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混亂的開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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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遼王高啊!”
    遼王巡查義武,在定州前後住了半個多月,在田間地頭,坊間市集,都留下了遼王偉岸的身影。其平易近人、愛民如子的光輝形象深入人心。
    這當然是鬼扯。
    遼王的衛隊前呼後擁,閑人退避,能見到大李的能有幾人。就算見了,麵對一圈凶神惡煞的武夫,不被嚇得屎尿失禁都是勇士。
    倒是事後吹噓出來的種種光怪陸離不少,比如,遼王成了身長一丈、口鼻噴火的神獸。總之,必然跟李大郎自己的想法相去甚遠。
    終於將遼王送走,張澤立刻給大李子翹起了大拇指。
    遼王的旌旗消失在地平線之下,鄭守義感覺心情輕鬆了不少。
    事業越來越大,遼王的威勢也越來越重。盡管,大李子對他鄭二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信任有加,但是那種無形的壓迫,總能讓鄭守義感覺靈魂都在顫抖。
    聽張澤說遼王高明,鄭守義道“高在何處?”
    這回,二哥首次感覺到這酸丁著實有用。並非武夫就想不來這些彎彎繞,而是有些話鄭哥沒法跟武夫們說,甚至跟舅哥都無法開口。他無緣無故地跟舅哥討論誰忠心誰可疑,你讓張順舉怎麽想?而這等酸丁就沒這個顧慮,就算他不痛快又能怎的,造反麽?
    而且黑爺也不得不承認,這幫酸丁讀書多,壞水也確實比武夫們多。
    大兄當年就說要他多讀書,還給過自己一卷書,回頭找找。
    張書記侃侃而談“我觀此次遼王來鎮,與主公水乳交融,可喜可賀。
    丁會之事,何人不憂懼?遼王與主公親善,可安眾心,此一也。設平盧軍,以張德為軍使,可安撫元從,可激勵後來者奮進,此二也。
    不知明公是否注意到,平盧軍隻管軍不管民?授予精兵卻製其錢穀,義武由明公首開先河,平盧軍張德繼之,我料這將成為範例,即安撫眾心,又立規矩,一石二鳥,此三也。
    遼王時機拿捏巧妙,手法恰當,嘿嘿。明公你看,若是平盧軍換個旁人去,或許還要討價還價,張德卻哪有麵皮開牙?如此這般,即安撫了軍心,又能立下規矩,以介來者,還不高明麽?”
    “嗯。”鄭守義點頭認可。應付大李子,他鄭二可謂是絞盡腦汁,所思所得與張澤所述相去不遠。
    張澤又添一把柴道“主公,若我所料不差,遼王還會借機分割豹軍。”
    “此話怎講?”這方向鄭守義還沒想到。
    豹騎軍可是李大郎的親軍出身,也是老三都裏的扛把子。
    射日軍幾經整頓,其實盛名難負,鎮中最能打的主要就是豹騎軍,毅勇軍,懷遠軍,大概三萬人。保定軍、鐵槍也比較能打,可惜人少,且水平與前者相比也稍弱些。至於其餘各軍,就是各種良莠不齊了,有好有孬。
    鄭守義疑惑,強敵在側,將豹騎軍這樣的主力拆掉,弊大於利吧。
    “將豹軍一分為二。一部交張德新設平盧軍,一部留在幽州做親軍。平盧軍去山北,正好將鐵槍都、鐵騎軍換回來。待戍期圓滿,再將武威軍、盧龍軍與鎮遠軍、廣邊軍調換。”張澤指指西北方向,道,“媯州還有個高家,那可是比義昌都麻煩。”
    事情果如張澤所料。
    回到幽州,遼王就分豹騎軍為二。其三千人新設平盧軍,以張德為指揮使,選義從軍二千充之,定員八千,不足者至山北招募補充。鐵槍都入塞,並入豹騎軍,並以薛阿檀為豹騎軍指揮使。
    又調鐵騎軍全軍一千五百騎入塞。
    平盧軍出塞後常駐柳城,由張德管軍,韓刺史仍留燕城,管民。
    鄭守義蹲在定州搞春耕,辦馬場,靜看一切發生,默默無聞。
    不錯,鄭大帥也要辦牧監。遠在山北的於謙老兒將次子於翔打發過來幫忙,李三郎也給他撥了一批種馬。如今義武鎮種有許多牧草,養馬的成本可以接受,於是,在大唐的最後時光,義武鎮的牧監開張了。
    ……
    李大忙著整頓,鄭二忙著種糧、養馬,朱三哥則忙著搞禪讓。
    大唐,走過了二百八十九個寒暑,終於到了盡頭。
    天佑四年正月廿五日,梁王終於回到汴州。
    正月廿七日,大唐天子的使臣至汴州,主動要求禪讓。
    經三辭三讓,三月廿七日,大唐末代天子降禦劄,禪位於梁。
    大唐,享國二百八十九載,正告結束。
    四月初四,梁王始禦金祥殿,受百官稱臣,下書稱教令,自稱寡人。五日,令諸箋、表、簿、籍皆去大唐年號,隻稱月、日。
    四月十六日,梁王更名朱晃。
    四月十八日,西曆九零七年六月一日,兒童節。
    五十五歲的朱晃小朋友著兗冕,於金祥殿即皇帝位。
    四月二十二日,大赦,改元開平,定國號梁。以汴州為開封府,稱東都,以洛陽為西都,廢唐西京長安,改稱大安府、置佑國軍。以廢帝李柷為濟陰王,遷於曹州。
    朱晃篡國,大逆不道,遼王此時卻顧不上為大唐傷春悲秋,因為就在三月初六,洛陽和汴梁間還在玩三辭三讓的戲碼,亳州刺史李思安率梁軍一萬精騎開路,共計三萬大軍,直撲幽州而來。
    此時,張德率平盧軍起行不久,鐵槍都、鐵騎軍尚未入塞。李思安出兵時機拿捏之歹毒,可見一斑。幸駐防任丘的李承嗣反應迅速,早一步進入河間,保得城池不失。遼王得鴿信,起萬餘精騎南下,與李思安小戰數合,將之驅離。但是瀛州經此一戰,春耕大受其害,即便奮力搶種,減產已成定局。
    大梁,就在這樣的腥風血雨中,開幕了。
    ……
    李承嗣目送梁軍緩緩而去,心中憤憤。
    滄州戰事落幕後,遼王留懷遠軍在南線,李承嗣以主力駐紮任丘,兼顧瀛、莫二州。李思安來襲頗出意料,盡管反應迅速,仍被破了樂壽,數萬大軍在瀛州反複踐踏,萬餘戶百姓被擄掠,受創甚烈,為遼王治鎮以來之最。
    遼王歎曰“梁賊攻朱瑄、朱瑾,二朱浪戰不勝,退保鄆、兗堅城,汴兵不能克,遂盡遷鄉野百姓。數年間,鄆、兗人口一空,無民無食。彼攻關中諸鎮,李茂貞等堅壁不出,亦遷民人百餘萬口。朱三這是玩到爺爺頭上來了。”
    盡管知道瀛、莫早晚遭殃,不過知道歸知道,當真挨刀時痛也是真痛。
    劉二的義昌鎮被汴兵折騰這些年,苦啊。
    可恨河北的地形如此,北麵倒是有山川險固,南邊卻一馬平川無處可守。
    讓朱三這樣日削月割絕不能夠,遼王發狠道“爺爺這就讓三郎準備,遷徙人口,將瀛、莫遷往幽、薊、檀、平、營等州安頓。”不遷人口不行了。咬著後槽牙,恨恨道“我再給你留下五千義從軍,去魏博搶,放開手腳幹。羅紹威既一心投梁賊,那休怪我李正德不講情麵。”
    李承嗣聞言眼皮一跳,李哥這是真怒了,義從軍那都是什麽玩意。
    “喏!”
    ……
    媯州。
    武朝垂拱年間,取清夷水名,即媯河,置清夷軍,在媯州城,即後世懷來老縣城一帶。聖曆元年,西曆六九八年,突厥入寇,毀城。四年後,長安二年,張仁願築懷戎城為清夷軍新城,即後世官廳水庫一帶。
    媯州,是幽州西北大門,高家鎮守此地已數代。十餘年前,劉仁恭入盧龍,高思繼為李克用所殺,劉仁恭收其子侄。時高行珪年長,從軍為將,高行周年幼,隨侍劉仁恭左右。此後,高家兄弟仍還鎮媯州。
    劉仁恭壞事,李崇文亦認可高家的地位,繼續以高行珪為清夷軍指揮使,高行周為副使,清夷軍上下將校皆由高家兄弟舉薦,節度府用印而已。
    雖然高家兄弟據有媯州一方,日子其實難過。媯州在籍隻有不到五千戶百姓,這還是拜近年滄、冀連番大戰,許多民人北逃,早些年還要更少。沒人,就沒錢糧。遼王入鎮以來,定媯州軍額二千,錢糧每三月一運,從不短少,也絕不多給。
    當然,媯州有隱戶,有不在籍的胡兒,但是高家哥倆砸鍋賣鐵也隻養得三千兵,這還是托山北子弟樸實的福。
    近日收到幽州公函,節度使請他哥倆去幽州,理由是商議安置北遷民眾事宜。
    高思繼死時高行珪已成年,很快就在媯州帶兵,鎮守媯州逾十載。如今已三十許人,對此邀請十分糾結。要給媯州遷徙人口,這事讓他眼饞。可是,他又擔心去了幽州回不來。
    看兄長不言語,高行周道“遼王畢竟是幽州節度使,治鎮以來,兄長不曾拜見,非是長久之計。”他是高思繼的長子,父親死後,他兄弟倆跟了劉仁恭,後來他回媯州,弟弟則留在劉仁恭身邊,南征後不知所蹤。
    高行周小夥子二十有二,年輕,還有良心,覺著白吃李大帥六七年糧,拜都不拜,有點說不過去。
    高行珪不似弟弟這麽單純,道“宴無好宴呐。真給人,送來即可,我能不要?去說甚?我看這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這就有點耍無賴了。高行周笑曰“媯州邊僻,若非是祖業,我亦不願在此戍守。遼王有三鎮之地,哪裏看得上這裏。書上說得明白,梁軍累犯我鎮,欲安民於北地,或有意引我軍相助亦未可知。”
    “哼,你也知這廝居心叵測。”高行珪蹙眉道,“我便是擔憂他要我軍南下。梁軍,天下強軍,未可小視。我清夷軍區區三千眾,損傷不起。”
    高行周無奈,爺們兒哪個字說遼王居心叵測了?繼續勸道“哥哥亦知清夷軍區區三千眾。盧龍、義武、義昌,三鎮兵不下十萬。我看遼王頗有容人之量,不如見一見。今梁軍步步緊逼,隻要你我兄弟不鬧,遼王定不會無事生非。”
    “鬧?”高行珪不悅道。
    “哥哥。”高行周也有點急眼,道,“媯州邊僻,非基業之地。且聽他說,是走是留,在乎你我。至少去看看。”大哥這腦子是怎麽長地,也不撒泡……吭吭,也不看看媯州是什麽德行,難到想據此自立麽?開什麽玩笑。
    高行珪心中犯難。惹急了李崇文那廝,斷了媯州錢糧,他得喝風。可是如果李可汗以此為要挾讓自己賣命,他老高又不願意。
    即想拿錢,又不想出力,高哥難呐。
    “容我細想,容我細想。”
    ……
    鄭安走水路順利,到幽州交了差,接回家眷,又在城裏賃下宅子將姐妹們安頓妥當,這才來見爸爸。
    到定州已是四月末。
    自牧監開業,鄭大帥日日泡在馬場。
    馬匹是強軍的基礎之一,投入多少精力都不為過。就在定州以西,鄭守義劃了大片土地,圍了馬場,建起馬廄。最近李三郎給他送來五匹種公馬,三十匹母馬,還派了小於帶隊的專家團。
    李三郎堅持育種近二十年,無所不用其極。巧取豪奪搜羅良馬,十餘年堅持,精料給夠,還給吃肉,比人吃得都好。每匹馬都有一份血統圖譜,登記數代祖宗,說是方便選育。
    據小於說,最大的遺憾是馬種。隔著數千裏草原,西域良種過不來,嚴重影響了工作效果。之前李三欲借西征,嚐試搞些良馬過來,可惜未能成行。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最近牧監終於爆發,已能穩定生產五尺餘高的戰馬。這幾匹公馬,肩高均有五尺三四,母馬亦在五尺左右。黑爺覺著這就不錯了,若非種馬不能糟蹋,他都想直接拉兩匹做腳力去。
    盧八哥更是看著口水直流。他手下數百具裝甲騎,最需壯馬。
    鄭安被領到幹爸爸麵前時,黑爺正領著一眾軍漢觀看種馬配種。小龜奴立刻想起當年自己幹的好事,左右瞧瞧,沒有瞧見受害者的身影。其實,鄭大帥的坐騎又換了兩茬,騾子二女已經下課,哪有老麵孔在。
    “火,這家夥。大。”
    “這粗麽?”
    “哎呀,怎麽這般快法。”
    盡管已經看了無數次,老殺才們依舊津津有味,忍不住念叨。
    看小於將十分操勞的幾位馬爺領去休息,黑爺總覺著意猶未盡,恨不能立刻全軍都能換上五尺高的戰馬。如今充斥軍中的契丹馬實在挨眼,耐操是耐操,但個頭也是真小,隻能做馱馬,做戰馬就很不堪。
    小於說,種馬得悠著點用,這道理黑爺明白,就是不甘心嘛。
    慢,太慢呐。
    看馬夫們將拌著內髒的豆料倒進食槽,看馬爺們拚命啃食,安娃子渾身一個哆嗦。這畜生還他媽吃肉呐!遼軍戰馬普遍補充肉料,是在小龜奴南下之後,難免有點少見多怪。
    “回來啦?”鄭守義瞥見這廝,仔細將這小龜奴打量,感覺有點人樣了。
    鄭安忙跪地向鄭大帥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
    坦然受了這禮,鄭守義惦記著自己的牧監大業,沒工夫搭理這小龜奴,就讓安娃子自己玩去,繼續跟小於幾個商量牧監發展。
    總之一句話,牧監所需,劉三哥必須全力保障。
    安娃子百無聊賴,隻好自己在旁轉悠。
    見有那牧人趕馬喂馬,拾糞清理,各自忙碌,他也插不上手。
    正覺百無聊賴,發現旁邊木樁子上栓了一隻猴兒,抓耳撓腮鬼機靈,瞧著有趣。他知道這叫弼馬溫,據說能防馬瘟。安娃子童心泛起,從懷裏摸了半塊餅子,遞給那猴兒,看這小畜生吃得香甜。
    安娃子蹲地上,歪頭看遠處鄭大帥與眾人互相比劃,那武夫們時而大笑,時而爭執。嗅著清新的馬糞與草香,安娃子頓覺心靜如水。
    回來了,爺爺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