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征河東(四)
字數:8979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六月初一。
張文禮,哦不,王德明將軍跟隨李弘規將軍,領二萬大軍離了鎮州城,直趨土門關而來。
此次成德兵有五千步軍,這是準備用來守關的。
剩下一萬五千精騎,這是準備掏黑爺的後路,或者去定州殺人放火的。
今次建言獻策有功,王將軍被李弘規提拔做了副手,心中得意呐。
鎮州到土門關隻有百裏左右,前方斥候回報,土門關隻有小股敵軍望風,並無大軍看守。想來,那黑廝沒想到成德會捅他一刀吧。
若問王德明,待取了土門關,他更想去背後插老黑一刀,還是去易、定,他肯定是更願回師去易、定。那邊據說被治理得不錯,野無閑田,民生豐足,正好發財啊。
義武軍?且讓河東兵去殺吧。
為了趕時間,成德軍行進速度極快。
都知道義武軍鑽山溝去了,當前沒有強敵,一個個都在發足狂奔,唯恐跑得慢了。大軍前後拉了十幾裏地,王將軍忠心事主,討了個前軍的差事,親領三千騎在前開路,要將土門關拿下。
好乖乖,這一路真是風馳電掣,踩著筋鬥雲在飛啊。
遠遠已見雄關在望,王將軍大手一揮,領眾軍從關下繞過。
唐朝,自太宗皇帝開始,就定下規矩,那就是不修長城,哪怕修個關城,也不是那麽認真。若從天空俯瞰,不論是秦漢,還是後世的長城,那就是嚴絲合縫的一條線,而唐朝的關隘,往往就是一個關城一個點。
唐軍的風格與其他朝代頗有不同,講究的是以人為城,積極進取,但凡有點機會,都要出城幹一場。
至於死守城池?
不能說沒有,有唐三百年,案例確實不多。
比如當年朱瑄、朱瑾兄弟,跟朱溫對著幹,明明後麵兵力、實力不占優勢,也要出城打。打一場送一場,實在沒招才回城裏一躲回血。
關中李茂貞也是。攢一口氣,就想出來跟朱三哥掰腕子。被捶個鼻青臉腫就回去養養,好一點又來。然後又回去養。如是再三。
再比如前兩年山北守燕郡城,那是實在沒招。城裏隻有鎮兵和新兵蛋子,出去就是個送,隻好死守城頭。而且,那也是李三郎下了死命令的。
這個土門關也是這樣。
關城是臨水而建,但是關城也未將河穀完全堵死。王德明繞城而過並非他要找老黑拚命,恰恰相反,他隻是想將關後的道路封鎖,免得走了消息。
至於硬碰咱鄭爺的大軍?王將軍想都沒想。
三千餘騎一陣風從關下刮過,直奔後方道路而去。
眼角瞥見城頭慌裏慌張的守軍,王德明開懷大笑曰“哈哈,等會兒回來殺你狗頭。”這城裏幾個望風的那就是盤裏的肉,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一想這次要為爸爸再立新功,王德明就十分開心。
繞過關城不遠,忽從前方穀中閃出一支人馬,奔他劈麵而來,晃得老王眼暈。
“那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八百鐵騎開路,人馬俱披鐵甲,如牆如林而來。
盧八哥抱著丈八的馬槍,正在緩緩加速。
沒辦法,具裝甲騎這個速度確實是比較拉胯,加速慢,耐力差,基本就是一錘子買賣。不過能撈到這次機會出手就很不易。發現眼前的敵騎居然還是行軍隊列,似乎甲都沒披,盧將軍有點後悔。
早知如此,是可以不穿馬甲的。
這就是具裝甲騎的妙用了。因為人高馬大,一旦省下馬甲幾十斤,奔馳起來比普通的甲騎更有優勢,那才是風卷殘雲呢。隻因具裝甲騎太過珍貴,毅勇軍又不缺精騎甲士,所以才不這麽浪費。
而遇上今天的局麵,正可以不穿馬甲,至少也能隻穿半套,節省馬力。
此時也顧不上這些嘍。
前方敵軍動作很快,一看情況不對,轉向就想逃跑。
嘿嘿,哪裏能夠!
就這麽屁大點穀底,根本沒有地方騰挪,何況還有條河水擋路。
盧八哥換了個握槍的姿勢,把槊端穩,準備出手。
王德明看清是具裝甲騎當麵,哪裏不知自己著了道。隻為跑得快,他們連甲都沒穿,對麵一身鐵,自己一身肉,跟這幫殺神打個屁。
來不及細思端地,王將軍是撥馬就逃啊。
四下張望路線。
右邊是山轉不開。
左邊是水。
左邊是水呀!
一咬牙,走罷。王將軍策馬噗通一聲,就跳進了河裏。
欸?此時倒是顯出沒著甲的好處來。若穿了甲,可就直接沉河底了,此時正巧輕便,人與畜牲一起手抓腿刨,又是順流而下,嘿嘿,居然就走了。
王德明將軍頭都不敢抬,隻顧拚命劃水。
飄了一段,就從河水東岸上來。驚魂未定的王將軍幾乎脫力,在幾個隨從的伺候下爬上馬背,兩腿都還在打抖。
但凡晚了那麽一瞬間,還有命在麽?
回頭一看,好嘛,對麵已被鐵蹄踏過,岸邊人仰馬翻一片。
再向後看,山中源源不斷還在衝出許多甲騎,一波波,一浪浪,或挺槍,或搭弓,如風卷黃沙,向東撞去。
完啦!
本來成德兵對上盧龍兵心態就矮了一截,老被人打,能不怕麽。
好不容易說過來找一次自信,得,又扒瞎了。
後麵李弘規也是行軍狀態,被人家這般殺到眼前,那還能有個好麽?老李能活著出來就很不易。王德明眼珠子骨碌一轉,快走,趕緊回去向爸爸報告李弘規輕敵冒進、大敗虧輸去了。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鄭守義鄭大帥的主力。
前麵是盧八開路,數千甲騎魚貫從山穀裏衝出來,滾滾洪流,向遠方的敵軍席卷而去。果如王德明所料,李弘規完全無備,行軍途中被一擊潰亂。過萬大軍狼奔豕突啊,被黑爺足足追殺了五十裏,直至日暮方休。
李弘規衣也破了,冠也丟了,一頭草窩欲哭無淚,趴在馬背上邊跑邊罵“他媽地鄭守義不是玩意呀!”不是說要打河東麽,怎麽又回來了?
王八蛋是一計,是一計呀。
就說打成德,咱鄭爺很有心理優勢。
此戰勝得暢快淋漓,軍士們收攏俘虜、繳獲馬匹自有成例,不勞老黑費心。
好乖乖,這得有多少馬騾?發了,又發了。看看能否圈個萬八千匹?
鄭守義樂得合不攏嘴,對邊上李老三豎起大拇指,沒口子猛誇,道“高,李司馬高啊!”
李崇武也有些得意之色。用馬鞭虛點,與身邊幾個遂從吩咐數句,才與鄭守義道“這些馬你願留都留下,可是有一點,我要挑種馬。粗看看有些不錯的,可能有西域血統。”
“你挑你挑。”鄭守義下馬,撩開裙擺放了一泡水,想將甲卸了鬆寬一些,又怕著了卸甲風,隻好扛著一身鐵,將頭盔摘下,擦擦額頭的臭汗。拉著李三坐下,鄭守義道“你怎曉得王鎔會來堵我?這廝可是一向恭敬得緊。”
李三無奈苦笑“我真不知道這廝會來摻一腳。我隻是感覺前麵李存勖肯定挖了坑等著咱們,所以幹脆回來。誰成想碰上王鎔這廝?純屬巧合,純屬巧合。”
李老三越這麽說,鄭守義越不能信,撓撓頭道“你再跟我講講。”
攻入石艾後,按計劃當然是繼續西進,早日打進晉陽。可是一進城,李老三就與他說,往西不好去了,應該回來。當時鄭守義還猶豫,也是李老三反複要求,加上他老黑也確實擔心後路被斷,這才一窩蜂往回來。
撤兵的道理,李老三之前已跟鄭守義反複說過了,但這廝還想聽,李崇武也不介意再說一遍。便聽他道“李存勖此人,你萬莫小覷了他。看這廝殺叔叔,破夾寨,殺伐果斷,是個狠人。敢想敢幹。
但是呢,他雖然敢想敢幹卻不能胡整,他有顧慮。
晉軍那個德行你我盡知,說白了就是不得人心。
他就有個困境,在晉陽貓著,代北就完了,那也是個死。倘若他大軍北上,讓你我到了晉陽城下,可能都不用打,晉陽都能降了。軍眷家屬可都在城裏,丟了根本,一樣完蛋。
所以呢,先擊破我軍,再北上對付大兄,這是他唯一一條路。
在哪裏下手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會在前麵埋伏。
所以,擺在我軍麵前也是兩個選擇。要麽就闖過去,其實我覺得勝算也不小,若直接擊破李存勖,基本河東就拿下了。但是,我又覺著這樣過於冒險,犯不上。
我承認,開始我是有些僥幸心理。但到了石艾,又覺著犯不上。
與其冒險西進,不如去與大兄合兵,就壓垮他得了。
孤懸深入,畢竟是反了兵家大忌。非不得已不用。
就這樣。”
鄭守義默默聽著,卻總覺著哪裏不對勁,可是自己又想不明白,就尋思著回頭找張澤那廝參詳參詳。
對付小白臉,還就得讓小白臉上。
“老王?”鄭守義下意識呼喚大寨主,這廝用了十幾年過於順手,一時都改不了口。看看沒人注意,將鄭老五喚來,讓他去檢查備勤。
勝是勝了,也要防著人家殺個回馬槍。
待吩咐完畢,鄭將軍道“那麽,下麵怎麽打?”
李崇武道“不急,先去鎮州走一趟。來都來了,不能白跑這一回吧。”
鄭守義樂道“啊,有理有理,哈哈哈哈。”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李公佺一溜煙跑回鎮州時,王鎔已從幹兒子王德明處得知了前線的噩耗,真真是一臉的愁容。
石希蒙立於身後,溫柔地給趙王殿下揉捏太陽穴順氣。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苦也苦也。
若按他意思,就給老朱報個信就完了麽,你他媽非要摸老虎屁股。
好,膀子都咬沒了。
二萬大軍呐,早上出城,晚上就全軍覆沒。陸續回來五六千人,後麵還能活下多少,趙王殿下是一點準譜都沒有。
而且死人是一樁,馬呢?
哎呀,想想又得破財免災,血管怕不都要流幹?
王教主隻覺每個毛孔都在呻吟。
果不其然,次日午後,鄭大帥就趾高氣昂來到城下。
此時城裏還有萬多兵,本來要從各州調軍隊過來,這人還沒來,前麵兩萬就崩了。城中人心惶惶,守城或許還行,但是出城浪戰,嘿,想都別想。這次王教主再不聽勸,果斷差遣周至出城,怎麽挨罵這都不管,一定要談個好價碼。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還不如好好談談。
王教主心想,隻要肯走就行啊。
五十萬食糧,二十萬匹絹,再賠上一萬匹馬,鄭大帥大人有大量,也就不計較了。周至依舊是價也不還,直接回來稟報,王大帥繼續力排眾議,立刻應允。
一萬匹馬城裏就有,糧食也不缺,王大帥果斷安排畜牲馱了一萬石糧出城,承諾其餘糧食、絹布隨後送到。
鄭大帥也不怕王鎔反悔,拉著馬匹回轉定州去了。成德主力新喪,這邊隨時能來,便同意王大帥將剩餘的錢糧用船直接去瀛州。
那邊有李承嗣在,這廝詭得很,不怕大教主玩花樣。
目送了賊兵遠去,數年積蓄,又要搬空。王教主看看李弘規,神色複雜。老李羞臊得頂門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可他畢竟是老臣,趙王也曉得自己的身份,沒有這幫老貨撐場麵,他也玩不轉,犯不著再多計較。
他媽地,今夜定要好好出一口惡氣。
大教主左右瞅瞅,向小石一招手,道一聲“走。”
下城去了。
石希蒙蓮步輕抬,跟在後頭,心中又是畏懼又有興奮,兩條腿一陣猛夾。
在其身後,梁公儒來在老夥計當麵,輕拍了李弘規的肩膀,心說,何必呢。
一切盡在不言中吧。
……
河東,晉王行轅。
自打聽說義武軍到了石艾,李存勖是日也盼、夜也盼,隻等了黑廝自投羅網。結果苦待數日,也不見義武軍來。
李嗣源遣李從珂去查探,發現一路空空蕩蕩,哪有敵軍的影子。
追到石艾,倒是城上有些人影晃動。
李從珂未敢輕舉妄動,隻躲在遠處密林間窺探。等得半日,發覺不對,遂豁出去跑到城下,便見城頭的人一窩蜂全散了。便見小城無人看守,城門洞開,滿心疑惑的李從珂戰戰兢兢進城一問,才知道義武軍早就走了。
至於城頭的人影,那是行前讓城中百姓穿上破衣爛甲在城頭晃悠。
李從珂一麵遣人回報,自領斥候又向東查探,一直跑出了土門關。
便見戰場已被打掃,但是滿地的血漬依舊清晰,顯然曾經爆發過激烈的戰鬥。這裏已是成德的地盤,李從珂在方圓十數裏查探一圈,本想捉個舌頭問話,可惜一無所獲。
想想也是,殺成這樣,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哪裏有人。
李存勖聽說,有些不敢確信,道“義武跟成德打起來了?”
雖說成德與河東向來不睦,但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晉王立刻腦補出一幕大戲,成德王鎔發現義武兵過境,起了歹心要掏後路,鄭守義怕後路不穩,就殺了個回馬槍。
勝負麽?成德兵對上盧龍就沒贏過,十有八九還是成德完蛋。
就此一鬧,鄭守義自然不敢再來,回去了。
李嗣源亦道“當是如此。”
周德威道“王鎔意欲何為?”
李存勖默然不答,心中盤算這究竟是好是壞。
其實,他更希望鄭二能來,讓他狠殺一陣,重創了這廝,東邊這路暫時就不用惦記了。現在走了是了,可是人家隨時還能再來啊。
至於說王鎔掣肘義武?快歇了吧。
李存勖甚至懷疑,這是否是一計呢?那黑廝是等著自己北上,再來?
不怪晉王多疑。他手頭就這點可用之兵,豈能不慎之又慎。
李嗣恩這是首次追隨這位新任晉王打仗。上次打潞州,他在汾州防備晉州方向,沒參與。這次他帶著千多精騎在,對這些彎彎繞,李嗣恩想不大明白,道“既然退了,不若留些兵馬看住山路,我軍還是速速向北。”
對於東路,李存勖豈能放心?可是北麵更為急迫。兩個壇子一個蓋,晉王難呐。左思右想,認真地看著周德威,李存勖把心一橫,道“鎮遠。你速遣人走一趟鎮州,問問情況。”
周德威唱個喏應了。
李存勖又道“阿兄。你引三千騎先往北去,在忻州等我。”
李嗣源也唱個喏應了。
“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