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錯,大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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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天佑三年,西曆九零六年。
正月十六日。
夜!
三更時分,在潘晏、趙訓等人帶領下,梁兵順利突入牙城。潘晏所部熟悉道路,千餘人迅速奪取牙城各門,梁兵則全力衝入程公佐府邸,馬嗣勳率兵當場擊殺程公佐及其死黨若幹。
城內牙兵遂群龍無首。
梁王這手聲東擊西大獲成功。
魏博武夫們的眼睛一直盯著北邊的梁軍,隨時防備梁軍突襲,對城內反倒比較鬆懈。也真不怪殺才們大意,羅紹威毫無實力,一年多來窩窩囊囊,誰還把他當個人看?
城內牙兵萬戶,誰能想到梁兵與奴客們如此瘋狂,突然發難,完全出乎預料。
因程公佐率先被擊殺,牙兵們沒有統一指揮,先就亂了一陣。等到小股組織起來去倉庫取兵刃鎧甲,又發現束甲帶、弓弩弦都被割斷,連槊頭都被人拆了。本來就亂糟糟,甲械又皆不可用,梁兵、奴客們卻借著街巷遮擋,以甲士居前,槍刺刀劈,層層遞進,大占便宜。
潘晏、趙訓所部這一年多來日日驚心,夜夜難眠,想跑都沒門。牙兵們怕這幫殺才去勾結梁王興師問罪,還不把他們嚴防死守?如此憋悶了一歲,胸中戾氣之盛,遠非常人可比。他們亦知今夜唯有死戰才能求活,故小宇宙蓬勃爆發,那真是人人效死、個個爭先。
馬嗣勳所部汴兵尤為悍勇。
魏博牙兵戰即不能,走亦無路,死傷枕籍。
城外梁軍亦如約而至,牽製外城守軍無法全力支援牙城。並且守軍因在守門與援助牙城之間搖擺,猶豫之際,竟被城外梁軍抓住疏漏,一舉登城。
如此內外交困,魏博武夫徹底淩亂。
至日旦時分,來援的梁兵也終於攻入外城。
立鎮百餘年來,貴鄉首次城破。
這一宿,梁王徹夜未眠。
河南四戰之地,欲一統河山,河北是邁不過去的坎。
十餘年來,朱哥折騰魏人矢誌不渝,總算看到希望了。
得報魏州事成,梁王立刻動身,於正月十七日營於貴鄉城東。
其時,城中近萬戶牙兵及其家眷已被屠戮一空。自田承嗣置魏博牙軍,其父子相繼傳承至今,如此損失慘重,百餘年間未之有也。
因道路相阻,遼王晚了數日才從一被俘的汴軍遊騎口中得知魏博之變,隨即史仁遇求援使者趕到,也證實了魏博驚魂夜。
羅紹威勾結汴軍,將牙軍屠戮一空,犯了眾怒,史仁遇率先在博州自稱留後,聚兵三萬,李重霸則於貝州起兵呼應。
本著國際主義精神,遼王有心南下支援史仁遇、李重霸等義士,奈何中路主力為冀州汴兵所阻,西路鄭守義則被成德拖在定州,隻好先遣劉守光引東路的義昌軍,自德州方向進入貝、博。
誠如遼王所料,這次梁王到河北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努力十幾年,總算到了收獲的季節,還能讓果子丟了?梁軍將將兵力優勢發揮至極,前後發兵十萬,拿下貴鄉後,以六萬屯冀州阻遼軍,一萬駐貴鄉控製局麵,另三萬於貴鄉以東下營,靜觀其變。
不過這個變麽,那就很有魏博的特色。
史仁遇自稱留後,鎮中各州縣也紛紛響應不假,隻是這種響應是口惠而實不至,武夫們各守其家,兵力分散,並沒有向博州靠攏。當是時,李重霸三萬人在貝州宗城,史仁遇二萬餘兵在博州聊城,劉守光率領萬餘騎在貝、博之間遊蕩。
其中,最為積極的確是劉守光。
熬到魏博大變,劉大帥真心欲合三家之兵共擊梁王。
梁兵雖眾,但是大半主力被遼王牽製,是史仁遇、李重霸加上他劉守光,三家合兵也有六七萬人,對上梁兵三萬並不吃虧。何況這是魏博家裏,還有主場優勢。哪怕不能尋機殲敵,也無傾覆之憂。
並且,他們一旦在南邊拉扯,完全可能為北線的大李子創造條件。
以小劉對大李子的了解,這廝一定不會放過機會。若能抓住機會,重創梁軍數萬大軍,再順道把魏博搞定,有了這幫憨批在前,他的義昌可就安穩多了。
奈何史、李不應,劉大帥獨木難支,隻好轉往武城觀望,氣得跳腳。
三月。
看清了魏兵如此膽慫,梁王可就不慣著毛病了。
先是,梁王以三萬兵進逼博州的州治聊城,史留後接戰不利,北撤高唐,意圖背靠德州,又能與武城的劉守光相呼應。
取聊城後,梁軍卻沒有繼續追擊史仁遇打高唐,反奔武城而來。劉守光見狀,再邀史仁遇、李重霸合兵共擊汴兵,豈料二人依然不應。劉二公子對魏博這些慫包徹底絕望,一怒之下引兵退走,返回義昌去了。
逼走劉守光後,汴軍居中,李重霸、史仁遇各自孤立。趁史仁遇不及反應,梁軍迅速南下還兵圍高唐。史仁遇率全城軍民死戰,奈何汴兵準備充分,一戰克城而屠之,高唐城中兵民無論少長皆死。
史仁遇為梁軍所俘,梁王將之鋸殺於黃河岸邊。
就是字麵意思的用鋸子殺。
貝州李重霸知機得快,聽說史仁遇慘死,自忖不能獨存,在梁軍包圍前果斷棄城而走。所部一路亡散,逃至德州長河時,部眾僅萬餘,其中軍士三千,其餘皆為家眷。遂與李公佺合兵,停留長河觀望。
自春至夏數月,汴兵穩紮穩打,討平魏博各鎮亂兵。
至七月,除李公佺、李重霸這二李流亡德州,魏博各地兵亂大體平定。
既得隴,複望蜀。
魏博已定,梁王這就騰出手能跟盧龍這幾個刺頭算總賬了。
朱三哥留一萬兵分駐魏、博、貝州,九萬主力北上冀州,以漳水輸糧,保障糧械不缺,大軍最北屯於武強,與樂壽相望。
麵對梁軍主力,遼王壓力山大。
射日軍已經南下,大李子又急令毅勇軍向東屯於景城。
至此,瀛、滄、德一線,盧龍、義武、義昌三鎮兵,並李公佺、李重霸部,亦有近十一萬戰兵。
河間城內,節堂。
遼王端居帥位,左右兵頭濟濟一堂,隻是氣氛顯得十分壓抑。
此次梁兵北征,與此前大為不同。
葛從周打義昌那次,西邊有個李克用扯後腿。後來打完成德來盧龍那次,則是臨時起意,梁軍準備不足。
而這回局麵完全不同。
晉王苟在河東有心也是無力,淮南楊行密死了正在內亂,根本無暇他顧,關中李茂貞已經被打得殘血,梁王不住尋他的晦氣就該燒高香了。襄陽早兩年已經平定,魏博的亂子也被摁下去了。
放眼四顧,梁王再無掣肘。
梁軍十萬大軍擺正麵,除非盧龍以命換命,否則毫無辦法。
與梁兵多次交手,盧龍軍雖然多有勝跡,但是梁軍的善戰與堅韌,也是軍中上下的共識。而且,每個人心裏都明白,最初能坑了張存敬、李思安完全是機緣巧合。後來在瀛洲,人家是主動後撤的。
至於救援河東成功那也是因緣際會。夜襲得手固然不錯,可是後來老黑聽說,當時梁軍已經有了疫病,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所以氏叔琮才一看這邊軍營遭襲就走,沒有上來跟他們死磕。
真是……
不論怎樣,在外麵吹牛逼是一回事,可不能把自己都騙了。
這半年,打得是真窩火。
梁軍人家也不跟你取巧,就把人往這兒一擺,遼王好幾次想拚一把,不是唄勸住了,就是自己熄了火。
真是拚不起啊。
劉守光最不忿氣,拍著大腿叫嚷“魏博這幫廢物,爛泥扶不上牆。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也。”對於李重霸、史仁遇的無能,他是徹底爆發。梁王不過三萬兵,他們加一起得有六萬,二打一都不敢動手,那還鬧個屁。
李重霸這是跟著李公佺在長河沒來,若來了,劉守光真不打算給他留臉麵。
鄭守義揮揮手,道“別吵吵。”
這次被調景城,咱黑爺心裏是有點看法的。他這一走,義武等於隻剩銀槍軍和武威軍看家,而這兩貨都是步軍,腿短,若成德打進來,除了固守城池屁用不頂。義武這一畝三分地,早被鄭老板視為自家產業,如此局麵,豈不心憂。
關了門,使人掛起地圖,遼王以一根長杆指指點點,道“梁兵主力盡在下博、武強、阜城、武邑、衡水、棗強、新都、漳南、曆亭,戰兵九萬餘。擺在梁軍麵前有兩條路,其一,是直接北上來攻瀛州,其次,是沿永濟渠打滄州。我軍在瀛州兵亦不少,我料梁王多半還會走東路,打滄州。”
劉守光道“李帥所言甚是。自滑州、貴鄉一路沿永濟渠行走,運糧、運攻城器械最為便利。棣州如今也在汴兵手裏,亦可從淄青發兵策應。”
鄭守義忍不住道“李頭兒,我軍都在東邊,王鎔小兒不會背後下刀吧。”
遼王道“成德不會出鎮一步。”
李承嗣道“鄭帥且寬心,王鎔憂懼汴梁更甚。此次朱溫荼毒魏博甚烈,盡殺牙兵萬戶,屠高唐,虐殺史仁遇,魏兵幾無。半年來,汴兵所需皆賴紹威,據說僅牛羊豕即殺七十萬供軍,糧穀無算,州、縣連番為汴兵洗掠,百年蓄積為之一空。梁王如此行事,王鎔豈不惶恐?”
道理是不錯,但鄭二還是不放心。
遼王見他神色,又看劉守光亦心有隱憂,便從懷中取出封信晃一晃,道“勿憂,有王帥手書在此。”咱黑爺心曰,怕不是假的騙俺吧?有心取來一窺究竟,但是望見帶頭大哥笑眼微眯,老黑到底是沒敢再多糾纏。
遼王卻道“義貞,你在景城,當與劉帥呼應。”鄭守義規規矩矩唱個喏,遼王又對劉守光道“劉帥,德州有何計較?”
現在這個局麵,要說劉守光最難受,魏博徹底倒向朱三,往後德州就是最前沿,沒個好了。“我已下令搬空府庫。民人亦畏梁兵屠城,紛紛北逃。轉眼滄州也要淪為戰場,無法安置,還需李帥妥為安置。”
遼王道“嗯。三郎已有準備,平、薊、營諸州皆可接納。”李老三天天愁苦山北缺人,這下好了,估計至少得跑過來十幾萬口?可能都不止,一把就能給營州吃飽。“李公佺、李重霸怎麽安頓?”
劉守光道“讓他二人去景城如何?”這倆蠢貨簡直是一無是處,活著都是累贅,打仗指望不上,還他媽不敢放在身後。若讓他們進了清池城,不定給自己整出什麽倒黴事來。劉大帥推己及人,估計大李也不敢讓這幫禍害去幽州搗蛋,不如丟給老黑看著。
景城位置好啊,處滄州和盧龍交界,梁兵若沿永濟渠北來,十有八九還得屯兵長蘆,正好距離景城不遠。後麵是盧龍大軍頂著,前麵是梁軍看著,這幫孫子隻能老老實實守城,就算鬧事也翻不出浪來。
遼王心領神會,點頭允可。
在實力麵前,沒有花俏可講。今天聚將,亦不為求奇謀,主要就是為了堅定將心,統一思想。畢竟又要在義昌開打,過後必然一地雞毛,劉二治鎮數年的成果多半要完,有必要給人家順順氣畫個餅。
義武這邊也是。
讓毅勇軍到東線,遼王很清楚這是放開了義武防線,也需給這黑廝個說法。
簡單通氣過後,遼王老調重彈地安排了各部謹守營盤,不許浪。最後隻留下鄭二、劉二兩位二哥說話,讓其他人都散去。
將那書信丟給鄭守義,讓他自己驗看真偽,李崇文道“王鎔遣使來見我,言辭懇切。說他絕不出兵,讓我放心。
豈能不懼?
羅紹威本欲借梁兵之手鎮壓牙兵,結果呢?魏博立鎮百餘年,向以強兵著稱,如今落個精兵散盡、錢穀俱無,元氣大傷,亡日不遠。據傳羅紹威那蠢豬謂人曰,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哼。”
李崇文這一歎,更多其實是深深的無奈。本想鼓動魏博換帥,給盧龍做個緩衝,豈料反讓朱三撿個大便宜。實在得不償失,還不如從前。遼王尚不了解,後世“鑄成大錯”一語,就是從羅紹威這句感慨而來。
“這蠢貨。”這是鄭守義。
他已匆匆看過書信,劉守光接去又看。信中除了大表決心絕不搞事,還在大倒苦水,說這次也被梁王狠敲一杠子,漏血不少。這半年梁兵吃用是魏博所出不假,但是正月之前,大半消耗可都是他王教主讚助的。
等他二人看罷,李崇文對劉守光道“此次義昌損失必定不小,趁汴兵未來,多遷出百姓。盧龍不缺地,唯乏人,營州那邊尤其地廣人稀。人來種糧,所得我分文不取,你拿去養軍。那邊有碼頭,船運亦甚便當。”
劉二才不跟大李客氣,這都是他應得的,點頭應下。道“此次我等還須耐心,以拖待變。萬萬不可心急。梁兵雖人多,想打下滄州亦難。城中糧械充沛,有元郎看守大可放心,你我大軍仍在外遊弋,尋找戰機。”
經魏博這一鬧,河北的局麵基本明朗。北麵盧龍、義昌、義武三鎮是一家,南邊魏博歸梁王,西邊成德則是繼續首鼠兩端。實力總體是梁王占上風,處於攻勢,但盧龍三鎮亦有一搏之力。
今後就是比耐心、拚運氣了,看誰少犯錯。
當然,實力是基礎。
盧龍會繼續北遷人口,廣積糧穀。但是論實力,遼王對未來多少有些悲觀。梁王大龍已成,並有淄青、荊襄之後,治下戶口更盛,錢穀愈多,精兵良將如雲。
為何盧龍軍不敢跟梁軍兌子拚消耗?拚不起唄。
遼王李可汗難呐,低頭沒有好下場,死扛也很艱難。
在遼王的心裏,唯一的轉機反倒來自於梁軍內部。朱三已五十開外,長子朱友裕暴亡,傳說其餘諸子均不成器,果真如此,一旦梁王身死,天曉得鬧出什麽亂子。梁王想看楊行密、李克用的笑話,遼王還等著看他老朱家裏鬧翻天呢。
當然,這些計較不能為外人道也,作為遼王,李聖人,李大郎也隻能自己默默承受,靜靜等待。
熬吧!
劉守光有此表態,李崇文非常滿意,又與兩人閑話片刻,便張羅酒席招待。
不提。
八月廿三日。
不出遼王所料,梁軍見瀛州方向不好突破,便沿永濟渠攻滄州,並且又從汴梁發兵二萬,至此,前線梁兵主力已達十一萬眾。據探,冀州梁軍有部分已調往東線,遼王遂引軍南下試探,看是否有可乘之機,可惜梁軍謹守城寨。
遼王無心攻城,隻得引兵還營。
九月十七日。
梁王親領梁兵主力五萬抵達滄州清池城下,另有二萬屯於弓高,居於冀州、清池之中,為東西兩線呼應。梁軍的北征行營建於永濟渠畔的長蘆,囤積糧械。
滄州堅壁清野,元行欽謹守清池不出,同樣不動如山。
劉守光引萬餘騎遊走於清池以南各處。
鄭守義則以景城為據點,廣布偵騎,與梁兵相持。
魏博羅大帥繼續充當梁軍奶牛,自貴鄉至長蘆五百裏,魏人饋糧不絕於路。
不管盧龍最後怎樣,魏博是徹底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