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征河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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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八月七日。
    汴梁。
    大內。
    梁朝的皇宮,其實就是原宣武軍節度使衙署稍加修繕。
    大梁開國時,將此更名為建昌宮,為天子居所。東西、南北各有裏許,東西略長,南北略短,規製遠不及長安、洛陽的唐宮,與北京晉陽宮亦不能比。
    可惜,萬城之城的長安早已毀於戰火,昔日的大明宮,如今是遍地城狐社鼠,一片蕭條。洛陽稍好些,卻也隻有盛時的一抹殘影。反倒是汴京駐著天下最強的梁軍精銳,一日較一日地繁華。
    蒸蒸日上,朝氣蓬勃,汴京盡可當得。
    放眼天下,如今這裏才是華夏的中心。
    梁帝今日心情甚佳,因為錢鏐的使者到了。
    錢鏐是杭州臨安人,少時曾隨董昌保護鄉裏,抵禦亂軍,因功累遷至鎮海軍節度使。後來董昌稱帝,錢鏐忠肝義膽,受詔討逆,親自送了老大哥歸西。遂據有兩浙十三州,以老家杭州做了巢穴。
    不過錢鏐不是今天的重點,主客是使者王景仁。
    為了接待他,梁帝一早就起來沐浴更衣,依足了禮數,又讓滿殿文武陪坐,在正殿崇元殿接見王將軍。
    使者行了稽首跪拜禮,梁帝亦在座還禮,道“愛卿遠來,何其遲也。”
    王景仁俯首於地,答曰“罪臣冒犯聖人,死罪,死罪。”
    王景仁,就是王茂章,這是他才改的名,以避天子曾祖朱茂琳之諱。
    當初在淄青,王將軍用兵如神,戲耍過這位天子,大侄子朱有寧可以說也是死在他手裏,腦袋都被楊行密掛起老高顯擺。
    後來王茂章返回淮南,正趕上寧國節度使田頵、潤州團練使安仁義叛亂投梁,對,前麵一次梁軍南征,三哥親討淮南,就是因為田頵、安仁義之亂。結果也是他王茂章領兵與徐溫迅速擊敗叛軍,壞了三哥好事。
    給三哥添堵的事,那再往前就更多了。
    誰曾想風水輪流轉,自己能有機會麵見天子呢,姿態當然得端正一些。
    “哎。戰場上各為其主,此乃公事。甚個死罪不死罪。”梁帝麵容和煦,手指著滿殿文武,笑曰,“若照你這麽說,這些夯貨哪個不該死罪?嘿嘿。”
    天子此言一出,頓時唬得一眾官兒齊齊拜倒,口稱“死罪死罪。”心中皆曰,我丟,關老子什麽事。
    “哈哈哈哈。”晃哥見狀大樂道,“罷了罷了,少跟爺爺作假。都起來吧。”
    眾臣紛紛平身,也不知幾個濕了衣衫,哪個濕了褲襠。
    這一大早鬧得,你看看。
    梁帝感覺今天的太陽格外明媚,歡歡喜喜對王景仁道“啊。你先說,吳越王有甚話講。”
    王景仁恭恭敬敬道“王欲起兵伐淮南,望天子發兵相助,在北擊之。”便將錢鏐的想法說了。無非是想跟梁朝南北夾擊,滅了淮南楊家,分治其地。當然錢哥態度很端正,戰果怎麽分,全憑聖人說了算。
    楊行密在淮南,錢鏐在浙江,都在長江中下遊一帶,也就是三國時東吳故地。
    一口鍋裏搶飯吃,相爭本屬尋常。
    天複元年,楊行密遣李神福南攻,就在錢鏐的老家臨安大敗之,擒錢鏐大將顧全武。
    次年,錢鏐部將許再思等造反,圍了杭州。時,楊行密悍將田頵跑來助攻,要把錢鏐弄死,徹底占了浙江。結果是老錢花了大錢,又賠上個兒子作人質,反手買通了楊行密,壓著田頵撤軍,這才活過來。
    有意思吧。
    哎。
    楊行密這蠢豬,什麽手下三十六英雄。咋不三十六路天罡,七十二路地煞,直接上梁山得了。哦,這會兒還沒有水滸傳。
    哼。
    三十六英雄,沒一個省油的燈。楊行密也怕下麵這幫殺才做大,所以收了錢鏐的賄賂,拿捏自家兄弟。
    要不然,後麵田頵這廝怎麽鬧著造反投大梁呢。
    全是戲呀。
    總之,這兩隻菜雞在江南打打停停多少年。如今楊行密身死,淮南內亂,老冤家錢鏐有點想法很正常。但是大梁天子卻沒有心情幫他老錢火中取栗,對王景仁的轉述,也就沒興致多聽。
    耐著性子聽完,梁帝忽然開口道“愛卿,你本在淮南,怎去了杭州?”
    王景仁聞言,頓覺背脊翻漿,這說不好就是個送命題。再次俯身於地,曰“天佑二年,楊王病重,下令召回楊渥,以臣為宣州觀察使。渥欲引宣州軍歸廣陵,臣無楊王令,不敢發兵。
    楊王病故後,渥命李簡統兵擊我,隻好遠走。”
    這一段,是淮南內亂的一部分,其實在場諸人都知曉的。可是,天子在殿上發問,又從這個叛將兼當事人的口中說出,這就十分詭異。
    瞬間,殿中寂靜一片,可聞針落於地。
    能在這座大殿端坐者,皆世間翹楚,梁帝一問,使臣一答,其中意有所指豈不明鑒於心?天子無戲言,真以為晃哥這是跟大夥打屁呢?
    開平元年以來,老汴軍基本就趴在汴梁不挪窩,又是換將,又是練兵,折騰快兩年,誰還看不明白?
    換將都不說,這次整軍,已經從各方鎮軍抽調了一小批精銳,補充進侍衛親軍與禁軍。規模是不大,那是因為之前中央軍已經吞了太多,比如淄青平盧軍,比如河中軍,比如關中軍,侍衛親軍與禁軍人滿為患,正要殺汰老弱。
    可是,從地方抽調精兵進中央,天子意欲何為,誰是眼瞎還是心瞎?
    一幹文武,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梁帝俯瞰滿殿文武,仿佛他們每個人的靈魂都已被他看穿,但是最終得到的,卻是深深無奈。也不知過了多久,梁帝長籲一聲,謂王景仁道“卿是忠臣呐。”
    王景仁聞言一呆,我……我這是忠臣了?我都不知道呢。
    口裏忙道“豈敢。”
    “平身吧。”等王景仁坐正了身體,梁帝掛著笑顏,道“吳越王可曾與你說,寡人欲留卿在汴京,助我掃平天下。”目光卻在群臣身上來回逡巡,瞧得這幫老妖精小狐狸一個個靈魂發抖。
    王景仁拜曰“此事吳越王已與臣下說知。”
    “那麽,愛卿之意呢?”
    王景仁哪裏感受不到有許多目光在殺死自己,但他敢吐個不字?再拜曰“臣不才,蒙聖人垂青,豈敢不從。隻是臣本南人,不耐北風,待聖人掃平宇內,請許我南歸鄉裏。”
    梁帝聞言大悅道“這有何難。待朕討平北寇,便起大軍,由你統兵南征,為我蕩平天下,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李振總算抓住時機高呼道“聖人心憂黎民,聖明啊。”
    其餘文武亦皆拜道“聖人聖明!”
    ……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威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矜。
    一呼同誌於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妖氛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盎然含笑赴沙場,力挽長矢射天狼!
    一夜搗碎胡虜穴,大唐山河盡歡顏。
    鄭大帥耳聞李三郎胡言亂語,對身邊遼王說道“哥哥,三郎莫不是瘋了。這詩不是詩,賦不是賦,什麽亂七八糟地。”
    遼王道“嗬嗬,管他是什麽,我道覺著氣魄昂揚,正合軍律所需。”
    鄭守義聞言,立刻改口說“還是哥哥見事明白。”抖抖肥膘,趕緊轉換話題道,“三郎怎麽也來?讓他看著後麵不好。”對於帶著李老三一起奔襲振武軍,鄭大帥多少有點好奇。
    按道理說,這兄弟倆至少應該有一個看家才對。
    遼王道“你認路是我認路?他不來,你我兩個抓瞎麽。”
    鄭守義奇道“薛阿檀不是認路?還有那許多新募胡兒在此。”
    “哼哼。”遼王沒有接鄭守義的話頭,將馬頭向老黑靠一靠,湊近說,“這廝狗鼻子靈,我軍孤懸深入,帶著他穩當些。”
    鄭大帥作會意狀,曰“有理有理。此次走到石艾,這廝忽然於我說不能再走了,前麵恐有危險。
    大軍跑了幾百裏地鑽山溝,這便說要回去,都不滿意。這廝偏說要回。我拗不過。果然,出來就碰上成德那幫殺才了,這樣巧法你說。
    若早一日碰不上,晚一日怕不就被堵在山裏了。
    想想我都後怕。”
    鄭守義手扶胸口作態,遼王卻換了話題,道“有力氣你去前頭看看。”
    “得嘞。”鄭守義二話不說,一捶馬腹,向前去了。
    此次出兵,鄭守義是四千七百餘騎,豹騎軍四千八百餘騎,以及遼王的親軍一千,主力一萬出頭。另外跟著幾人,有高行珪、高思繼兄弟倆的二百騎,有契苾誠、李紹魯各領百騎,再就是李三郎帶著三千輔軍。
    出發地大概是後世陽原縣附近,大軍向北先繞至白登山北麓,休整至日暮前正式出發。連夜從雲中城以北五十餘裏處穿過向西,沿途有水泡子與河水補給水源,又從朔州城北五十裏左右穿過,轉向西北,直奔振武軍。
    其實隻要夠快,是不可能有人來得及報信。
    行軍計劃,全程五百餘裏,不算休整的這個白天,準備一夜一日殺到。
    薛阿檀、契苾誠、高家兄弟為前鋒,別都魯、郭屠子在其身後接應、驅離牧民遮蔽側翼。其實就是一殺了事,這種事交給別都魯、郭屠子最為拿手。
    鄭守義跑了兩步,覺著不必親自出馬。
    鞭稍一響,招呼王波過來,讓他帶人前去看看。
    小鄭眼見大哥跟著王波去浪,有些嫉妒,想也跟去學習,卻被老黑一皮鞭鎮壓了老實。捂著紅腫的臉頰,小鄭心中把個老黑狠罵,全忘了早幾日爸爸給他安排兩個胡姬暖床的恩情。
    趁著在水泡子歇腳換馬,大李將幾個軍頭叫來吩咐,對李崇武道“再有半程到了。前麵有薛阿檀領路,你在後麵輔軍看好輜重,多收攏牛羊馬匹糧食。是否給你撥五百騎幫工。”
    李三郎道“好,再給我五百騎。”其實李三帶了三百衛隊,但看三千輔軍護大軍輜重、伺候馬爺本就辛苦,等下還要收攏戰利品,就更忙不過來了。五百裏地,再怎麽換著用,馬爺也很辛苦,沿途要及時擦汗喂水為糧,有那狀態差的就要及時換掉,由輔軍收攏看管。
    李崇文立刻從豹騎軍調撥五百騎給他。
    “二郎,你那八百甲騎具裝給我拿來一半。”豹騎軍有八百具裝甲騎,大李的親軍有四百,此次軍中足足二千,很看得起李存勖了。遼王決定要集中使用,發揮出最大的效用。“好嘞。”鄭守義二話不說,讓盧八哥親自帶四百騎過去聽用,其餘跟著自己。奶奶的,鄭哥也得抖抖威風不是,沒有具裝甲騎怎麽行。
    又拿了地圖簡單看看,確認路線。幾位主要將領,都有類似的地圖,眾人確認過眼神,上馬繼續。
    ……
    “什麽?李可汗要撤?”
    聽說遼軍要退到安邊、靈丘就食,李存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可汗這麽配合麽?自己才想好跟他在代北耗,他就退一步麽。左右看看,這個念頭他還從來沒開口說,上次也隻是李嗣源跟自己提過。
    李嗣源不可能走漏消息。不可能吧。
    聽說遼軍要撤,李嗣源同樣有些意外,道“糧草不濟?”
    道理是不錯。李嗣源本來也分析遼軍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但是如此配合,就總覺著哪裏不對勁。
    那使者道“我家主人說,糧食確實有些不足。本來盧龍隻有三萬餘人,靈丘、雲中降了,多了數千,義武軍又到了近萬騎。雲中、靈丘儲糧已罄,如今全靠幽州轉運。三條山路已不堪重負。因此遼王決定先到安邊、靈丘就食。
    此外……
    “此外什麽?”
    那使者道“我家主人揣測,遼軍或有南下之意。”
    “南下?”李存勖蹙眉道,“南下怎麽?”
    “遼王或有意以一部看住忻、代守軍,一部南下晉陽抄掠。”
    “嘶!”李存勖倒抽一口冷氣,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向李嗣源看去。
    李嗣源思索片刻,搖頭道“不,不會。”
    看他要說,李存勖讓那使者先滾出去,李嗣源道“遼王兵力不足,如何圍住忻、代兩州。鎮遠、德詳皆有將才。若李可汗果有此心,定要吃個大虧。”
    李存勖卻道“不然。今鎮中空虛,彼等隻需圍城一二日,待二三千精騎繞路而過即可。鎮遠騎軍幾無,無力追趕驅逐。屆時我軍如何?要麽回援鎮內,要麽去雲中、蔚州,彼便可以逸待勞,等我上鉤。”一拳捶在腿上。遼王無恥,要靠兵力優勢硬吃自己。
    李嗣源仍不認可,道“我聞遼王慣會長途奔襲。或是意在我軍呢?”
    “他是意在我軍不錯啊。”
    “晉王,我是說,會否遼王其實是要來奔襲振武軍。”
    李存勖疑惑道“來此何為?他來人少吃虧,人多,我就走了。草原又非塞內,南北西東,何處去不得。彼若來,我還可跳至其身後呢。”
    李嗣源道“叫那使者進來。”
    不一刻,那使者來了,李嗣源問道“遼軍有多少馬?”
    “呃,此事小人不知。”那使者埋頭想想,道,“總之有許多。”看他這麽個憨樣,將其揮退,叫來曾去過遼營的奴才過來問話,“你此前去看有多少馬?”那奴才反應一下,猶猶豫豫道“仆也不知。不過,看周邊草場都快被啃禿了,馬群有許多。”
    李嗣源道“晉王。毅勇軍都見過,至少一人三馬。我聞遼軍在山北,常憑腳力充沛,蹂躪胡兒。我以為,這是遼王一計。”
    李存勖不是呆子,戟指帳外,道“這廝誆我?”
    李嗣源搖頭道“不,缺糧或許是真,東歸亦或是真,若彼確實撤軍,也是好事。隻是怕個萬一,不可不防,我這就再遣人去查探雲中動向。”起身就走,到帳前,回頭道“營中亦應戒備。”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