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戰潞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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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景城,東距長蘆六七十裏,南臨弓高百餘裏,與長蘆、弓高之間隔著漳水。河水自西南向東北流淌,景城在水北。
此地歸屬不定,李匡威時曾為盧龍的地盤,直至李匡籌壞事,南逃時為義昌盧彥威所殺,景城亦被義昌重新占據。後來李崇文取盧龍時,沒好意思將景城要走,繼續留給了劉二。
鄭守義這是第二次到景城。上一次,是葛從周北征,他隨大李子屯兵於此,與梁軍對峙。所以,他對附近地形也算熟悉。
毅勇軍至景城後,李公佺、李重霸也卷著鋪蓋過來。
這兩條喪家犬,如今是寄人籬下,對於遼王與劉二公子的命令,哪敢違拗。
魏博兵到來,旁人都好,隻十三郎略有尷尬,盡量躲著不與李公佺相見。
其實,李公佺也沒什麽臉麵與史懷仙相見。
真是相見不如不見呐。
當下的局麵,梁軍屯於漳水之南的長蘆、弓高,遼兵駐於北岸的景城。在定州貓了一年多,鄭大帥憋悶難耐,便常引兵外出,親自勘察戰場,甚至多次沿漳水北岸,隔河抵近梁軍觀察。
但見南岸梁兵軍容肅穆,人馬眾多,未可輕犯。
這日晨,鄭大帥吃罷早飯,如往常一般領千餘騎城,準備向南巡視。走了一段,途遇百餘梁騎在北岸逡巡。屠子爺凶器在手殺心頓起,黑手一揮就引兵追擊。這夥梁騎腳力不弱,看有敵軍來追也不托大,扭頭就走,跑得是相當不慢。
鄭大帥也是難得一次機會見血,開開心心在後追擊。大寨主一馬當先,領著手下衝得最快。未料追擊快到弓高附近時,大寨主突然示警,有大股敵騎靠近。老於戰陣的鄭老板立刻意識到梁騎用心險惡,急忙退避,仗著馬快,總算有驚無險地從數股梁軍的縫隙中逃出,險些被包了粽子。
鄭大帥與梁軍多次交手,對於梁軍的實力心中比較欽佩,不過,麵對梁騎他一向穩占上風,所以今天有些大意,險些翻車。被人在後追攆的感覺十分不好,老黑心中憤恨,邊跑邊想著回城搖人找回場子。結果回身一看,好乖乖,追兵甚眾,怕不有數千上萬騎。並且這次梁騎囂張非常,從漳水北岸直至景城一路緊追不放,狗攆兔子一般,嚇得黑爺連入城都來不及,隻能繞城而走。
自與梁兵交鋒以來,鄭大帥是頭一次這般丟醜,還是在魏博李公佺、李重霸麵前被梁騎欺負,真是豈有此理。
這卻是鄭大帥查敵不明了。
梁軍曆來重視騎兵建設,近幾年西征、東討,從關中各鎮及淄青王師範手裏獲得馬匹以十萬計,最近又在魏博發了一筆橫財,騎軍之盛確實大異從前。
這次北征,梁王也是下了血本,他汲取多年以來的經驗教訓,十萬軍中足有近四萬騎,除了五千在冀州,大頭三萬多全在義昌這邊。麵對毅勇軍區區六千餘騎,梁軍自是大占上風。
此次伏擊老黑,正是梁軍籌劃已久。
遼賊馬多腿長,一向來都是欺負汴兵腿短,所以,梁王就想著打他一個悶棍。為了確保成功,梁軍調集了近萬精騎乘夜過河,隻因漳水北岸地勢平闊不便設伏,大寨主與鄭老板又特別機警,這才給他逃了。
遼騎未敢接戰,梁軍也不白來,遂於景城下耀功而去。
雖然沒抓住遼賊的尾巴,但是能夠以精騎耀武,從前總被遼騎欺辱的悶氣,總算得以舒張一二。
吃了虧的鄭守義不能甘心,過了兩日,點齊六千餘騎,甚至連李公佺、李重霸的近千騎士都不放過,梁軍再敢過河,他就打算祭出離合大法,發揮騎射優勢,給梁騎上一課。
別看梁騎人多,若論單兵騎戰水平,仍是遼軍穩占上風。且遼騎馬匹更多更好,隻要逮著機會,捉住落單的小股梁騎定打得他吐血。怎奈何梁騎也不傻,知道遼騎難纏,並不托大,要麽不來,要麽就過萬騎紮堆在鄭二的麵前晃悠,恨得老黑牙根咬碎愣是無處下口。
兩邊這次都不缺馬,這打起來就有些無趣。
如此數日,雙方往來追逐,均想捉住對方的疏忽狠殺,卻因各自謹慎皆無所獲。聽說劉守光那邊的情況與此相似,梁騎跟小劉也玩起了捉迷藏。二位二哥都看得明白,梁軍這次武德充沛,並且用兵謹慎,再也無法如從前那樣偷巧嘍。
歸根結底一句話,在實力麵前,所有伎倆皆無用場。
雙方騎兵追逐最後成了例行公務,老鄭也就懶得出去,幹脆在城裏睡大覺。
這天日暮前後,鄭將軍仔細洗刷了馬匹,忽聞遼王到了,已在官署等他。
大李子一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鄭守義估計這又是有什麽狀況了。一路胡猜著來到,開口就抱怨道“李頭兒,此次汴騎甚多,又不好硬打。這般追來追去,實在無法打開局麵。”老黑也想過是否集中盧龍精騎做一場,可是經過仔細籌算,感覺很劃不來,所以他隻是每日匯報情況,並無硬上的想法。
遼王沒有直接答他,卻道“義貞,景城事交承嗣,你去河東。”
見大李子麵有喜色,鄭守義疑惑道“去河東?”
上次去河東,後來聽說汴軍染了疫病,好懸沒把老黑嚇出個好歹來。為什麽打完了就走?不想見了獨眼龍尷尬隻是小頭,一大部分都是怕染病啊。再聯想隊伍還在汴軍營裏住過……
幸虧後來沒有出事,卻也著實讓鄭大帥受驚不小。
李崇文道“晉王與我相約,合兵取潞州。”
大李子與河東從未斷了聯係,這事鄭守義知道,他多次與晉王探討河東出兵的可能性,鄭守義也知道。鄭守義還知道晉王那邊一直沒有準信,怎麽這就要合兵取潞州了?是怎麽回事?
澤、潞是晉陽的東南大門,自李罕之叛逃以潞州投梁,朱三便遣了宿將丁會領重兵駐守,兵鋒旦夕可至晉陽城下,威脅不可謂不大。河東也一直想要奪回澤、潞,隻是始終未能得手。怎麽此時來約盧龍合兵取潞州?
休說鄭守義疑惑,遼王也迷瞪。晉王這是有何妙策?還邀他出兵相助。不過,遼王是考慮他與朱三雙方二十餘萬大軍匯於滄、冀尺寸之地,實在難過,若能在西邊有所作為,意義重大。
澤、潞固然是晉陽南大門,何嚐不是洛陽、汴州的北大門。
一旦易手,梁王還能有心在河北浪麽?
所以,不論成與不成,遼王都覺著值得一試。
反正就是讓鄭二領著偏師去瞧一瞧情況,本小利大,怎麽不幹。
遼王遂認真吩咐道“你與晉兵相處得宜,毅勇軍亦是我勁旅,如此重任非你莫屬。不過丁會乃宿將,亦是梁王元從之一,智勇雙全,守衛潞州有年不曾有失,萬萬大意不得。晉王言語含糊,使者雖說已了有破城之計,你仍應見機行事,不可孟浪。
若事不可為,以全軍為要。”
滄州此地,弄不好就是血肉磨坊,鄭哥怎想久留,聽說如此,欣然同意。
三日後,毅勇軍乘夜與李承嗣換防。
為迷惑梁軍,仍留鄭守義的大纛於城頭招搖,去向如何,除了李承嗣本人,連懷遠軍將校皆不與聞。
毅勇軍遂經瀛、莫、定諸州,過飛狐陘進入河東。
十月底,兵至晉陽。
一路行來,鄭守義觀察左右風物,竟覺與從前頗有不同。
初來河東時,他曾對晉兵在自家橫槍的手段非常驚訝。十餘年過去,如今雖仍不能與盧龍、義武相比,這次走來,好歹未見軍士當道明搶,路途兩邊田土亦有耕作的痕跡。
時夏糧早已入庫,而田中仍有農人忙碌。鄭二打聽得知,是種了速生雜糧。早就聽說張忠他幹爹在河東拚命種田、整飭軍紀,看來不虛,倒是有些起色。
可是,晚不晚了點呢?
鄭將軍治鎮日久,眼界高了不少,對這個治理的作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義武的錢糧雖是劉三在管,但鄭守義本人從未忽視。尤其母大蟲回來之後,更是天天盯著自家的錢袋子,沒事就跟他念叨。是以對這經濟之道,鄭哥亦有些感悟。
昭義丟失,河中易手後,河東逼仄,耕地有限,人口亡散,又無漁鹽之利。從前還能出去搶掠,這數年連擄掠都輪他不到,堅持至今實屬不易。
巴掌大點地方養這麽多兵,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獨眼龍得知盧龍援兵來到,異常欣喜,親自出城來迎。
遠遠望見晉王的華蓋漸行漸近,直覺這位曾經的飛虎子蒼老了許多,須發花白,眼袋浮腫,居馬上雖穩,卻少了生機多了暮氣。待兩邊接近,老黑一咬牙一跺腳,率先下馬快行數步,來在李克用馬前,躬身施禮道“大人,存義來晚啦。”
聽說是這黑廝領兵過來,獨眼龍心裏本來也有點打鼓。
李大、鄭二這兩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義子,在營州做下好大事業,卻在他跟劉仁恭大戰時作壁上觀,甚至還跑大同掏了一把,妥妥的逆子啊。若按晉王年輕時候的脾性,早就操刀子上了。可是形勢比人強,他先是兵敗木瓜澗,後在汴兵手裏接連吃癟,實力大損。
如今朱溫勢大,縱觀河北,隻有盧龍三鎮還能是個幫手,晉王也隻能裝傻。
這兩個逆子要說也算有些用處,比如上次汴兵來襲,這黑廝就出力不小,事後城都沒進,倒是省去彼此尷尬。不過這次不同,豈能麵都不見。
然而,對於該怎樣開場,晉王在路上也很撓頭。不意這黑廝知趣,全了他李鴉兒的顏麵。好!你敢叫,爺爺就敢認。性情中人的晉王亦跳下馬,身手矯健地將這個便宜兒子虛扶起來,扯了他的黑手道“存義我兒,速速隨我入城。”
二人認親這也就是片刻間事,完全一幕父慈子孝的感人畫麵,直叫周圍一幹看戲的文武目瞪狗呆。
宮中早已擺下筵宴。
入席後,晉王就向便宜兒子引薦周德威,道“此次南征,以鎮遠為主帥。你等親近親近。”
鄭守義與周德威不曾合作,但是知曉其人。據聞是騎將出身,曾為河東鐵林軍使,最近幾年對陣梁兵,算是勝跡較多的晉將了。叉手道“我人地兩生,此番勝敗生死,全賴周帥矣。”
周德威微一欠身,向鄭二還禮。
晉王又為他引薦兩位副帥,一是李嗣昭,一是李存賢。
這二位都是老熟人,互相打過招呼,鄭二心中盤算,周德威看麵相亦是爽直漢子,這個組合還算不錯。
左右打量這殿,二哥感覺有些眼熟。蹙眉凝思,恍然想起當初就是在此殿拜了晉王做義父。那時李存孝被殺不久,康君立酒後胡扯惹了晉王不快,現場挨了一刀,不久便被賜死。後來豹軍就離開晉陽去大同,又從那裏打回盧龍,自此,與河東漸行漸遠。
當時在殿中者,如今已有許多不見。
今夜在殿中者,十年後又在哪裏呢?
先看眼下吧。
打潞州,鄭將軍想了一路也想不出奇計,看晉王這架勢卻分明是誌在必得呀。
關乎自家生死,須得問明。“大人。”反正爸爸叫開了也就無所謂多叫幾句,二哥探問道,“我聞丁會乃梁軍宿將,麾下精兵不少。嗯,城中亦不乏糧吧。潞州城高池深,防備森嚴,計將安出?”
獨眼龍但笑不語,邊上一少年道“勿憂,必能馬到功成。”
鄭哥看說話的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正是嘴邊眉毛辦事不牢的典型。這話就說得十分無狀。什麽叫勿憂?怎麽就馬到功成?一念錯,萬千將士性命無存,軍國大事豈能如此兒戲?惹得老黑非常不快。
晉王卻也不多解釋,隻道“我兒亞子,存義才見過麽?”
哦,李存勖,李亞子。
這小子最近聲名風傳,鄭守義在河北也聽過他,知道這是晉王愛子。見麵確實是頭次見,早年他老鄭在河東混的時候,李存勖還是個娃娃。既然晉王兒子這樣說了,想必確實有所依憑,反正大不了走人唄。
思路清晰的老黑便舉杯與李存勖隔空邀飲,正見獨眼龍一隻獨眼看向兒子,滿眼寵溺之色。鄭守義也忍不住看看身後罰站的小屠子。
嗯,確實晉王這兒子賣相好些。
二哥是把小屠子作為接班人培養的,如今常在身邊行走,今天專門帶他來見世麵。小夥子一直杵在老黑身後。曾經他也就是個屠夫的兒子,短短數年,子憑父貴,已能與一方諸侯同殿,此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見爸爸來看自己,小屠子忙擠出微笑,模樣十分得意。
李克用早就注意到了這小黑,一看便知是老黑的孽種,亦明白這廝是在給兒子鋪路。作為方鎮節帥,哪個不得考慮基業傳承。
這也是晉王的心病呐。
他今年五十有一,近年事業不順,心情不好,身體也每況愈下,已經飛不起來了。想想鎮中這個局麵,晉王頓感頭疼無比。
李克用當然是想兒子李存勖接班,可是他是沙陀人,是草原人。雖然已經定居河東,但是部中的傳統還在,那就是繼任者需長老們開會選舉,並沒有父死子繼的道理。
他有好兄弟,還認了許多幹兒子。按照部落的規矩,這些好兄弟們,都有繼承權。而按照唐律,這些幹兒子也有與李存勖同樣的繼承權。而且,他的這些兄弟、幹兒子們,並不是無權無勢的兔子,而是有牙有爪的狼。
本欲跟小黑打個招呼,又覺心煩,索然無味。
自家都搞不明白,還管人家的事麽?
幹脆假裝不見。
鄭大帥始終都在觀察晉王。
真是老了,再也不是那叱吒疆場的飛虎子嘍。
瞧這滿堂驕兵悍將,晉王身後,這小子能鎮得住麽?
從前位卑職微,鄭二也沒資格多想。後來做軍使做節帥,有些事就由不得他不琢磨了。結果一看之下,鄭將軍是大驚失色。至少近幾十年來,好像節度使的傳承就沒有哪家不出事的。
河中王家、義武王家,淄青王家,有一個順利接位的麽?沒有。
盧龍匡威、匡籌兄弟倆這是反麵典型,不用說了。
魏博羅紹威窩窩囊囊多少年,最近才栽在朱三手裏。
放眼四顧,似乎隻有成德王鎔是個另類,真是奇哉怪也。
可是王鎔?
呦,朱三也五十大幾的人了,比晉王還老些,他哪天死了,汴州不會亂麽?
李老三這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過李大才四十多,身子骨還很硬朗,據說又生了幾個子女,比如薩仁那又生了吧?呸呸,這個不能想。總之,就大李子這個狀態,若不出意外,當能把朱三熬死,若待熬死了義父……嘖嘖,是否大李就能一統河山了?
哎呀,這麽一想,老子前途一片光明啊。
晉王哪曉得這老黑一肚子壞水翻江倒海,他如今酒量大不如前,心情又不大好,不多時已經醉意濃濃,酒宴隻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