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存勖的表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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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薛阿檀在盧龍當然是舒心自在。
    在這裏,錢糧不用操心,也沒打過爛仗,遼王對他信任有加,連豹騎軍都交他手裏。與河東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如今的天下,除了汴梁,北邊說是還有盧龍、河東、鳳翔三股勢力,其實另外兩個都是添頭,隻有盧龍實實在在。
    有些人覺著梁朝勢大,有心依附。是,汴梁是人多錢多,可是跟我薛阿檀沒一文錢的關係。尤其你看看連丁會這樣的都反了,可想而知日子難過。
    再說,大就一定能成?
    也未必。
    薛阿檀與梁軍交過手,梁軍強是強,可盧龍也不弱啊。
    此次如能取了河東,哼哼,誰能笑到最後天曉得呢。
    退一萬步,哪怕塞內敗了,也可以去草原做可汗嘛。
    或許是薛阿檀的勸說有力,又或者李存賢早有此心,總之,靈丘降了。
    遼王大喜,仍以李存賢為蔚州刺史,所部一概不動。又向李存賢允諾,可遷媯州刺史,當然,若李存賢另有想法亦可提出,隻要能辦,一定滿足。
    開局不錯,收媯州,取蔚州,兵不血刃,河東已經北門大開。
    哦,還有個主動投誠的雲中。
    遼王高立靈丘城頭,與老友敘舊,暢談人生理想,意氣風發。
    ……
    兩個惡鄰一北一南欺上門,欺人者歡歡喜喜,李存勖恰恰是這個挨欺負的,日子難過不問可知。
    幹淨利落地殺了叔叔,可是他但手裏沒兵啊。
    當初丁會來投,本來帶了一萬多二萬汴兵,那會兒李鴉兒還沒死,都沒想好怎麽拆分這支汴兵呢,居然短短數月就已逃散一空了。如今晉軍主力一在汾州方向防晉州,更多的跟著周德威蹲在餘吾寨,還有一部被圍在潞州城裏。
    偌大一個晉陽城,居然湊不齊五千精兵。
    要說河東也不是完全沒兵。
    父王的幹兒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精銳,但是,李克寧死後,眾將均存觀望之心,僅李存璋、李嗣源等寥寥數人態度明朗。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梁朝十幾萬人堆在南線,北邊盧龍少點,也有二三萬,可是別忘了山那頭還有個義武鄭守義呢,這黑廝與李可汗是一點不含糊啊。有那麽幾瞬間,李亞子亦想,幹脆讓叔叔坐這位子也未必不好。
    等靈丘、雲中反水的消息傳到……
    咳,無所謂嘍。
    虱子多了不癢,賬多了不愁,李亞子都麻了。
    老中官張承業一如既往的是張死人臉見人,古井無波道“盧龍、宣武,一北一南,論力皆強於我。不過,觀其舉止,似亦有顧慮。”
    李存勖恭敬拜問“張公請講。”
    “以我想來,他兩個是互有顧慮。盧龍兵寡,恐大軍陷於河東,宣武卻擊其根本。梁賊兵多,然中原無地利,亦恐為盧龍精騎所乘。故,盧龍隻發兵二三萬,屯於靈丘,梁賊以關中兵、魏博軍為前驅,宣武精銳則留在汴梁未發。
    我夾在其間,雖危如累卵,亦有一線生機。”
    李存勖起身向老中官一躬倒地,請教曰“請張公賜教。”
    張承業還禮罷,向四周看看,李存勖立刻會意,除了李存璋、李嗣源,其餘人等全部趕走,又名甲士看在屋外,不使任何人靠近。張承業方道“盧龍、宣武各懷鬼胎,這是我等勝機。
    河東山河險阻,隻要我軍夠快,彼輩必無所覺。
    況,此二賊皆欲觀望對方先動,便是查知我軍有所異動,亦不會立刻反應。
    我軍雖寡,居於其中,固然是南北受敵,卻亦可先擊一路,再擊一路。”
    李存璋是老革命,從李克用殺段文楚造反就有他,後來改任教練使,漸漸淡出晉軍核心。也是因他常留晉陽,這次換帥,他近水樓台得預其事,堅定地支持了李存勖上台,重新煥發新生。
    作為老行伍,李存璋積極表現道“各個擊破固然不錯。奈何晉陽無兵,如何穩住二賊亦是難事。”想法再好,做不到有個蛋用。
    張承業道“喚回鎮遠。”
    鎮遠,就是周德威。
    自從潞州被圍,李克用便任命周德威為主帥,領一部主力南下救援。但是近一年來,周德威毫無建樹,最後幹脆蹲在餘吾寨不動了。李嗣昭幾次告狀這廝見死不救,晉陽城中也多有流言蜚語,有說周德威與梁軍勾結的,也有說周德威想做晉王的。
    傳言很是不少。
    李存璋聞言忙曰“不可!鎮遠屯兵餘吾,隔絕梁兵北上道路,豈可召歸其軍。”其實他想說的是周德威這廝救援潞州不利,幹爹私下也說過周德威與李嗣昭有私怨,擔心他立場不穩。此前,李克用幾次催他進兵,周德威均視而不見,李克用非常不滿,隻因身體大壞顧不上這廝,才流毒至今。
    方今晉陽不穩,周德威手握重兵,非常危險。
    張承業道“汴軍北上,非隻一路,西邊晉州路更寬。汴兵十餘萬屯在晉、澤、潞數州,平心而論,若彼軍發力來攻,德璜,你可擋得住晉州這路麽?”
    德璜,是李存璋的字。去年,為了策應潞州,李克用也曾令李存璋引兵至西路,往晉州騷擾,可惜梁兵不為所動。
    要打晉陽,其實走東麵的潞州,走西邊的汾州都走得,梁兵又不缺人,兩路並進,就很難應付。可是梁兵愣是圍著個潞州耗了一年,而且是打打停停,也不像要玩命的樣子,這事在李存璋的心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見張承業詢問,李存璋自覺得此時不能胡扯,道“若梁兵兩路來,難矣。”西路晉州那邊隻有李嗣恩的千多兵靠點譜,梁軍真打,晉軍肯定頂不住。
    張承業很滿意他的回答,道“既然如此,守餘吾何為?”言罷,對李存勖道,“晉王,我苦思梁賊用心,近日略有所得。”
    “張公為我解惑。”
    “梁賊,欺我啊!”張承業千年不改的麵皮突然扭曲起來,憤慨道,“梁賊自恃力強,其實根本就未想速勝,這廝是拿我等做磨刀石呢。發魏兵來,是為消磨魏博。發關中兵來,是驅虎吞狼。
    既如此,魏兵、關中兵,又豈能用命。”
    張承業這樣跳躍的思維,弄得李存璋有點意外。他還沉浸在對與周德威的討論上。其實,他更擔心的是周德威領兵回來搞事情。怎麽又扯到魏博、關中兵上頭了?李存璋疑惑道“皆不用命,還怎麽打?”
    張承業道“此乃梁賊欺我之處啊,這廝就是要這麽耗死我軍。”
    眾人聞言細思,亦覺有理。
    否則潞州前線種種奇譚怪事無從解釋。
    比如李嗣昭的求援使者天天在晉陽哭訴周德威救援不力,周德威也就真的是對救援不積極,有人說是他跟李嗣昭有私怨,李克用也這麽說。問題是,夾寨圍城兩圈,那深溝高壘的,使者居然一日一波能出來。
    要說李嗣昭跟梁軍沒有默契,誰信?
    又比如,梁軍圍著個潞州。但潞州都被圍死了,直接破了餘吾寨往北打唄。可是對餘吾寨也沒怎麽打。好,就算餘吾寨地形險要,可晉州這邊也能打吧,這條線晉軍守兵不多。最近從關中陸陸續續又來不少兵,也不見動彈呐。
    十幾萬大軍,日費千金,玩呐。
    可如果換了張承業的這個說法,似乎就合理些了。
    其實張監軍有些話沒好明說,但是在座的都明白。
    丁會這次叛變,影響非常深遠,梁賊是對手下都不大信任啦。梁賊想借河東驅虎吞狼,下邊的殺才們就保存實力應付他。汴梁屯的那十萬精兵,到底是為了防河北,還是防家賊?
    不過這個話題太深,尤其晉陽是這樣一個局麵,誰也不想明言。
    張承業道“哼,驕兵必敗。既然梁賊如此欺我,撤回鎮遠,彼輩必不會立刻動手,定要觀望。這便給了我軍機會。”
    李存勖蹙眉道“張公之意,是先擊盧龍?”心裏卻想,撤回周德威,這廝手握重兵,能聽話麽?
    “不。當先擊汴軍。”張承業仿佛完全沒有顧慮這些,目中閃著寒芒,道,“盧龍軍雖兵寡,缺勝在一心。李可汗用兵老道,難建奇功。而汴軍上下猶疑,鎮遠撤回後,彼必不疑我……
    李存勖卻一抬手,朗聲道“張公不必說了。速召鎮遠歸鎮。”李存璋正要出言勸阻,被李亞子阻住,“我意已決,勿複多言。”念及李存璋一片忠心,追了一句,“鎮遠必不負我。”
    都這樣了,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怕個球。
    ……
    鄭守義是在遼王出發後數日得的信兒。
    李三也有些意外,照他的想法,西征河東是有些冒險的,要去也是他李老三去。但老大親自出馬,李三也就閉嘴不言,認真與鄭守義研究怎樣打配合。
    算來算去,義武這邊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首先,他們得看著成德、魏博這條線,防備敵軍背後捅刀子。
    其次,誰走誰留也是個事兒。
    留下牛犇看家?還是留下老馬匪王義?
    感覺再不帶牛將軍出門,這廝就得鬧了。
    還是留下王義這廝更放心些不假。
    這樣,可用之兵有個萬把號人,鄭守義也帶著順手。甚至他還想人可以再少些,關鍵是馬得多點,多扛物資跑得快麽。
    隨後就傳來李存勖殺了李克寧這個消息。
    鄭二對李三再次肅然起敬。
    當年跟著劉窟頭回幽州搞兵諫,就是這小白臉再三堅持,他們提前出營躲過一劫。這次對河東也給他猜中了。黑爺忍不住李老三的臉上摸來摸去,搬眼睛扣嘴巴,口中還念念有詞“這他媽是開天眼了麽。”
    被李崇武一腳踹開。
    “別鬧。”
    看看李老三,不管別人怎麽看,對於李存勖,至少老黑是有點受衝擊。
    叔叔都讓位了,侄兒還要下死手。
    作為一個屠子出身的武夫,鄭守義還不是很能接受這種骨肉相殘。
    李存勖對外說是李克寧要造反,編得有鼻子有眼。呸,老殺才要動手,還有這小子什麽事?
    感覺將來李老三不好過啊。
    李崇武似乎對這些全不在意,繼續拉著老黑商量,道“若我所料不差,李存勖會想法先穩住我軍,然後盡快擊破汴軍。我軍有備則罷,若我軍大意,嘿嘿。我已遣人向大兄示警。”
    “你我怎麽?”鄭守義在地圖上仔細尋找,指著潞州的位置道,“插他一刀麽?若是潞州不好走啊。”
    聽說李存勖可能要先南下擊破梁軍,鄭守義第一反應就是半路插一杠子。可是看看地圖,聯想一下那邊的地形,定州翻過太行山還在忻、代附近,處於晉陽北麵,潞州可是在晉陽東南。
    想去潞州揣李存勖一腳,不好幹啊。
    從鎮州借道麽?
    還是直接偷襲太原?
    也有點瘋狂了吧。
    李三郎靠在椅背上,雙眼望天,道“等。”
    “等?還等個甚。”
    “等晉軍擊破梁軍,等李存勖北上。”突然李三郎眼放精光,道,“沙陀胡種就是禍胎,這次,定要將之掃了。”
    ……
    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真是不假。
    河東運氣是真的好,東邊一個盧龍,南邊一個汴梁,兩位好鄰居都是古道熱腸。北邊遼王親領著大軍要給幹爸爸奔喪,梁帝動手更早,大軍早就在潞州晃蕩。轉過年,等到李克用病故的消息,朱聖人耐性子又在汴梁蹲了半多月,實在坐不住,三月初一這日從大梁出發,初六抵達澤州,準備親自指導工作。
    新年新氣象,潞州行營招討使又換新人,梁帝從關中調來了劉知俊將軍。
    三月初十,劉將軍抵達,次日就被任命為潞州行營招討使。
    劉知俊也是個老革命,資曆比數百元從老人短些,但也是大順年間就投過來了,迄今十五六年矣。
    他本是徐州感化軍節度使時溥的部將,算是汴梁的對頭。不過劉大帥深明大義,率部早早反正,還為新東家攻滅老東家出力甚巨。
    近幾年劉知俊主要在關中奉獻,唐朝禪位前後,就是他在西邊連破關中諸鎮,幾千人殺得李茂貞、楊崇本等幾萬人找不著北,乘勢奪取了鄜、延等五州,為晃哥稱帝獻上一份厚禮。
    見到這位愛將,梁帝親賜金帶、戰袍、寶劍。
    劉將軍銘感聖天子知遇之恩,親帥萬餘人北擊晉軍,狠咬了周德威一口,然後拍著胸脯保證完成任務,天子可以回汴梁敬候佳音了。
    偏巧南邊的杭州錢鏐幾次表態,想在南邊捅楊渥一竿子。在淮南楊家身上,梁帝吃了好幾次癟,若能在淮南咬下一口,梁帝還是有點執念,隻因北麵一直不著落,走不開。
    恰聞李存勖殺李克寧的消息傳來,據探周德威也從餘吾寨撤了。潞州援軍已絕,拿下潞州再無懸念。而且晉陽空虛,周德威這個領兵大將回去,天曉得鬧出什麽動靜來。
    梁帝心情大好,果斷留下劉知俊將軍指揮,自己返回汴梁去了。
    送走了天子,劉知俊回城,想想怎麽完成任務。
    弟弟劉知偃嗬嗬笑道“大兄,我軍也去潞州麽?”
    劉知俊正在沉思,疑惑道“去作甚。”
    “不是打潞州麽。周德威都撤了,李嗣昭這棄子豈無怨言。我等大軍開到,再勸說一番,這不就成了。”
    “成了?”劉知俊嗤笑道,“康懷貞在關中你沒見過,他不會勸降?你道聖人真是盯著潞州呢。看看此地都是何人。除了我軍便是康懷英陝州兵,魏博數萬兵,李思安帶了萬多老汴兵過來,這就又走了。”
    劉知偃若有所悟道“你是說,天子這是驅虎吞狼。”
    “還不明顯麽。”劉知俊仰著脖子想了片刻,道“前麵有康帥足夠,我軍去晉州,到潞州湊什麽熱鬧。”麾下兒郎是我劉家的本錢,豈能去填溝壑。跟朱哥奮鬥十幾年,攢點家底不容易。哼,之前在關中,康懷貞這廝與自己聯手破李茂貞,何等犀利,怎麽一座城打了一年多還打不下來。新朝已立,眼看敵軍覆滅在即,此時還拚什麽命,保存實力誰不會。
    劉知偃拇指一翹,道“高哇。”晉州即山西臨汾,把著晉陽的西南大門,沿著汾水向北,過汾州就是晉陽,一路有水運聯通關中,方便大軍補給,當年氏叔琮就是從此打到晉陽城下,差點掏了李鴉兒的老巢。潞州已有十萬兵了,再加兵意思不大,他們看著西路,充分發揮梁軍兵力優勢,十分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