵打義昌不假,但梁兵進了門,到底是打義昌還是打他們這些牙將牙兵,誰能知道?樂家父子就仗過汴兵的勢。
    魏博武夫兵變經驗何其豐富,如此性命攸關,那還慣你毛病?
    程公佐在羅弘信手下多年,眼睜睜看著羅紹威長大,對他更是深知其為人。借梁兵討伐義昌?老子信你個鬼。就算他不對底下大頭兵動手,也絕不會放過他們這些大兵頭。
    自知實力有限,他程公佐不願做那出頭的椽子不假,但是他根基就在貴鄉,沒法學史仁遇在外據城而守。
    既如此,又豈能讓梁兵將刀架在自己腦袋上。
    於是,聽說梁兵即將入境,牙將牙兵們一拍即合,片刻不耽誤,直接反了。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就你羅紹威還想當韓信呢。
    “李公何罪”這四字鏗鏘有力,真是道盡了牙兵胸中之意。
    認?當然是不能認的,那就全完了。
    就此伏誅?羅大帥也還沒有那般豁達。
    強打精神,羅紹威腦筋飛轉,前趨一步,向眾武夫叉手行禮,道“李賊公佺,意圖作亂,某不得已而討之。請梁王確是討伐義昌,諸公切莫誤會。”
    人群中一將道“哼,李公作亂?我看是主公欲亂罷。”
    羅大帥好懸沒有一口老血噴出。
    陛下何故造反麽?
    麵對凶神惡煞的武夫,羅紹威萬般委屈湧上心頭,頓時熱淚奪眶而出,道“某治鎮以來,夙興夜寐,安外撫內。可曾虧待你等?何故言辭相戲。”如果不是還有一點自尊在,羅紹威恨不能就跪下了。
    局麵太突然,拚是拚不過的,借著擦淚,羅大帥已經看清了形勢。
    潘晏、趙訓指望不上,想活全靠自己演技了。
    偷眼觀瞧左右,終於把心一橫,羅大帥將淚草草一抹,前趨又一步,喝道“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