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征河東(六)
字數:10011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自比曹公,豈能不讀曹公的文章。
在文學方麵,梁帝確實是自愧不如,完全沒這文采。
早些年,梁帝也沒覺著怎麽,近來讀之,總覺這些詩詞觸動靈魂。
比如這首《龜雖壽》,梁帝就讀過多遍。
那麽,啥時候能唱一次《觀滄海》呢?
他歲數不小了,有生之年,哪怕能平定河北也行啊。
又如何得永年呢?爺爺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呀。
“王鎔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前腳收到王鎔信使說義武軍進了井陘,梁帝還沒想好怎麽利用這個局麵,成德大敗的消息跟著就到。
二萬大軍啊,折了大半,還他媽賠上那麽多糧食。
成德挺有啊!
敬翔也隻能報以無奈。
打鐵還得自身硬,這是個真理。
機會再多,自己有問題也就隻能幹看著。
家大業大,有家大業大的煩惱。
創業之初,人雖不多,但是生在一心。後來事業壯大,糟心事也是越來越多。哪怕老弟兄們還有些良心,願意賣晃哥的麵子,但是,該有的小心思,是一個也不少。而丁會反水,對梁帝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丁會之事過去已快兩年,但其餘波遠未消散。
借著改朝換代,借著大赦天下、大賞功臣,也隻是粉刷一番,其實大夥心裏怎麽想法,誰說得準?
首先敬翔深知,天子就沒有放下。
打潞州,居然隻讓康懷貞帶著一群關中軍做主力,魏博兵打下手,符道昭也是半路的和尚。李思安倒是帶了點老汴兵上去,草草轉一圈,結果又以作戰不力為名拿下了。
為啥不用汴兵主力?
因為軍隊在整頓。
從河北回來,這兩年天子關心的就一件事,整軍。
安史之亂以來,武夫割據風氣極壞。梁王以汴州宣武軍起家,走的是方鎮為國的道路,而要避免大梁走上邪路,削奪藩鎮,權歸中央,就是必由之路。其綱要,正是弱枝幹,強中央。其中,軍隊又是重中之重。
借梁朝開國之際,梁帝設龍虎、羽林、神武、天武、天威、英武六軍,因分左右,名為六軍,實為十二軍。其中以龍虎軍最為精銳,原為親兵爪牙,牛存節就是龍虎軍統軍。此六軍,為中央禁軍。
又以崇政院協天子理軍事機務,凡調動軍隊、任免將帥、作戰謀略,由崇政院向天子建議並監督執行。
另有侍衛親軍號龍驤、天興、神捷、廣勝等,分侍衛馬軍和侍衛步軍。侍衛親軍與禁軍互不統屬,為天子私兵,直接聽命於天子。
此禁軍與侍衛親軍計有十餘萬眾,是梁軍的脊梁,半在汴梁,半在洛陽,是大梁的立國之本。論戰力,此皆百戰之士,冠甲天下,且與藩鎮不同,權自上出。
如此種種,就是要避免安史之亂之後,李唐中央羸弱的覆轍。
但是,整軍不是隨便定個編製,換個番號那麽簡單。軍士怎樣調動,將領如何調換,都得全套操作。比如這個將領調換,就得師出有名,要有理有據。
升官自然容易。例如牛存節,天子擬任其為禁軍都指揮使,潞州潰亂後,他及時出兵保衛澤州有功,這就是現成的理由。
此乃正麵榜樣。
降職解權就比較麻煩。好在有個李思安做榜樣。作為潞州前線主將,圍城數月毫無作為,勞師靡餉。天子以此為由,免了李思安的差遣,奪了他的兵權。
這就是反麵典型。
一個正麵榜樣,一個反麵典型。
想法很好,但是眾將買賬與否還要再看。
還有很多不完備,有很多疏漏。但這已經是絞盡腦汁了,尤其李思安這事,天子這邊下令,李思安二話沒說就領旨受罰,你說天子跟他沒商量,敬翔是打死也不信。
這當口,顯然是打不了大仗的。
盧龍跟河東此時上演狗咬狗,若他兩個速戰速決分了勝負,那梁朝就吃不上熱乎的,倘若遷延下去,比如拖到明年,則很有機會。
如果王鎔這蠢豬沒有擅自行動,而是由梁軍派出一支精銳堵了土門關,不消說,義武這一路就完蛋了。大戰不好打,一二萬精銳汴梁還是派得出來,至少不會如成德兵這樣丟人現眼。
確實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然而歸根結底,還是梁朝內部不靖惹禍。
等侍衛親軍、禁軍搞完,還得搞藩鎮軍。
總之一句話,不能讓藩鎮割據延續下去。
但是很難。
很難。
很難。
削權,削藩,從來就沒有一帆風順地。
漢朝從高帝一直搞到武帝,用了一百多年才搞定。
唐朝直接就爆發了安史之亂,好懸沒有亡國。
漢朝立國,是封國與郡縣並行。那些異姓王是底定天下後封的,高帝封完就不甘心,就後悔,然後就是叛亂,高帝一把年紀還得領兵四處平叛。後來削宗室王,更是連削帶打花了上百年才搞定。
而梁朝開國前就是遍地藩鎮遍地王,同時天下未定,照漢高帝那麽搞,直接就得玩完。晃哥更沒有一百年光陰。
唐朝是天寶十節度。唐朝太大,為了控製邊疆,設置節度使。明皇那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開元、天寶,文治武功何其盛也,天子威望何其高也,而且當時朝廷掌握天下財賦,十個大節度使裏一大半還都算聽話。
就這,都讓楊國忠那草包給玩脫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藩鎮囂張百餘年,想一朝改變太難了。
最要命的是放眼曆史,根本沒有前例可循。
目之所及,全是教訓呀。
所以要仔細籌劃,要隨時準備鎮壓反抗,同時還得應付周邊的這些刺頭。
很多時候,敬翔也搞不清楚,到底應該孰先孰後。
整軍,不一定是戰鬥力更強,也可能是更弱,不利於外戰。
不整軍,隨時鬧個叛亂更要命。兵頭們造反,許多時候很沒道理,換帥造反,私怨造反,甚至某個大頭兵缺錢都可能引發造反,完全是有理由造反,沒理由創造理由造反。這誰受得了?
大梁這是摸著石頭過河,哪裏有坑全看命。
敬翔也想明白了,丁會估計就是對收方鎮之權不滿,沒有其他合理解釋。
這廝狗鼻子是真靈,那會兒天子還沒有下定決心動手呢。
但這廝也真是害人害己。投河東,就能有好結果麽?
哼。
想必天子也是想明白了這點,所以橫下一條心要搞。
搞也難,不搞也難。
難,難,難。
梁帝問曰“哎,王茂章幾時到?”
敬翔見問,掐指一算,道“計算路程,當在八九月間可至。”難得天子願意換個話題,敬翔也湊個趣,明知故問曰,“聖人很看重此人?”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梁帝往扶手靠著,幹脆將腿抻開箕坐,舒緩以下血脈,道,“記得之前在淄青,這廝以數千騎當我數萬大軍,欺我馬兵短少。
那廝衝殺數合便於陣前安坐飲酒,他娘地,當著爺爺麵烤羊。我軍上前,彼便退後。如是再三。我也來氣,下令窮追,為其拖得疲累,損失不小。”
敬翔笑曰“嗬嗬,遼兵亦常如此。”
“哈哈哈哈,是,李周彝在澤州,張存敬在魏博,皆遭過毒手。”忽然梁帝收了笑聲,歎氣道,“可惜存敬早走啦。”
張存敬有勇有謀,也算忠心。天複元年拿下河中後,讓他去宋州,本意是看他勞累,讓他休養,結果人還沒從河中出發就染疾死了。
真是,失一良將啊。
“寡人老了。”梁帝有些悵然地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敬翔感覺帶頭大哥有點蕭然,道“聖人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是麽?鼎盛麽?”晃哥聞言反問,得了敬翔一個理所當然的肯定。
似又恢複了心境,梁帝道“我看淮南一時過不去,且讓錢鏐跟那邊鬧著。李茂貞,李存勖,李崇文,狗日地三個李,公費心看看,先拿誰開刀?”
此時此刻,並非出兵的良機,但是天子問詢,敬翔也得認真回答。
淮南跟錢鏐就是菜雞互啄,若非水網縱橫,並且淮泗那數百裏無人區實在難走,趁楊行密家裏亂,早就打過去了。暫時放下這邊,敬翔是認可地。
至於北邊這哥仨,其實敬翔覺得應該趁早弄死李可汗要緊。
可惜潞州打成這樣,拖累得西麵空虛,李茂貞這個混蛋趁劉知俊、康懷貞東出,又來搞事,鄜、延等五州又丟了。
先啃硬骨頭呢?
還是先捏軟柿子?
“王重師、劉知俊在關中,應當穩得住,待康帥整頓了兵馬再看。”對李茂貞,敬翔從來看不上眼,這次完全是因為打潞州抽調關中兵力太多,給了這廝可乘之機。
天子突然問了一句“重師在那邊怎樣?”
敬翔聞言,認真思索了片刻。
王重師是潁州人,也是個智勇雙全的人才,中和年間就投了老朱,打蔡州,討鄆、兗,都有許多功勞。
乾寧時攻濮州,濮州軍放火阻斷進攻道路,王重師前傷未愈,即令人以氈毯浸水擲於火上,開出通道,親率精銳突入,攻破濮州。是役,他身創八九,腸子幾乎流出,數月始愈。
後麵北伐幽、滄、鎮、定都有他,頗得士心,是個常勝將軍。
天佑時,授王重師為雍州節度使,被老朱放在長安看大門。
敬翔道“重師在大安府治戎恤民,頗有成效。”
大安府其實就是京兆,也就是長安。去年改朝換代時廢西京,改京兆府為大安府,置佑國軍,以王重師為節度使。
“嗯。”梁帝在心中盤算,王重師在那邊也有三四年了,既然幹得好,就該給他換個地方。
不可使節帥久留一任,這是血淋淋的教訓啊。
……
雲中。
既然李存勖跑去了振武軍,遼王也就不再靈丘苦等。
留下射日軍,遼王自引豹騎軍、毅勇軍及義從軍若幹,兵發雲中。一來這裏可以屏蔽東西,免得李存勖騷擾蔚州、媯州,保護糧道。其次是換個草場,蔚州那邊實在堆不下這些馬爺了。
這可是故地重遊。
鄭爺的許多處女秀都發生在此。首次跑長途,首次上大陣,首次跑路,首次放火。哦,放火這個不算,黑爺之前在草原就沒少作孽。
也是從這裏,豹騎軍踏上了返家之路。
王敬暉是個麵相忠厚的中年武夫,你很難想象這麽個實誠人,突然就反了。投誠後,遼王看他忠厚,還讓他駐守雲中。
迎接遼王入城,王敬暉將軍異常熱情,擺下筵宴。
雙手捧著大碗,王敬暉敬酒曰“大王,到雲中便是到家啦。”
遼王亦端起酒碗,與他痛飲。略略追思了往事,道“嗯,我也做過幾日雲中刺史,後來,也是從這裏回了盧龍。雲中,這可塊福地呀。”
話是不假,當年李鴉兒還是從這裏造反起家呢。
這事王敬暉哪敢接茬,裝傻充愣與遼王喝了,便向鄭守義敬酒曰“久聞鄭帥威名,今日得見,果不虛傳。”
在遼王治下,不算劉守光這個特殊人物,鄭守義就是唯二的節度使,也算位高權重,尤其這黑廝在草原威名不小。王敬暉敬完遼王來敬他,道理不錯。
來到這塊福地,鄭守義本就心情甚佳,又得了王敬暉恭敬,便把渾圓的肚皮扶一扶,假做謙虛道“謬讚,謬讚啦。”
李老三此時被留在蔚州統籌糧草輜重,沒有跟來,鄭守義與這王敬暉即無交情,也不想與他多交,吃了一碗敬酒,便尋了薛阿檀和義從軍的幾個蕃將吃喝。
最近李存勖在振武軍一帶搞風搞雨,積攢實力,時刻牽動著鄭爺的紅心。酒到半酣,鄭二便問“振武軍不遠,怎麽不去?卻讓李存勖撿個便宜。”
薛阿檀道“就這點人,那邊路也不熟,豈可輕易犯險。”
其實振武軍的道路,薛阿檀是熟的,主要是不合算。那邊是沙陀的老巢,李存勖萬把人敢去,遼王這萬把人去浪就有點作死。
不分兵,戰果有限,分兵,保不齊要吃大虧。
初來乍到,雲、蔚都沒暖熱,沒必要冒險,萬一陷在裏頭咋整。
唐軍,這類虧可沒少吃,曆史上的教訓非常慘重。
“嗯。那此來雲中,李亞子會打來麽?”從前不當家,也沒個顧忌,如今嘛,這義武鎮節度使做久了,再說不拿易、定二州不當回事,至少此時此刻,也是他老鄭的地盤。這才立鎮幾日,鄭爺就有點放心不下,希望早點打完最好。
比如,李存勖若能學學阿保機,直接過來硬剛,那就合了鄭爺心意。
薛阿檀道“問我,爺爺又不是李亞子。”
“你看,李亞子……
薛阿檀見他還要再問,忙打斷道“我與你同歲去了盧龍,這邊俺也是才回來沒幾日,你問我,”一指邊上獨酌的李存賢,道,“不如問他。”
鄭守義起身就把李存賢給提了過來,道“你說說,河東是個甚觀景?”
李存賢正在獨酌,看是這廝,也就不計較他無禮,反問道“前歲你沒來?”
鄭守義回想片刻,李存勖的形象在他腦海裏漸漸清晰起來,便道“李亞子這廝,爺爺見是見過,彼時也未覺其有何能為。你跟我說說此次打潞州怎麽。”
李存賢道“年初我便來蔚州備邊,未預潞州其事,所知不多,問我怎麽。”
感覺李存賢心氣不高,鄭守義關心問道“你可是有甚心事?”
李存賢當然是有心事,他的家眷此時大半都在晉陽,帶在身邊的隻有幾個妾室和兩個兒子。
當時反正投了遼王,主要是因為李克寧等多人被殺,他怕李存勖大開殺戒,有些惶恐。加上河東江河日下,一看薛阿檀來勸,他也就順水推舟了。
可是現在看來,情況似乎並非他想的那搬不堪。
李存勖沒在晉陽搞得腥風血雨,而且,哪怕知道他投降了,也沒有牽連他的家眷。繼而晉軍潞州大勝,如今李存勖更在沙陀部中搞得風生水起,李存賢就有些糾結,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有誤。
畢竟,一大家子人還在晉陽呢。
能夠保全,他還是希望保全。
遼王已派遣了使者去晉陽,討要他的家眷,但是晉王明裏沒有答複,密使卻跑來與他做了交通。對於晉王的價碼,李存賢沒有回應,但也未將人交給遼王,而是悄悄趕走。
這些,都是壓在他心裏的石頭。李存賢不知道如何化解,也無人述說,是以近來神情有點恍惚。在這觥籌交錯之間,總是無法融入。
鄭守義問詢,李存賢卻不想回答,便推說身體不適,早早離席去了。
見他走遠,薛阿檀在鄭守義耳邊悄悄說道“這廝家眷許多還在晉陽,據說,頗受李亞子禮遇。”口氣毫不關心,隻是見鄭守義疑惑李存賢情緒不對,就順手幫他解惑。
無怪薛阿檀對李存賢不用心,實在是他與李存賢並無深交。應該說,薛阿檀與河東眾將多無交情,比較投契就一個李存孝,還造反死了。相比而言,他與遼王這一票手下還要更加親近。
所以,對他來說,勸降李存賢隻是報答李崇文的禮遇,至於李存賢的家眷,他並不在意。
鄭守義聞言,心下恍然大悟。
若李存勖一怒之下殺了李存賢的親眷,倒是絕了念想。如今人還留著,這就不免有了牽絆,李存勖是否會以此拿捏這廝呢?
這是一定的。
鄭守義盯著李存賢離去的方向,心想,大李子走哪裏都要將他帶到哪裏,想必也是怕有變故吧。眼角又不自覺地向遼王方向飛去,正見契苾誠、李紹魯等一眾胡兒酋豪,正在圍著李可汗恭維敬酒。
這一個個勾子撅得真高。
一片其樂融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