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開始的混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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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二月二十日。
晴。
定州。
城南大營。
……彼契丹兵馬劫掠旬日,奈何賊眾,守將兵寡,隻能謹守城池,以待援兵。卻說東路豹騎軍並義從軍萬餘,總算點齊兵馬,往西來救……
毅勇軍長驅千裏,至柳城,目之所及皆為焦土,數載經營,盡作餘燼。軍士人人發憤。乃會靖塞軍、盧龍軍等,合兵三萬東出。自遼東城向北數百裏……
先是,前軍五千,遇賊三千,陣而勝之,斬首千餘,為京觀……
是日,遇賊兵十萬,我軍三萬陣於營北,排比兵戈,展旗幟,動鳴鼉,縱八陣,騁英雄。人持白刃,突騎爭先。須臾陣合,昏霧漲天,漢軍勇猛而乘勢,曳戟衝山直進前,賊兵膽怯奔南北,漢將雄豪百當千處……
為了能夠快速反應,家眷都回了幽州,鄭大帥幹脆搬到軍營裏住下,李三也跟著在此。
哥倆隻等河東內亂的消息傳到開幹。
隻是一則山川阻隔,一則晉陽亦管製森嚴,消息傳遞不便,斷斷續續傳來消息,居然是李克寧帶頭向李存勖跪了。
據說晉王身死那日,因潞州戰事未寧,軍中人情洶洶。李存勖都不敢接位,李克寧高風亮節,帶頭下跪,推了侄兒上台。
之後,新任晉王以軍民事務全部委於叔叔,叔侄倆上演了好一場孝悌大戲。
鄭守義聞言,都想放棄回家,為李三郎所阻,要他莫急。鄭守義不著急,他隻是覺著已經塵埃落定,沒戲看了。但李三也不多說,隻拉著他每日在軍營等信。
為了打發時間,老哥倆沒事就來聽聽變文解悶。
這些年,軍中編了不少變文上台,如《毅勇都戰成德》、《毅勇都破燕城》、《毅勇都破烏隗》、《毅勇都雪夜破契丹》,《毅勇都智擒張存敬》、《毅勇軍風雪下定州》,又如《毅勇軍戰青州》、《毅勇軍救晉陽》、《毅勇軍征北記》等等。總之,將毅勇軍的戰績編排起來,在軍中述說。
當然,除了毅勇軍的故事,也有講大李光輝事跡的。
比如《遼王北討》,《遼王力破李思安》,等等。
還有些精彩橋段怕影響不好就沒寫,比如智取渝關,取幽州。
這寫出來你讓李小喜、劉守光、周知裕還活不活了。
又比如取雲中。
那不是打幹爹的臉麽。
此時台上在說《毅勇軍征北記》,講的是天佑年間北征禿頭蠻的事跡。
因是本軍經曆,軍中許多殺才都曾親曆其事,軍士們在台下不但聽得津津有味,還都積極參與創作。
卻見一粗漢邊聽邊鼓動唇舌,道“真有十萬人呐!爺爺在陣前,隻見黑壓壓一片也看不清。
一聲令下衝唄。
那日突陣,老子左挑右刺,殺得那叫一個痛快……
“魏十七,吹,吹吧。”邊上一人拆台道,“那日你還在鄭帥後頭,打前是盧八開路,有幾個漏網之魚?胡兒一趟便給撞亂,爺爺隨張副帥在前還能撈著幾個,你等一身鐵慢慢爬,禿頭蠻跑得飛快,追得上麽?
還左挑右刺,刺個粑粑。”
“宋老六,休得胡言。十幾萬胡兒崩散,我與鄭帥被裹挾其中,左右全是胡兒,怎麽殺不到人……
很快就從口角發展為推推搡搡,最終不可避免地滑向群毆。
鄭大帥躲在角落裏,興致盎然地看著手下上演全武行。
火,板凳亂飛。
看這場麵,劉三道“哥啊,記得那年咱才到軍中,李頭搞會操那次麽。”
那得是多遙遠的事了?
“大順元年,在安邊吧。”鄭守義腦海裏立刻蹦出往日的一幕,啐道“若非你這蠢貨,爺爺能挨那頓打麽。唉,那個……有個叫啥十分囂張,一鞭子抽到耶耶臉上,被老子撲在下麵一頓好打,”作勢摸了把臉,仿佛還在火燒火燎。
“李有金。李承嗣一親兵。”劉三哥記得清清楚楚。
“對。那會兒李承嗣也就是個夥長麽隊頭,這廝現在何處?”
“陣歿了。”
“死啦?怎麽沒了?”
劉三道“似是我軍頭次出塞,與禿頭蠻在燕城北那戰歿了。”
“他家裏還有人麽?”再說看慣生死,聽說軍中袍澤陣亡,鄭大帥也覺難受,哪怕這廝曾經抽過自己。
“有倆弟弟,李有銀,李有財,皆在懷遠軍為將。”劉三恨恨道,“當初就這哥仨下手最狠。”
鄭守義歎道“幫我記著,下次遇見懷遠軍,請李承嗣叫上老兄弟,一起吃頓飯,敘敘舊。”
劉三應了。
眼角瞥了邊上打盹的李老三,鄭爺轉頭盯著他的腦瓜子狠看,瞧得李崇武都不好意思再裝了,抬抬眼皮,道“看啥?不許喜歡我。”
“噗!”邊上劉三哥一口茶噴了大半。
鄭二道“晉王已……吭吭,快一月了,怎麽還風平浪靜呢?”
李三坐起來,似在思考什麽,半晌,道“別急。一定會咬起來地。”
……
不管李存勖、李克寧叔侄倆咬不咬,遼王都決定不再等待。
幹爹死了,作為孝順的義子,他要去奔喪。
他要帶兵去奔喪。
他要超度幹爹全家去見佛祖。
留下秦光弼看家,遼王親領豹騎軍、射日軍,在親軍營的護衛下,二萬餘大軍從薊城出發,直撲媯州而來。
三月初一。
大軍抵達懷戎軍城下。
俯瞰城下數萬大軍,高家兄弟麵麵相覷。
對於遼王的邀請,高行珪到底是決定不理。
開始他還有些忐忑,憂心遼王會否斷他的錢糧。為此,高將軍自行腦補了許多情節,也做好了應對的措施。結果遼王好像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錢糧該給照給,還給他遷來一些瀛、莫的民戶,要他在媯州妥為安置。
高行珪擔心這裏有奸細,自作聰明地調查了許久,最終一無所獲。
為此,高行珪還給弟弟得瑟,道“我說吧。要給他自然會給,去幽州?去個球。”
就在高行珪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卻一覺醒來,發現遼王的大纛已在城下。
豹騎軍指揮使薛阿檀馳馬上前,在城下轉了一圈回去,揮手派遣信使靠近,對著城頭高叫“遼王有令,高將軍速開城門。”
麵對盧龍大軍,高行珪銀牙緊咬。
原來人家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裏,什麽派奸細,斷錢糧,這些手段用都懶得用,直接就把大軍拍到臉上了。
李可汗,欺人太甚呐。
眼看大哥臉色發青,高行周一把將大哥拉回現實,道“城中隻千餘兵,哥哥三思。”正所謂一分錢一分貨,高將軍人窮誌短啊。雖說媯州養著三千兵,但是以高家兄弟的財力,全在城裏隨時待命可做不到,隨時聽用的也就千把人。
隻看城下數萬軍,高行珪狠咽口水,總算沒有發瘋,恨恨道“開……開門!”
“哥哥,你我去迎遼王入城吧。”高行周又勸道,“當初遼王隨劉帥回鎮,與我家亦有幾分舊情在。”
……
片刻後,懷戎城門大開,高家兄弟聯袂出城,於軍前拜倒。
遼王端坐馬上。
哼,你高家兄弟吃了爺爺這麽多年糧,幽州來都不來。
嘿嘿,真以為爺爺是不敢動你麽。
扶都懶得扶,遼王向身邊的張忠遞個眼色,監軍使顛顛上前將兩人扶起,道“遼王說了,二位高將軍,戍守邊疆,功勞甚大,何須如此。”
這邊說話,那邊薛阿檀已領兵入城接防。
遼王就這麽高高坐在馬上,直到薛阿檀回稟城內肅清,這才一夾馬腹入城。
對高家兄弟滿滿的惡意與不信任,遼王是一絲一毫都不遮掩。
正所謂凡事總會利弊相伴。
梁軍肆虐瀛州,損失確實不小,卻也大大方便了移民。
遼王早就想將南邊的人口向北邊搬遷,奈何民人安土重遷,他雖為大帥,也不能太硬。盧龍在籍三十萬戶,瀛、莫兩州就占了一半還多。這一年遷戶近二萬,幽、薊、平、營戶口豐富不少,也使得春季出兵對春耕的影響降低了許多。
當然,代價是瀛、莫錢糧的減少。
但是,與獲得河東相比,這些代價都很值得。
兩日後,周知裕領著廣邊軍八千人抵達。
廣邊軍經過在山北戍守,成長許多。五短將軍以其嚴謹作風,深得遼王認可,出任廣邊軍指揮使。這次西征,周將軍肩負保衛大軍後路和糧道的重任。
廣邊軍抵達後,留下二千餘守城,其餘伴隨遼王再次起行。
同行的,還有高家兄弟以及千餘清夷軍。
三月十五日,大軍抵達安邊。
此時的安邊城,遠較當年荒僻。
自老黑一把火之後,這裏也沒有得到怎樣修繕,破壁殘垣。個把守軍見盧龍軍到,一矢未發,棄城而逃。
留下周將軍守城,遼王繼續向靈丘進發。
此時,坐鎮靈丘的正是故人李存賢。
之前李存賢曾隨周德威赴潞州,丁會投降後,他隨軍返回晉陽。晉王去世前後,李存賢被委為蔚州刺史,率領千餘鴉軍屯駐靈丘。
本來派他來此是盯著吐渾人。赫連鐸死後,部分吐渾人投靠了李鴉兒,但是隨著河東勢衰,吐渾人又開始蠢蠢欲動。天複三年即九零三年,曾發生了振武軍都將契苾讓驅逐節度使石善友造反一事,引來李嗣昭平叛。
結果,李存賢到了這裏,吐渾人還沒鬧事,卻是把盧龍軍給等來了。
如今的河東,真是難過。
靈丘城中隻有區區二三千兵,且千多是騎兵。麵對盧龍大軍,哪有還手之力。
還有個噩耗,就在遼王到達安邊不數日,雲中都將王敬暉突然殺了刺史劉再立,以雲中城投降了。
什麽叫做牆倒眾人推?這就是啊。
奶奶地雲中遠在數百裏外,遼王都沒往那邊去,你就降了,如此跪舔好麽?
麵對老朋友薛阿檀,李存賢麵色凝重。
與故人如此相遇,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入城勸降,是薛阿檀主動請纓。在盧龍多年,薛阿檀自覺功勳不顯,坐上豹騎軍指揮使的高位,總覺遼王遇他太厚。這次西征,薛阿檀希望能過多建些功業。
“子良,你我之間也不必遮掩,此次遼王便是為了河東而來。我來隻問你一句,是否願助遼王一臂之力。”看李存賢猶豫不決,薛阿檀勸道,“當年你我不甚熟悉,我也不說虛言。
河東是甚光景,想必你比我明白。當年劉窟頭來投時是甚樣,如今又是甚樣?你亦在遼王軍中有日,遼王為人,你亦知曉,不必我聒噪。
給個準話吧。”
好半晌,李存賢緩緩道“晉王,殺了太保。”
薛阿檀聞言有些意外,反應了一下,才明白李存賢的意思。
晉王當然就是李存勖,而這個太保,應該說的是李克寧,因他有個太保的榮銜,河東常以此稱他。
從幽州出發前,消息還是河東父慈子孝一片祥和。遼王也就是聽了這個消息,覺著再拖一拖人家穩了就沒戲唱,這才決定立刻起兵。出發後,他們一路在山溝裏跋涉,消息不暢,不成想在李存賢這裏聽了個大新聞。
“當真?”
李存賢輕聲道“上月廿一,晉王置酒,會諸將於府邸,待太保等入座,甲兵起,殺太保及李存顥者諸將。我也是這兩日才知曉。”
薛阿檀心說,果然為李司馬言中。
當時定州來信,李老三就說河東必亂。
亂起來好,對河東,對李鴉兒一家,薛阿檀實在沒甚忠心可言。
薛阿檀麵露疑惑,探問道“據聞晉王去時,正是太保扶了李亞子登位,怎麽如此?”他這個晉王,當然是說李克用李鴉兒了。
李存賢道“當時我不在晉陽,此事也是眾說紛紜。前日,晉王來使說,太保欲反,擬執晉王母子投大梁。”這個晉王,又說得是李存勖了。“晉王逼不得已,被迫動兵。”
“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薛阿檀道,“我聞近年來,河東軍事多委於太保。若太保有意登位,何人攔阻?嘿,今以此罪殺之……嘿嘿。”薛阿檀說到此處,忍不住起身踱步數合,“咳,子良,你可知我為何要滯留盧龍?”
李存賢對薛阿檀的事也是知之不多。
看他搖頭,薛阿檀道“蓋寓等鼠輩,嫉賢妒能。孝郎軍功卓著,彼等便反複打壓。嘿,我每戰爭先,卻因我與孝郎相厚,對我軍賞賜不公。記得那歲劉窟頭來投,給劉軍發下賞賜許多,卻無我軍一粒米,一尺布,鬧得軍士怨聲載道,還是回程擄了幾個莊子才勉強平息。
當時你在呀。”
李存賢苦笑道“是,我軍亦無賞賜。”
其實薛阿檀這個說法,李存賢覺著也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意思。
河東錢糧一直不大寬裕,劉仁恭新來,給點錢糧穩定軍心理所當然。至於對他們到底是蓋寓故意刁難,還是因為確實沒錢,這就很難說。
當然,彼時他李存賢剛剛接手隊伍,眼看人家領錢自己卻饢中空空,軍心很不安穩也是事實,後來搶莊子,同樣就有他一份功勞。
而且,李存璋後來給他可沒少撩陰腳、使絆子。
往事雖然如煙,亦可曆曆在目。
聽說這次殺李克寧,李存璋是站在晉王這邊的,而他李存賢卻領兵在外……
見李存賢表情認真,薛阿檀重新落座,胸有成竹道“河東地方,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你我當兵吃糧,圖個舒心自在。你道我為何願在盧龍?”
“舒心自在?”
“對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