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錯,大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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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天佑三年,九零六年。
上元節。
深澤。
兩軍對峙,尤其兩邊都不缺糧不缺人,地形亦無花哨,就怕大意翻車的局麵,所以,大部分時候都很無聊。
鄭二自屯兵新樂,時光飛逝,轉眼已逾一載,一矢未發。
對麵的王大帥無意挑釁,整日隻管謹守營壘,沒事兒還給這邊送點牛羊過來,姿態特別友好。
李思安在冀州同樣屁事不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隻是派出遊騎四處浪蕩,大部也是往瀛州、滄州方向。那裏與定州之間還隔著深州,有遼王親自坐鎮,也沒有毅勇軍什麽事。
鄭守義是最近才得令挪到深澤的,待駐紮下來,無聊依舊。
成德軍絕不惹事,汴兵也不來騷擾。
鄭守義去瀛州見過一次遼王,交流了當前局勢。
遼王態度明確,就是靜觀其變,還再三叮囑他不得浪戰。
於是,二哥繼續坐等有變。
實在閑得蛋疼,就去跑馬透氣。
史十三到定州年餘,逐漸融入了毅勇軍大家庭。
不出所料,這一年多,果然從魏博過來不少武夫投奔。大股汴兵過境,並且來勢洶洶,魏博漢子們頓感大事不妙。十三郎的老部下們,除了個別死腦筋的賴著不走,大部搞起了串聯,拉幫結夥來投老上司。
結果他們一動,還帶動了不少頭腦活泛的戰友也來躲災。於是,十三郎的四百兵招滿了都安頓不下,鄭二便將那願從軍的挑揀一些募了,打散編進隊伍。
魏博武夫其實都很能打,隻是好打滑頭仗。不過鄭大帥並不擔心,就這麽點人敢鬧事,自然有人收拾他們。毅勇軍的大小兵頭都是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還搞不定這幾個外來戶麽?
有無不願從軍的?真沒有,老實人誰千裏迢迢來義武啊。
最近聽說梁軍又要增兵,遼王有點緊張,鄭大帥也有些撓頭。
雖說打仗不是簡單比人多,但很多時候,兵力雄厚的一方確實有優勢。而在這方麵,盧龍三鎮顯然拚不過梁王。
梁王兼並河中、淄青等鎮以來,牙兵據說一度膨脹到三十多萬。這幾年,梁王多番整飭,殺汰老弱,據李老三估計,眼下梁兵主力該有十七八萬。
這可都是機動兵力,且均為百戰之師。
盧龍當然也在拚命擴軍,隻是限於人口、錢糧,隻新募了鎮遠軍、廣邊軍各八千人,且全是步軍,每軍僅有五百騎卒作為斥候、遊弋、信使。而且這些新募兵哪能跟梁軍老兵比。為彌補兵力不足,遼王已下令調射日軍回塞內來,換這兩個新募軍去山北戍邊鍛煉。
山北暫時潛力已盡,經過禿頭蠻一鬧,各部損失慘重,都在默默舔傷,雖然後來又搶回不少人口部眾,卻並不足以彌補損失。射日軍南調後,山北老兵所餘不多,更須加強屯丁民團建設,好在薛阿檀是員虎將,也很懂草原,加上掃剌的鐵騎軍配合,維持局麵應該足夠。
就算不夠,遼王也顧不上了。
雙方兵力越堆越多,咱黑爺就越發覺得不踏實。
休看王鎔小兒現在乖,其實這廝很雞賊。他絕不會跟著汴軍去碰大李的主力,但是哪天被老朱逼急了,會不會來找他老鄭的麻煩卻很難說。所以,鄭大帥天天琢磨著怎麽應付成德兵。
說實話,他真不想碰梁兵,王八殼太硬,遠不如成德軟柿子好捏。
“都說說。”
老武夫們圍著行軍輿圖,就是李三郎製作的那種比較詳細的地理圖,一個個摸著腮幫子猛摳。
成德這點事早已研究爛了。
兩家挨著,做過朋友也打過架,彼此之間沒有秘密,至少老黑這幫貨進成德不看輿圖也不會迷路。兩邊還都不缺馬。上策當然是輕騎突進,到對方家裏燒殺擄掠,抓到機會就捅一刀,沒機會就搶一把走人,快進快出。
打草穀麽,技藝都很嫻熟。
唯一難受的是成德三萬對義武一萬四,武威軍躲城裏唬人還行,拉出來浪戰?鄭哥可不敢用。
敵眾我寡,比互相傷害,定是自己吃虧。
實力如此,隻能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
隻能靜觀其變。
沒實力,一幫殺才胡子摳爛,也看不出花來。
都沒好創意,鄭老板覺著沒勁,就揮手散帳。自己來到馬棚,準備給坐騎換馬掌。要說鄭二最佩服李三哪一點,那就要說這個搞錢搞糧的本事。僅僅老黑手下這一萬四千牙兵,連騾子帶馬配了三萬多畜牲,一年僅口糧就得一百多萬石糧豆。若非有這財神在後幫補,咱老黑哪裏浪得起來。
又比如這鐵料。大軍損耗鐵料著實不少,義武本身並不產鐵,所需據說有些是從河東買來,有些是幽州、山北所產。反正老黑從不問價,要用就向劉三伸手,這廝自然有法從李三那裏搞來所需。
呦!
南邊一個朱三,手下一個劉三,北邊一個李三,嘖嘖,這行三的都是精華啊。
當然,行二也不差。
比如自己。
又比如小劉。
鄭哥一邊拿刮刀給坐騎修馬掌,一邊胡思亂想。
邊上小屠子正跟他三叔兩個點著小火爐打鐵條,叮叮當當極有韻律。
鄭守義是鹹通七年生人,今年四十有一,隨著年紀漸長,體重也水漲船高,都不敢上秤,再這麽下去,突陣怕就沒戲了。現在幾匹馬爺換著出力也就隻夠行軍,若再披上甲……哎呀,這次在山北鄭大帥就感覺很不對勁。
看看兒子,就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算算日子,唉?大順元年自己來李哥手下,可不就是這個年紀。
真是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整整十六年嘍!
彼時,爺爺也隻是二十五歲壯小夥。
如今,老子要自稱一聲老夫啦。
幾人配合默契地忙乎,鄭老五領著劉三過來。
大軍在外,最要緊就是糧草,軍械,劉棟哥作為義武的大管家,基本都在定州負責糧械輜重。二哥正在傷春悲秋,見到劉三這位故人,感懷非常,將後續工作交給兒子去忙,自拉了劉哥說話。
“三郎來啦。”
劉棟久經風雨,忽見老鄭說話這樣肉麻,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被老黑捏住的胖手都跟著一抖,道“啊。李司馬送些賞賜過來,要趕在上元節給弟兄們發下,我……我這就趕過來了。”
二哥奇道“元日才發過賞賜罷?”
正常發賞賜已經是直接在後方發到家裏,但因為這次是駐紮在縣城,且出來一年時間不短,為了方便軍士花銷,幾次加賞都是一半到家一半在營。
鄭大帥記得元旦才發過一次賞賜,怎麽又來?
小白臉發財啦?
劉三道“還是每人一貫錢、一囊酒、二斤肉。上元節,大軍在外征戰,不能讓軍士流血又流淚嘛。”
反正錢糧都是盧龍一把抓,李三願意發,鄭二當然願意拿。
軍卒有酒有肉過舒坦了,打仗才能賣命,這個道理很樸素。不過,對這些酒肉鄭二今天無感,倒是越看劉三越喜歡,抓著劉棟哥的胖手久久不放,道“大順元年以來,一十六載。去歲我也忘了張羅,正好你來,走走走,叫上老兄弟聚一聚。”
……
貴鄉。
深澤縣因有大軍駐紮,武夫們有錢又好事,今年上元節盛況空前。
甭別管明天是否開戰,至少此時此刻,軍民各取所需,共度良宵。
而數百裏外的貴鄉,則是一片死寂,絲毫不見節日氣氛。
時辰一到,貴鄉立刻關門宵禁。冬日天黑又早,待到掌燈,除了城頭燭火搖曳和城內人家中燈火點點,整個城市安安靜靜,或者說是死氣沉沉亦不為過。若是不說,誰能想到這是上元夜。
其實,按唐製上元節是不宵禁的,何況如今並非國初,很多規矩早亂套了。
奈何?
數萬梁兵過境,誰有心思過年?誰敢不小心翼翼?
羅紹威至今已被軟禁年餘,隻要他出不來惹事,牙兵對他倒也不曾虐待。隻是處於府中的羅紹威,天天生活在生死未卜的氣氛中,並且一眼望不到頭,說他度日如年毫不誇張。
羅哥今年才三十歲,短短數月,就已鬢發灰白,形如老翁。
前不久兒媳婦又難產死了,羅大帥……這顆衰朽的心突然就有了一絲生氣。
兒媳當然是自然死亡,他哪有膽子戕害梁王閨女。再說,外麵殺才們狡猾,若是他動手腳,定瞞不過這些白眼狼。
確實是難產死的。
自然死亡。
非要評價,那就隻能說兒媳深明大義,死得好,死得妙啊。
被隔絕內外的日子難過,生不如死。但羅紹威挺住了。借著報喪,楊利言總算得以再次出城去見梁王,梁王的援兵,也終於入城。
領頭的叫做馬嗣勳,就是眼前這個圓臉漢子。
這廝自稱是梁王手下悍將,戰功如何彪炳,本領如何了得。不過羅紹威從未聽說此人的事跡。看麵相,這也不似個武夫,倒像個商賈,生得人畜無害,臉上絲毫不見殺伐之氣。
不過這廝膽子不小,帶著手下千把號人,大大咧咧就將兵刃裹在貨中混進城來,還居然還沒被發現?
程公佐那幫殺才,如此好說話了?
也罷也罷,來了就好,不想這些。
羅大帥認真地問“馬將軍,梁王大軍明夜果然能至?”僅靠城裏這點人馬恐怕不能成事,仍需有梁王大軍接應。馬嗣勳說已同梁王約好,精騎數千早已枕戈待發,可是事關性命,羅紹威忍不住就要多問幾遍。
馬嗣勳倒是頗有大將之風,不緊不慢道“我軍定能如約而至。”見羅紹威滿臉期冀,明顯是心中不安,暗笑這廝膿包,耐著性子給他解說,“梁王至冀州後,已與遼軍小戰數合。此前又遣軍向東逼近滄州,貴鄉守兵遂不疑有他。這二日,我遣人出入城門采買、打探,所見城防亦十分鬆懈。鄴王勿憂。”
他是濠州鍾離縣人,家中是累世武夫,隻是一直聲名不顯。
其實景福年間他便追隨了梁王,怎奈何梁王麾下能人義士太多,顯不出他馬嗣勳的能耐。此次讓他帶隊來魏博,其實並非因他功高,更非他武勇絕世,恰恰相反,正因他聲名不顯,且麵相溫和,頭腦靈活。
總指揮李振仔細汲取了王師範的教訓,在送人進城這事上避開了所有大坑,專挑手底不差但麵相忠厚,還得身材不那麽孔武有力的過來。
借著奔喪,梁王備下許多財貨、禮品以及祭奠之物,就以讓這些精挑細選的軍士扮作挑夫、腳力,將兵刃藏在各種夾層之中。進城時,他們亮明使者身份,又是大把好處灑下,也可能魏博兵確實沒將這千把號人放在眼裏,或者確實被梁軍主力吸引了注意力,又可能是因為馬嗣勳這張麵團臉也用,總之是無驚無險地順利入城。
可是進來後的情況卻與預想不同。
梁王本意是他們進城後相機奪取城門,裏應外合,但是被羅紹威果斷否定。
休看白天守軍似乎很鬆懈,其實是外送內緊,城裏城外全是探子。
若非如此,他怎麽苦熬了一年,才借著報喪來跟梁王交通。
再說,貴鄉各個城門都有甕城,不管從外攻還是從裏打,偷城門是想都別想。自田承嗣治魏博以來,一百多年裏,除了自家兵亂,貴鄉屹立至今,何時被打破過?此中自有其道理。
不過羅紹威出了個新思路。
按照魏博的規矩,武夫們的甲仗都不放在家裏,平時是統一在庫裏保管,出征用就臨時取,用完歸庫,管理十分規範科學。羅大帥提出,若馬將軍有膽,他將家中地窖裏藏的甲胄五百副並刀盾弓矢貢獻出來,並以府中奴客千餘,與梁軍共擊城中牙兵。
動手前,由羅大帥負責派人潛入倉庫,毀掉牙兵的盔甲、弓弩。
本來就是有心算無心,牙兵牙將又缺兵少甲,贏麵不小。
這計劃其實有點瘋狂。算上羅府的精壯也就二千來人!不錯,趙訓等人已被踢出牙兵隊伍,如今都以奴客身份托庇於羅府。而城中牙兵至少萬人左右,其中一二千在外城,其餘屯於牙城。
還不算那些臨時征募的夫子民壯。
兵行險著呐!
馬嗣勳仔細掂量了風險,仍然決定一搏。
梁軍治下最重軍功,隻要有功,不愁不得後賞升遷。他在梁王手下多年,一直不能冒頭,好容易撈著這次機會,定要一鳴驚人。經過反複策劃,馬將軍決定置外城守軍於不顧,直接突入牙城,擒賊擒王,先解決了程公佐等牙將。
牙城,類似於薊城的子城,位於貴鄉一角,但裏頭聚居的是牙將牙兵及其家眷,有點後世軍區大院的意思。牙城與民戶甚至跟節度使府都隔絕開來,自成一國。有五百副甲,有心算無心,拿下牙城問題不大。
若能擊殺程公佐等,牙兵就是一盤散沙,勝算多了不少。
守住牙城城門,外城的牙兵想打進來也難。
為保證勝利,馬嗣勳還聯絡了汴軍主力,約定後半夜奪城。按他計劃,待城中先動手後,梁兵大隊可尋機強攻外城。若外城守軍來攻牙城,則梁軍主力便有機可乘,否則,等收拾完牙城中的殘敵,他亦能殺出來配合破城。
狹路相逢勇者勝,反正就是幹。
看事情正按自己策劃逐步實現,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在馬嗣勳心中升騰。
富貴險中求,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