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混亂的開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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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丟開劉四、安娃子在南邊忙碌不提,卻說鄭守義鄭大帥過完年,從盧龍回到定州,就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帶頭大哥早來視察。
    這次遠征河東,錢糧沒落下多少,倒是牽了萬多頭畜生回來,鎮中留下五千,其餘都給幽州送去,聊表心意。然後鄭守義就琢磨著怎麽接待。
    在鎮裏接待遼王,鄭守義不是第一次,當初討成德,大李子就帶隊來過。隻是今時不同往日,鄭大帥就有些緊張,糾結,生怕辦砸了事情。按說,以大李子的簡樸性格,老鄭感覺應該不必麻煩,見到定州被他治理的妥當就能滿意,但是張澤卻說一定要大操大辦。
    對這些彎彎繞黑爺不太理解,有些肉痛地說“我若鋪張,隻怕李哥罵我。”
    這也不怪鄭大帥小氣,實在是囊中羞澀呐。
    盡管馮老頭和劉三用心經營數年,如今的義武鎮,一年下來無病無災也就收得七百多萬石糧。這是所有耕地的出產,扣除家家戶戶的口糧、種子,比從前能多收一百萬石左右,那也就二百多萬。
    絹帛收得三四十萬匹。
    榷鹽得五六萬貫。
    榷酒有個幾萬。
    噢,自成德往江南倒騰糧食也能有點進項,但是很不穩定,抽風一樣。
    進項就是這些。
    而鄭大帥僅僅供養萬多牙兵,連人帶馬,一年就得造掉一百多萬石糧。官吏俸祿,各色開銷,花錢如流水。哪怕有點積蓄,像去年這樣打,也得花個底掉。征發夫子,道路轉輸消耗,加賞,林林總總,又比如威武軍這幫殺才在定州吃一年,難道還能從幽州運糧過來?不都得老黑出血。
    除了戰備糧,義武的倉裏實在是沒有什麽積蓄,就算前幾年剩下一點底子,年前也已被李老三弄走拿走填幽州的窟窿了。
    遼王與梁王在河北,大軍相持日久,消耗甚大。滄州又遭兵災,還得救濟幫補,錢糧何來?李老三能放過他老黑麽。
    張澤看老黑這守財奴的嘴臉,苦心勸道“讓他罵,豈不聞李克修之事?”
    這是河東的一段故事。
    李克修是李克用的弟弟,曾任昭義節度使,據說是為人勤謹,愛士養民,治下平和,自己也很節儉。有次李克用來視察,這廝招待得比較樸素,沒有大肆張羅,結果獨眼龍覺著被弟弟冷落,當場抽了李克修一頓鞭子,把他拿下。後來就由李克恭接任,然後李克恭鎮不住場子,鬧得昭義大亂。
    鄭大帥咬著嘴唇道“李克修下台,隻怕不是招待不周吧。”當初聽說此事,咱老黑也信以為真,如今嘛,他卻覺著十有八九是李克修跟昭義降兵有些不清不楚,又或是別事犯了晉王忌諱。
    他這個義父,虎是虎了點,但不是糊塗人。
    張書記道“別管那多。主公招待用心,遼王嘴上罵兩句,心裏還是喜歡。”
    鄭守義繼續咬著下唇,在心裏盤算這個錢要從哪裏出。躲在後堂偷聽的母大蟲有些坐不住,抖抖衣袖衝出來,道“這廝。張書記所言不差,這錢該花。休再多言。”轉臉和顏悅色向張澤道,“張書記隻管去辦,多少花用盡管找我。”
    張澤這是頭一次撞到如此局麵,看看老黑麵色如常,起身向主母施禮告退。
    待他走了,母大蟲忽一把揪起老鄭的耳朵,道“你這老狗,莫非與這廝合起夥來算計我。”越想越覺著自己被這黑廝擺了一道。
    “疼疼疼。”
    鄭大帥勾著腰配合自家老婆,道“鎮裏甚個光景,你不比我明白?好容易攢點錢,去歲一年全打光了。”拉了母大蟲坐下,鄭二幾次難以啟齒。
    母大蟲道“有話說,裝假麽。”眼珠子一轉,道,“又從哪裏弄人回來了?”
    “胡說什麽。”鄭大帥連忙撇清,心裏卻有點虛,幽州是新養了兩個不假,可是這能怪我麽,那是大李送的麽。“我有個想法。”
    “講。”
    鄭守義道“此次在幽州,發覺我家在定州日久,都有些陌生了。覺著與秦郎、張郎等亦隔了一層,這不是好事。”
    母大蟲道“你待怎地?”
    迎著母大蟲淩厲的目光,老黑好懸沒敢出口,最後還是硬著頭皮道“要不,你搬回顯忠坊吧。”
    母大蟲一雙虎目在老黑麵上來回轉悠,一臉狐疑道“老狗,打什麽主意?”
    鄭守義親自起身將閑雜人等趕遠,回來悄悄給母大蟲講了丁會之事,然後道“張德、秦光弼,哪怕李承嗣,哪個不比爺爺根子深?義武給我了,這幫殺才能順心了?此次我在山北,張德這廝便跟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丁會何人?他都反了,遼王不會疑我?今日不疑我,明日呢?咱這離得遠,越走越生,哪日再有人挑唆,如何是好?”
    “他敢!”母大蟲眉毛倒豎,怒道,“你忠心耿耿,若疑你,反他娘地。”
    老黑一把將老婆嘴巴堵住,道“反反個屁。自立絕不可能。投誰?河東沒幾天蹦躂了。宣武?梁王信得過我麽?到那邊有條命在就不錯了。丁會都反了,我投他,瘋啦。”
    自從做了這個節度使的夫人,鄭張桂娘著實風光了一些時日,前呼後擁,仆婢相隨,在這義武之地更是一言九鼎的存在,那氣派,與往日大是不同。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做高處不勝寒。被老黑這麽連打帶嚇,母大蟲也有些慌神,道“那……那怎麽?要麽走罷。”
    “哪裏走?天下大亂,往哪裏走?”
    鄭守義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繼續嚇唬老婆道“你道我為甚從河東回來直奔幽州?我隻身入城,就是為了讓李哥放心呐。
    嘿,隻是他今日放心,明日未必放心。你回去,閑來多與秦郎、李三家家裏走動,幼娘也在,與妹婿家裏也多走走。我呢,得空也回來轉轉。如此這般,才能保得我家富貴。你說除了你,此事我還放心誰?這些話,我還能跟哪個說?”
    鄭老二這般表態,果然哄得母大蟲舒心,自覺承擔了眾任在肩。是呀,這種事情,也就她這個鄭家主母才能搞定。抿嘴想了想,母大蟲深明大義道“罷,回去就回去。我看這定州也不安穩。”眼見老黑似有得意之色,再看又不見了,母大蟲心說,老娘是看花眼了麽?試探道“那你看,誰走誰留?”
    老黑差一點就把你們都走說出口了,臨了卻道“此事需娘子定奪。”
    看這老狗一臉擔憂,母大蟲也分不清真假,心中又盤算起來。
    她也做了多年老板,其實這節度使在母大蟲看來跟當老板也差不多。怎樣掙錢,怎樣花銷,怎樣用人,怎樣賞罰,大同小異。隻不過幹肉鋪子,若夥計不好用打出門拉倒,做將軍的若出事,就得血流成河。
    母大蟲不是蠢人,仔細一思索,很能體會此中凶險,也就不打算計較這老狗的那點小伎倆。除了藏幾個娘兒,還能幹啥?遂道“罷罷,我來安排。”
    ……
    二月,遼王來了。
    前隊未至易州,鄭守義就領著親軍來迎。
    張澤張書記是個人物,安排一路鄉老出麵,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接力棒一般,從易州,將大軍迎到定州。看到自己的大纛插在定州城頭,這一刻,遼王確實感覺這定州是自己的。
    鄭守義將自家府邸讓出給李哥下榻,自己另尋了一處院子湊合。
    大排筵宴必不可少。
    遼王此來,連親軍、護軍一共五千多人,老鄭大放血,沿途殺了兩萬頭豬羊,保證每人都能吃飽吃好。陪同南下的有張德、秦光弼兩個老將,還有周知裕等一眾新人。席間觥籌交錯,把酒言歡,不勞贅述。
    在定州歇了一日,李大哥說,馬上春耕,想看看準備得如何。
    這事主要由馮良建負責,實際幹活則是他兒子。於是小馮一身素布麻衣,褲腿卷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領路。
    指著一片寬闊的農田,馮道道“這幾年鎮裏廣開河渠,又將田地整飭了一番。那些荒坡皆已種下牧草,蓄養牲口。種豆養地,麥豆輪種。如今一年一季,因地力、畜力、人力充足,畝產有二石者,大體也有一石半。隻是兩州地狹,墾田已無可墾。今歲,鎮裏欲嚐試二年三熟之法,若得成,一歲可再多收百萬石糧。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李大郎弓腰脫下靴子擺在地頭,跳下地踩上幾腳。此時田地尚未翻耕,地溫亦不高,踩在腳下還有些冰涼,不過總體感覺水分不缺。抓起一塊土坷垃在手裏碾碎,放在口鼻前嗅嗅,遼王道“兩年三熟,肥力跟得上麽?若傷了地,得不償失。”
    遼王並非不分五穀的傻鳥,深知涸澤而漁之害。
    “看這邊。”馮道笑眯眯地領著眾人向前走了數步,指著地頭的一塊地方,看著平平無奇,就是光禿禿一大塊,“鎮中養得牲畜許多,安喜本來戶口不少,又駐有大軍,產得糞尿極多,由官上組織人手,收集此等人畜糞尿在此堆熟,肥力極好。鎮裏也是看著地有餘力,方欲試試。
    這一片是試驗田,先試種兩年,總結經驗,多少地需多少肥,如何下種,如何輪種,都要有個一二三。不成熟絕不貿然推廣。”
    遼王聽得十分認真,聞罷,道“這堆肥之法甚好。初在遼東時,人口奇缺,耕作粗陋,全靠地力足。塞內與山北不同,這邊是人多地少,必須精耕細作。可有一點,增產所得需給農人留下一些,不可苛暴過甚。”
    馮道答曰“是。”
    蹲在地上又抓了幾把泥土捏碎,李大郎站直了身子,雙手叉腰,放眼四顧,道“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咳,這天下大亂……你等為官,供給軍需固然不可短缺,亦須體恤民間疾苦,不可殘民害民。”
    鄭守義心想,如今這麽個打法,想少收糧是不可能地。麵上作出鄭重之色,道“哥哥放心。此次從河東牽回許多役畜,都發下去啦。此前從山北亦弄回不少牛羊,也養在鎮裏。奶奶地隻要朱溫不來搗蛋,日子大可過得。”
    今天老鄭也特意穿了一身便服,剛才一看大李子脫鞋,他也跟著脫了靴子,此時赤著腳站在地裏,冰涼潮濕地十分難過。走兩步,泥水還會糊在小腿,不時地擦蹭兩下才稍覺好受。
    遼王見二哥這副作態,心裏想笑。不過這黑廝有心,卻也讓他順氣不少。
    相比於前麵的大吃大喝,今天這廝能赤腳下地,還要讓遼王更喜歡一些。
    目光在這位福將身上轉了幾轉,遼王心想,三郎說得對,與其糾結誰反誰不反,不如想想怎樣不給大將造反的機會。人心這個東西,不用鑽牛角尖。
    可是,知易行難呐。
    不放權,就幹不了事。
    放權,又容易出事。
    這個分寸怎樣把握?
    自古至今,這都是一道難題。
    好把握,天底下還有那麽多亂子麽?
    可是,再難,也得一點點做呦。
    遼王不自覺地轉身麵南。
    其實,朱溫就是個榜樣。
    這廝直領數鎮,養得十數萬精兵,再以親信統治屬鎮若幹,以此為基,製約其他藩鎮。以藩鎮治藩鎮,然後成熟一處,收割一處,小刀割肉。朝廷當年也曾設想以藩鎮治藩鎮,可惜走反了路,又或者是沒弄好玩砸了,搞得藩鎮越來越多,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據遼王所知,朱溫先後已撤了幾個小藩鎮,比如同州、華州是被他合並為一,這就等於是撤一藩,東昭義是直接廢了。如果這廝活得夠久,日剝月削,總有搞定的一天。
    所以,丁會,怕不就是為這個造反吧?
    遼王揣測,朱溫或許有意廢了西昭義,派丁會去,本想著老兄弟好說話,好配合,不料丁會有了小心思。
    也不對。去河東,晉王就能給他丁會做實權節度使麽?又或者,丁會跟朱溫沒談攏,怕老朱秋後算賬?
    朱友恭好像死之前是武寧軍節度使,但氏叔琮呢?
    想著想著,李大郎就覺頭大如鬥。狗日地,朱老三自家事情搞不定,卻給爺爺添塊心病。這些日子,就為這麽個糟心事,遼王真可謂是夜不成寐,比此前憂心梁軍北伐還難過。
    能不難過麽,梁軍北伐,實在打不過還能跑。禍起蕭牆,那是跑都沒得跑啊。
    義昌肯定不大行。劉守光其實是個實權節度使,鬼曉得哪天就得出事。但是當時沒辦法呀。劉老二狡猾呐,不跟他談個好條件,他能順利進幽州麽?嘿,朱三哥很多時候也是沒辦法吧?
    盡管與梁王立場相對,但最近遼王總是忍不住要與梁王做個對比。
    人家吃得鹽可是比自己吃得飯都多。
    怎麽說的來著,摸著朱三過河?
    遼王的目光重新轉回鄭守義的身上。
    義武這個底子打得不錯,雖然這黑廝留有精兵,但是其錢穀為盧龍所製,沒有盧龍罩著,他也玩不轉。沒辦法呐,如今世道,再下一城不給節度使是不可能地,然而有了鄭二這個榜樣,依葫蘆畫瓢,再夾點私貨,應該誰也沒有話說。
    當初將義武允給這黑廝,還真沒想到這多,幸虧老三厚著臉皮把事辦了。
    自己這個弟弟,是能人呐。
    三郎啊!都是他媽地三郎。
    可是也有問題。
    義武是因為需要盧龍幫補錢糧,所以容易治其錢穀。那遇上不需要盧龍出錢出糧的,或者盧龍出不起錢呢?又該如何?
    最理想的當然是有錢的沒兵,有兵的沒錢。比如內地藩鎮出錢但少養兵、甚至不駐兵,而邊疆藩鎮駐兵卻需要內地轉運錢糧支持……這不就回到天寶十節度的局麵了麽?
    若碰上又有錢又有兵的呢?比如魏博。
    朱三是盡殺魏博武夫,但是不會反彈麽?因為你不能殺盡魏博人吧。
    遼王是越想越亂,理不清個思緒,隻能慢慢走一步看一步了。
    恐怕,還要祭出定期輪戍大法。
    比如,開元到天寶初年,各鎮節度使是有序流動的,所以也沒出什麽大事。後來是因為節度使常居其位,這才弄出個安史之亂……這都是後話,但是自己要引以為戒,以後任命節度使要千萬要小心。
    這就又回到鄭二這事情上來了,這廝開了個好頭哇。
    十年,最多十年,必須得讓這黑廝移鎮。
    遼王忽然說“我欲重設平盧軍。”
    遼王目光四下逡巡猶疑的這片刻時光,鄭守義簡直是度日如年。不,一眨眼,一呼吸,他都覺著無比困難,特別艱辛。有那麽幾個瞬間,鄭守義甚至在想,要不要操刀子拚了算了。總算是理智戰勝了心中的小惡魔,沒有輕舉妄動。
    說到底他鄭二也就是個屠子出身,見識有限,這種要命的大事,權衡利弊真的很難呐!
    不光是他,隨行眾將有哪一個不是聚精會神?
    終於等到遼王發聲,眾人更是豎起耳朵聽講。
    便聽遼王道“營州本為平盧軍駐地,控扼兩番。盡管梁軍壓力不小,但此前契丹作亂也給我提了個醒,山北不可鬆懈呐。日前,渤海欲贖扶餘府,我已允之。德操,我欲委你為平盧軍指揮使、山北安撫副大使、遼東都護府副大都護,你可願意?”
    遼王提出此議毫無征兆,眾將都看向張德。
    張德是意外非常。前一次在山北他就沒幹好,遼王提起要重設平盧軍,他還在想會是秦光弼、李承嗣又或者是魏東城、李崇武呢,就是沒想到遼王會點自己的將,一時愣怔,竟忘了回答。
    遼王笑曰“怎麽,不敢去?”
    大哥如此信重,張德慌忙收攝心神,激動得眼眶發紅,向遼王深深一躬身,道“主公,職部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