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混亂的開始(六)
字數:7912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開平元年。
天佑四年。
這兩個年號同時在神州上空飄揚。
大梁立國,成德王鎔、湖南武安節度使馬殷、杭州錢鏐、廣州劉隱、福建王審知以及荊南高季昌皆上表順服,奉梁為正朔。大梁天子朱晃遂封王鎔為趙王、馬殷為楚王,錢鏐為吳越王,劉隱為大彭郡王,王審知為威武節度使兼侍中,高季昌為荊南節度使。
自此,後世廣東、廣西、福建、浙江、湖北南部、湖南、河北部分,在名義上都歸順梁朝,並且是真的上貢錢糧、接旨朝拜。
加上梁朝直接控製的河南、山東全境,江蘇北部、安徽北部、湖北的中部及北部、陝西關中的東部、山西南部、河北南部,大唐倒下後,梁朝占據了帝國最廣大的地盤與人口。
但是,仍有河東李克用、鳳翔李茂貞、淮南楊渥以及盧龍三鎮,繼續沿用唐朝“天佑”年號,與梁王,應該是梁帝朱晃哥作對。
遠在沙、瓜的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早一年已自立西漢金山國,稱白衣天子。
朱晃哥感覺大封功臣、赦天下之後,感覺不錯,至少,軍中國中都很安穩,並沒有要步丁會後塵的混蛋出現,至少,他還沒有發現。尤其是諸多外藩上表順服,很讓梁帝欣慰,自覺應該再接再厲,盡快拿下這些刺頭,混一宇內。
他已五十有六,時日無多了。
先打哪個,這是個問題。
瓜、沙的歸義軍遠在千裏之外,中間還隔著關中的一群小刺頭,以及靈州、嗢末、回鶻等幾處障礙。關東都沒搞定的晃哥決定最先放下張承奉不管。
鳳翔李茂貞誌大才疏,治軍無能,全靠鳳翔堅城苟延殘喘。這個可以下手。
楊行密已死,他那個蠢貨兒子楊渥果然鎮不住場麵。據探,正月時,左牙指揮使張顥、右牙指揮使徐溫發動兵諫,殺盡楊渥親信,控製了這廝,如今淮南正在大內鬥,是個好機會。
獨眼龍拿下潞州後未敢南下,探頭探腦看了幾眼就縮回晉陽去了。所以澤州沒丟,現在是同華節度使康懷貞守著。打河東,不論走澤、潞,還是走河陽,都可以。若獨眼龍能及時把腿一蹬,哎呀,就更妙了。據探這廝身體不大行嘍,爺爺可否推他一把?讓獨眼龍走快一些。
嗯,怎麽幫他這個忙呢?
盧龍嘛,李思安才去搶了瀛州一把,擄得萬餘戶丁口,錢糧也有不少,隻是比起魏博、成德,還是差點意思。也就稍出了口惡氣,瀛、莫就在手邊,無遮無攔,來去自由。實話說李可汗最為難搞,茅廁的石頭又臭又硬,如果可以,大梁天子還是想把他往後放放。
可是這廝太能整事,又怕這麽一放就收不住了。
先拿誰開刀?
選擇太多,也是煩惱呐。
梁帝朱晃哥一身團龍圓領袍,戴襆頭,腰係九環帶,腳踩六合靴,靠在扶手,靜靜等著文武們出謀劃策。
一場改朝換代,似乎解決了許多問題。
至少看起來欣欣向榮。
很多事情,也隻能讓歲月去磨平。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
今天,坐在右下首的是朱友文。
這是他的養子,文學不錯,之前此子在鎮中擔任度支鹽鐵製置使,主要負責搞錢運梁管軍需。如今立了新朝,梁帝已命他為建昌宮使,主管宣武、宣義、天平、護國四鎮錢賦。
身邊這幫兒子,梁帝思來想去,似乎也就友文矬子裏頭拔將軍,可以看一看。
先看一看吧。
除了敬翔、李振這兩位鐵杆,今天裴迪也趕回來了。這是個裴家子弟,治政搞錢都是好手,梁帝登位前,這廝常年管錢穀、治刑獄。這廝的地位,有點像盧龍的李三郎,是汴軍的大管家。前麵梁帝派他去洛陽公幹了一段時間,今拜為右仆射。朱友文之前是在裴迪手下幹事,看看能否幫襯有文一把。
當爸爸的真是操碎了心。
李周彝、符道昭這倆貨也在。開國前,這倆一是元帥府左司馬,一是元帥府右司馬。東西南北,這哼哈二將都打過,也能查漏補缺。
除此之外,還有個麵孔非常醒目。劉鄩,王師範的愛將。當初這廝占了兗州,被葛從周圍著跑不脫,直熬到王師範投降,又由王師範親自下書才肯投降。這廝看著是個人才,當時給他安了個元帥府都押衙,其實是個光杆司令,幫著出謀劃策。如今掛著鄜州節度留後的虛銜,實際還在中央蹲著。
此外,牛存節等老部下也都在。
畢竟是涉及國家戰略的大事,議事不能人太少,牌麵要足。
文武們各抒己見,莫衷一是。
尤得他們吵吵,梁帝也不表態,輕聲對朱友文道“今歲財用幾何?”
朱友文能夠感受到爸爸對自己的偏愛,稍稍有點緊張。畢竟,從前他沒想過能入爸爸的法眼。斂容道“楚王等上貢尚未知,不過,哪怕隻按前麵數歲看,至少可征糧五千萬石,支應軍需、官員俸祿之外,當仍有盈餘。”
“有如此多麽?”
“豈敢欺君。”
梁帝點點頭,目光卻落在裴迪麵上。
當初王師範趁他在關中搞事,派人到汴梁陰伺虛實,就是裴迪看出端倪,配合友寧東擊王師範,功勞不小。想到朱有寧,就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好大兒,心中悵然。
裴迪已是須發花白,不理那些那些文武爭執,向梁帝道“今歲軍需之外,官員可發下全俸不假。此皆聖人恩典。”
自巢亂以後,李唐朝廷財政崩潰,朝官已多年領不全俸祿,常年打白工的比比皆是。新朝新氣象,梁帝要給臣子們發全餉,還是很能鼓舞人心。
梁帝振奮精神道“天下未定,朝廷還需連年動兵,苦了百姓。可著各州縣長官曉瑜百姓,待天下平定,朝廷定會減稅。嗯……為政需取信於民,不可口惠而實不至,裴公你看一看,若錢糧足用,還當削減征斂,使民稍稍息肩。且勉之。寡人微時亦種田,嘿。”梁帝仿佛想起了當年汗滴禾下土的艱辛,擺擺手道,“不堪回首哇。”
“聖人愛民如子,天下幸甚。”
“父皇且寬心。”
見他幾個低語,原先嗡嗡亂鬧的眾人也都漸漸收聲,歪著腦袋來聽,此時亦拜曰“聖人愛民如子,幸甚。”
梁帝坦然受了,道“總之錢糧不缺,先打誰?”
哪個將領不願打富仗。跟著晃哥,就這點最舒心,可能早些年還苦點,最近這幾年,錢糧充沛,將軍們打仗都很舒坦。如今開新朝,天子甚至給幾支主力軍整體換了衣裝,耗費不少。
一軍數千上萬人,皆著一色衣甲,乘同色戰馬,非常華彩。
牛存節道“聖人說打哪個,俺就打哪個。”
邊上符道昭道“聖人,臣聞獨眼龍疾發,河東孱弱,可先取河東。”
“聖人。”這次是劉鄩說話。
當初舊主王師範大帥非要鬧,動靜不小,卻隻有他拿下了兗州,也成了梁軍打擊的重點,被圍日久。總算等到王哥降了,他才就坡下驢向梁王磕頭。如今劉鄩官拜右金吾上將軍兼任諸軍馬步都指揮使,其實還是個光杆司令,看看氣氛,感覺可以說話了。“淮南長於水戰,顥、溫等皆宿將。由徐、泗南下,阻力過大,不如沿大江東下。然,荊楚新附,江州鍾傳叛服不定,貿然東征,於我不利。”
對淮南軍,梁帝很有感觸。當初有個王茂章跑來淄青助拳,晃哥親自出馬,都被那廝耍得團團轉。
倒是怎的?彼時梁王手下多為步卒,王茂章卻有馬兵不少,那廝陣而不戰,還當著梁王的麵架鍋煮肉,香飄數裏。梁軍靠近,他就退走,梁軍停駐,他就吃喝。如是再三,氣得梁王發狠猛追,結果梁軍跑得脫力,被那廝一個回馬槍狠殺一陣。總算梁軍兵多,王茂章沒敢托大,見好就收了。
突然就想起這廝,梁帝問曰“那個王茂章還在淮南麽?”
劉鄩道“在吳越王處。”
梁帝道“啊?跑杭州去了,怎麽,他也反啦?”
這一個“反”字還加一個“也”字出口,在坐眾文武都覺難過。劉鄩麵色如常,道“天佑二年時,楊行密病重,召楊渥回廣陵。時,渥乃宣州觀察使,欲奪宣州精兵,為王茂章拒絕。楊渥接位後,以李簡統兵襲宣州,茂章遂率部奔杭州。吳越王曾為其請封寧國節度使。”
“哦。寡人想起來了。”梁帝恍然記起有這回事,對李振道,“興緒,給錢鏐去個信,看能否讓王茂章入朝,我欲見見此人。”這種人才得挖過來呀,有這廝帶路,打淮南得少走多少彎路。
待李振唱個喏。劉鄩又道“遼兵耐苦戰,且防備甚嚴,非旦夕可滅。仍需以捉生軍常至瀛、莫,日剝月削。可奪遼王勳爵,封義昌、義武。待時機成熟,再一鼓而平。”
梁帝聞言,微微頷首,心說是個損招。奪了李崇文的勳爵、職官,加封義昌、義武,投石問路?先不忙說,再想想。在河北梁帝親眼見了遼兵勇悍,絕非李茂貞那等蠢貨可比,硬拚不是上策。
“李茂貞力蹙,然其退保涇、原、岐、隴諸州後,據有地利。我若西征,兵寡難勝,即便兵多,速勝亦難。且彼遠處邊西陲,與吐蕃諸蕃相鄰,民寡財窮,據其地須派兵戍守,亦非緊要。”
劉鄩此言,也很符合梁帝所思。看皇帝再次微微頷首,又道“傷十敵,不若殺一敵。河東窘困,當專力先取晉陽。河北、河東互為呼應,取晉陽,斷盧龍一臂,且代北多馬多蕃騎,驅虎吞狼,事半功倍。”
梁帝心裏也是傾向於先打獨眼龍,相比之下,這個柿子最好捏。
關鍵是怎麽打。
梁帝道“計將安出?”
劉鄩道“今李嗣昭守潞州。可攻餘吾,斷晉兵後路,設伏於道。若李嗣昭來救,則破之,取潞州。又於河中屯兵,若晉兵奪澤、潞,則發河中兵擊之。我兵眾,晉兵寡,其顧此則失彼矣。”
梁帝聞言稱是,卻並不立刻決定。忽道乏了,令群臣退去,獨留敬翔說話。
“子振以為如何?”
敬翔在宣武軍時期就做節度府掌書記,為梁王謀劃軍事,居功至偉。新朝已立,敬翔得封平陽郡侯,拜光祿大夫、兵部尚書金鑾殿大學士,知崇政院,佐梁帝掌軍政要事,如漢高之蕭何。
侍奉梁帝幾十年,敬翔豈能不知天子心意,道“河東,亦不必落力過重。”
梁帝眯眼笑道“計將安出?”
“攻餘吾,圍潞州。攻而不取,圍而不克。”
“哈哈哈哈!”梁帝大笑曰,“子振知我啊。”
……
鄭安回來,鄭大帥非常歡喜。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事業越做越大,忠心耿耿的人才缺口也一直不小。鄭守義專門在府中設宴,為這幹兒子洗塵。
安娃子受此款待,心潮澎湃。想他一個小小龜奴能有今天,全賴爸爸恩賜,席間是哭了笑,笑了哭,酒到碗幹。
看這小子如今人模狗樣,不似從前那般猥瑣,鄭守義也很開懷。押著小屠子與他敬酒。小屠子心中十分不喜,可惜擰不過爸爸,不情不願地認了這個兄弟。
從前安娃子跟著劉四幹,鄭守義讓他跟著劉三在鎮裏搞錢糧。席間,借著氣氛正隆,安娃子提議把院子開到定州來,咱黑爺暈暈乎乎還沒原音,邊上的殺才們卻已經是一個比一個叫得歡,紛紛催著小龜奴買賣早日開張。
酒酣飯飽,眾將退去,隻留下安娃子跟鄭守義,給幹爸爸講述多年經曆。如何賺錢,如何開院子挖情報,鄭安說得口沫橫飛。
鄭守義道“我說呢。李頭兒總能對汴州動向了如指掌,原來有你功勞不小。”哎呦,開嫖院還有這個功能?遂道,“院子要開。你在城裏找找,要哪塊地,盡管找劉三去要。嗯,你想想,是否也在幽州開家院子。”
安娃子目露不解,道“大人?”
“不懂?”鄭守義蹙眉。
安娃子立刻明白過來,道“曉得了。遼王晚上睡了哪個都讓大人知曉。”
黑爺聞言,忽然想到李大和薩仁那切磋技藝的精彩畫麵,他媽的,薩仁那生了一個又一個,大李子不是日日歇在她肚皮上吧。想想就覺心揪。其實當然不是,李崇文早年忙著事業,隻有妻妾各一,還聚少離多,不過這些年倒是女人不少,孩子也是劈裏啪啦生下一堆。
忙將邪念揮去,鄭守義斥道“混賬,我管他這個。”
“曉得,曉得。”
鄭二又擔心道“此事是李三在管?”
“啊。”
“老子在幽州開院子,這廝豈能不知?”
這事兒安娃子還真沒多想,搔搔頭想了片刻,計上心來,道“薊城有那多院子,哪裏看得過來?再尋個幫手在前擋著。”
這次風波,著實給鄭守義提了個醒,緊密掌握大李子的動態至關重要,聽說安娃子有這個能耐,兩隻眼睛閃亮,道“有麽?可靠麽?”
安娃子誠心推薦道“二嘎子,大人還記得麽?”
黑爺想一想,依稀有點印象,道“那個那個……話到嘴邊,就是想不起來。
安娃子肯定地說“是他。”
“這廝還活著呢?”鄭大帥心下慨歎,小子命挺硬啊。
安娃子解說道“嗯。前幾日我陪娘子上香,在憫忠寺見了這廝。”
“憫忠寺?”
“嗯,那廝在此出家,還有個法號喚作了空。”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龜孫子也能做了大和尚麽。“且住,你讓禿驢開嫖院?”可把二哥驚得不輕,這得什麽畫風?嫖姑子麽。
安娃子信誓旦旦道“那年遭災,那廝逃在寺裏活命,便留下剃度了。大人也曉得那廝根底,吃齋把素,這下子哪裏遭得這苦?早不想幹了,隻是苦無出路,煎熬這些年。我與他說,定然能成。那廝撅起勾子我便知他要屙什麽屎,把穩。”
黑爺思索片刻,感覺十分對路,道“啊!不錯不錯。一定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