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征河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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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仍是陰山下某處。
    經過努力,晉王帳下的軍隊是越聚越多。主力是沙陀老鄉,也有些隻認奶的回鶻漢子,此外,陰山北邊的韃靼也來了不少。
    韃靼,這就是先王的遺澤了。當年李鴉兒在雲中造反失敗,父子倆北入草原,就是在韃靼部中舔傷。據聞,李鴉兒曾一箭雙雕,以其武勇,在草原上留下過一點傳說。
    隨著隊伍膨脹,李存勖的雄心也漸漸萬丈起來。
    七月,麾下已有二萬餘騎。
    與當年赫連鐸一搞好幾萬的大陣仗不同,李存勖走的是精兵路線,盡量挑揀精壯。當然,代北草原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也確實沒那麽多莊稼好割了。
    於是,在原有的八千餘騎的基礎上,李存勖重點吸收了大約萬騎,湊了將近二萬主力。剩下數千牧騎,主要是跟班打雜,做為輔兵使用。
    如此一來,至少在兵力上看著就不太吃虧了。
    鄉裏鄉親熱情好客,不但給人,看在晉王刀子鋒利的份兒上,還出馬出牛羊,出糧食。真的十分樸實。
    愁容漸去,晉王笑容燦爛地拉著心腹們商量“李可汗那邊如何了?”
    李嗣恩是吐渾大酋出身,此來草原,他抖開威風,幫助晉王收攏部眾不少,消息也靈通,道“據悉人在雲中,日日與那些叛逆飲宴。有那沒羞沒臊地,竟喚他天可汗。真是不知所謂。”
    大唐鴻業開國,初代天可汗是太宗皇帝,國朝盛時,北控朔漠,南極日南,西至瀚海,東到大洋,威名遠播,各族各部皆尊李唐天子為天可汗,曆代李唐天子發往草原的璽書也以天可汗自稱。
    後來安史之亂,大唐衰落,僅能保有塞南之地,尤其邊軍精銳損失慘重。在外,是西域淪喪,草原失控,連畿輔長安都曾為吐蕃攻陷。在內,則是藩鎮割據,朝綱不振。天可汗這茬也就漸漸沒人提了。
    如今有人稱呼遼王為“天可汗”,李嗣恩口氣不忿,實則心中忌憚。
    在營州那邊,遼王被尊為李聖人,如今,這邊居然也認他這塊牌子。李嗣恩在收攏部眾的過程中,就明顯感到很多部落不買自己的賬了。
    與李克用時期相比,如今這一屆晉王,確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可不是好事。
    李存勖道“據聞山北有個契丹部,從那邊跑過來了?”
    李嗣恩道“有。早兩年契丹偷襲營州不成,反為盧龍軍一頓好殺。鄭守義那廝窮追猛打,契丹在山北立不住,便逃到這邊來了。似在大洛泊休養過一段時日,有一部又向西去,又有一部留在大洛泊還是東歸了,不大清楚。”
    李存勖問“大洛泊在何處?”
    大洛泊就是後世達裏諾爾湖,但李嗣恩撓頭表示不知。畢竟,他的老家在代北,可不在遼西。
    李存勖又問“這些你如何聽來?”
    李嗣恩答曰“隨契丹逃來有不少部落,如室韋、女真之流,一路走一路散,有些便流落至此,所以聽說。”
    本著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李存勖還想著多拉個幫手。雖然契丹吃過敗仗,但是人家敢摸盧龍老虎屁股,這份勇氣就很不錯。此時聽說一部走了,一部找不到影子,找到的都是亡散的,晉王也就息了此心。
    看來,還得萬事不求人,全靠一雙手啊。
    “鎮遠那邊有甚消息麽?”李存勖就又惦記起周德威來了,畢竟,他那裏控扼遼賊南下的道路,也是他這二萬大軍的後路。
    “未有。”這次是李嗣源發言。與忻、代交通,是他負責。
    “李可汗……這是想與我在草原做一場了。”想到要跟遼王逐鹿草原,李存勖胸中不禁豪情燃起,挺胸叉腰,顧盼左右,可惜一個“幹”字遲遲不能出口。
    人是多了些,但碰上盧龍兵能不能打不……好說啊。
    仔細算算,對上盧龍軍,河東軍其實是敗多勝少。最近比較慘的一次是木瓜澗,別說什麽巧合際會,敗了就是敗了。
    至少人家盧龍軍對上汴軍主力,戰績也還不錯麽,河東軍就很難看了。環顧在座諸位,哪個沒在汴兵手下栽過。
    雖然賬不能完全這麽算,但是個重要參考。
    有理想有抱負是一回事,犯傻找死是另一回事。
    打潞州夾寨,那是垂死掙紮,沒得選。
    現在麽……似乎還有選擇的餘地的。
    振武軍既然還在手裏,陰山一帶,向西直至河套,都還在手,北地強兵也就有了出處。
    是現在一把拚了呢?
    還是僵持一段再說?
    這是李存勖這些天在考慮的問題。
    河東有形勝之地,盧龍卻如赤裸的婦人。
    “我聽到一個傳聞。”幾個心腹都看過來,目有探究之意,李存勖張一張嘴,又把話咽回去了。但見眾人還看著自己,便隨口道“朱賊有何動向?”
    眾將皆知肯定另有別事,卻也不好追問。
    仍是李嗣源道“未聞有甚異動。”
    李存勖其實很想跟將領們探討一下,假如維持現狀,先整頓內部可否。又覺著這話說了露怯,終不能言。
    待散了帳,晉王在幾個衛士隨行,準備出去射獵放鬆心情。
    七八月正是百獸肥美的時節。
    卻見李嗣源帶著兩個兒子,似乎在等自己。晉王主動問曰“阿兄?”
    李嗣源道“晉王外出,須有護衛。”
    李存勖一招手,領著百餘騎馳出了營地。
    陰山腳下,水草豐美,林木繁盛。
    眾騎士飛馳在林間草場,穿梭於溪水河灘,飛羽破空,半日獵了走獸許多,射下飛鳥不少,有野豬、野鹿、黃羊並各色山雞,也有從水中射了肥魚的,就尋了一處幹淨的水泡子,架鍋點火整治起來。
    出一身透汗,李存勖興致頗高,看一個七尺高的青年在那裏忙忙碌碌,以馬鞭一指,道“你過來。”
    那青年一愣,邊上李嗣源道“二十三,你來。”
    那青年便將手裏的木柴丟進火堆,過來向李存勖拜倒。
    李存勖道“我記得你,李從珂,對吧。”
    李從珂答曰“是。”
    “打夾寨,你與從審率先破寨而入。功勞不小。”李存勖對李嗣源道,“阿兄,這是好兒郎啊,皆我棟梁。從珂,對麵有個鄭守義,與你身高仿佛,是義武鎮節度使,來日你斬他狗頭,孤不吝爵賞。”
    若是外人瞧了聽了,多半會覺著李存勖拿腔拿調,因為他與李從珂原是同年,都在光啟元年生人,而且李從珂的月份可能還要大些。這是論輩分,李存勖就要長了一輩,還是晉王,身份尊貴。
    李從珂本就是被李嗣源擄來的孩子,晉王這般與說話,倒是一點不覺著違和。
    李嗣源亦覺這養子爭氣,在側但笑不語。
    待酒足飯飽,李嗣源覷得一空,進言道“晉王。我雖有眾二萬,與盧龍相比,仍顯不足。既振武軍未失,若能緩上一二歲動手,或許更佳。”
    李存勖萬萬沒想到,這話是從李嗣源的嘴裏說出。在上下講究一個“猛”字的河東軍,李嗣源可是個中翹楚,李橫衝,橫衝都,不是戲謔之詞。“我倒忘了,阿兄與盧龍多有交手,想必有以教我?”
    李嗣源道“幽州突騎,曆來精銳。不單山北子弟驍勇,便是塞內漢兒亦與別處不同。早年李可舉時,我軍便吃過彼輩大虧。”李存勖知道這是說的阿翁、阿耶造反那會兒,最後把沙陀人打崩的,就是幽州李可舉。
    “嗯。似是大順、景福年間,若無匡威,成德亦已討平。這盧龍兵我見過,那黑廝所部毅勇軍,據說在遼王麾下也是首屈一指,隻是,我亦未覺其有甚過人之處呢。”李存勖道,“以我所見,論個人武勇,我軍並不遜於遼賊。”
    李嗣源仿佛完全聽不出晉王的不快,繼續說道“晉王所言甚是。論勇武,我軍不遜於彼輩,然我軍之誤,在於不能令行禁止。
    我軍勇則勇矣,卻無軍律可言。進則一窩蜂,打得順手便收不住。汴兵常使計詐敗,誘我軍入彀,正因於此。
    有時分明敵軍已敗,卻因我軍追擊無序,反勝為敗。”
    “不對吧。”李存勖眉頭緊皺,印象中,河東軍在戰場上尚能令行禁止嘛。
    李嗣源感覺,對這個令行禁止的理解,晉王跟自己可能有些誤會,但此時他不想糾結這個,反倒有點臉紅地說“所部能進退自如者亦有,奈何廖廖。”
    河東軍中當然有真能治軍的,比如昔年李存孝就是其中翹楚。
    世傳李存孝勇武過人。勇不勇?確實是勇。即便放到今日,至少河東上下也未必找出一個能與其比肩者。但是李存孝之所以成名,卻恰恰是其能治軍。其所部進則如雷,退則如風。
    至於個人武勇,嘿嘿,在千軍萬馬中用處也就有限。
    其實,薛阿檀的鐵槍都也不錯,李存賢也還行。可惜這些人有個特點,就是跟蓋寓這幫老貨都不對付,最後不是死了,就是叛了,總之在軍中混不開。
    想到蓋寓,李嗣源就很不屑。這廝被人捧得老高,說是什麽河東第二人,如何如何有道。狗屁!他是治軍還是能管民。
    李嗣源為甚說這個話題臉紅呢?因為他也是個能治軍的。
    橫衝都勝多敗少,難道隻是因為會橫衝?李嗣昭還會橫衝呢,怎麽老被人捶。正因如此,李嗣源才特別反感蓋寓這幫瞎攪和的老貨,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當年他年少,人微言輕,如今有機會,他當然希望從根子上改變這個狀況。
    如果不改,河東沒有前途。
    響鼓不用重錘。看李存勖眉宇舒展,李嗣源估計晉王已經想明白了。
    本來他還想說說治民的事,但是晉王已經在改,又不是眼前急務,也就罷了。
    李嗣源仍然著眼於治軍,道“若能多些時日整肅步伍,使軍令通達,進退有序,豈非更好?
    代北貧瘠,養不得大軍。隻要謹守忻、代,使其無從南下擄掠,李可汗便隻能從幽州運糧,靡費極重。我軍人寡,反較他更易持久。若彼屯大軍於此,一則耗費極大,又有後顧之憂,總會予我機會。
    若其大軍東歸,則雲、蔚反掌可定。
    何必在這一時。”
    李存勖思索片刻,道“讓我想想。”
    ……
    七月底。
    雲中。
    遼王屯軍雲中,晉王躲災西邊,相持期間軍中無事,鄭守義便與薛阿檀等相約,往城外跑馬。七月間,正是行獵的好時節,一眾武夫縱橫草原山林,累了就尋處林間燒烤野味,把酒言歡,也算是一種調劑。
    忽得傳騎通知,遼王召集軍議,眾人忙收攤趕回。
    雲中有東西兩城,遼王的行轅就在東城。
    一進節堂,黑爺就覺著氣氛不大對勁。抬眼望去,李大、李三麵色都有點嚴肅。李崇武一來就被派去轉運糧械,怎麽突然出現在此?考慮到這廝算是盧龍軍的細作頭子,親自過來,這是有什麽大事?
    鄭守義盤算,李存勖那邊沒什麽動靜,難道是汴兵打過來了?
    瞧瞧薛阿檀,這廝也是一臉茫然。
    遼王坐了正中,鄭守義在他左手,李三郎在他右手,再就是薛阿檀、李存賢二人,監軍使張忠一如既往地站在遼王側後。
    看樣子,遼王幾個已經說了一陣。
    “呃。”鄭守義決定還是自己開個場,便道,“頭兒,有甚事?”
    遼王將後槽牙咬了又咬,道“五日後,回……你,毅勇軍先往靈丘駐紮,我退往安邊。”
    李崇武聞言,道“大兄……
    話沒出口,便聽遼王斥道“軍中隻有階級,沒有兄弟,不懂規矩麽。”
    吃了大哥嗬斥,李三郎深吸一口氣,說“大王,可否先遣一軍回鎮?”
    鄭守義聽說,頓時有點淩亂,道“呃,頭……頭兒,這是怎麽?”來雲中不是為了懟李存勖麽,這毛都還沒撈著一根呢,就要撤回去了?“且慢,三郎,這是怎麽?”
    遼王抿唇不語,李崇武語氣盡量平靜地說“我軍在代北,戰兵、輔軍、夫子近八萬之眾,雲、蔚倉廩已罄,所需皆由鎮中接濟,轉輸極難。再有月餘,草木枯黃,這十幾二十萬匹馬騾消耗還要更多。
    我想,趁著草青,調回部分軍隊,減輕轉運壓力。”
    “哎?不對呀這個。”一聽李老三因為運糧的問題要撤軍,鄭守義當時就竄了,指著李三鼻子道,“哄得爺爺千裏迢迢從定州來此,這說不打就不打了?”
    “也不是不打。”李老三耐心解釋說,“忻州那邊有周德威、李存審一萬多兵,硬打肯定過不去。
    李存勖躲在振武軍,一邊搖人,一邊跟咱捉迷藏,擺明了是想跟我軍耗。一時半刻隻怕打不起來。我看不如撤回一些隊伍,減少消耗。何況,汴州那邊朱三整軍整快兩年,也差不多了,得防一手嘛。”
    “放屁!”千裏饋糧,損耗極大,這個道理鄭守義當然知道,但是咱黑爺眼角瞥一瞥遼王滿臉陰鬱,便大腿一拍,跳起腳叫囂,“這邊隻有老三都能浪戰,一共也才三萬,多麽?
    調多少回去?人回少了省得幾粒米,人調走多了,那還打個鳥。
    哎,這廝,發失心瘋了麽。”
    李崇武大言不慚地說“用兵之道,在於因時製宜,豈能拘泥?
    原先我是以為李存勖會迅速北上尋求決戰,所以引毅勇軍來。如今那廝卻跑進草原玩捉迷藏,我軍當然也要調整部署,因應局麵變化。
    雲中、安邊、靈丘,三城相互呼應。李存賢將軍守靈丘,王敬暉將軍守雲中,我屯軍二萬於安邊。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河東頹敗多年,我有二萬強軍在此,足以壓製應付。”
    說到這裏,李三郎忍不住道“此次出擊代北本就有些倉促。汴州來信,梁軍主力最快在年底就會完成整軍,若屆時我主力還在草原,梁軍卻來北上,如何應對。李存勖就算是條大蟲,也是個病虎……
    “且住。不必議了。依令去辦。”遼王突然起身,丟下一句話就甩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