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征河東(八)

字數:8891   加入書籤

A+A-




    刀尖上的大唐!
    遼王負手走了,剩下眾人相互觀望,大眼瞪小眼。
    瞧一瞧遼王走遠,鄭守義轉身拉著李三的手道“你這是鬧個甚?爺爺辛辛苦苦跑了幾百上千裏地過來,就這麽回去?這不是瞎折騰麽。”一指指天,道,“休拿轉輸困難搪塞爺爺。
    嘿嘿,當年李匡威在這邊,也是幾萬大軍馳騁。咱這才幾個人,就不成了?”
    李崇武歎口氣,大倒苦水,道“哼,你們餓了就知道張口要飯吃,耶耶會屙金尿銀,能變得出糧食來麽?
    我給你算啊,老三都加廣邊軍、清夷軍,隻算人這是大約四萬張嘴,一個月得吃四萬石糧。我拿一輛大車就算能運兩千斤,一個月就得兩千輛。
    雲中、靈丘存糧全都見底,兩城守軍要不要吃?
    還有馬,隻你毅勇軍就帶了三萬多頭畜牲過來,隻啃草行麽?”
    李老三說著就轉向薛阿檀,道“老薛,你豹騎軍養了多少馬你曉得吧,要不要吃。”再轉回來對鄭二道,“這還沒算途中損耗呢。役畜、夫子一路運糧,要不要吃?護軍要不要吃?
    嘿,就那個山道你也走過,每月幾千糧大車往過來,爺爺現在是三條山路同時運,才能勉強支應。
    已經不堪重負啦。
    幽州再有糧,他娘地運不過來頂個蛋用?
    你還真別拿李匡威說事。
    他那會兒哪次來不是速戰速決?咱這都多久了?而且那會兒都是大軍蹲在安邊城,這正打出來的才幾個人?而且人也沒咱多,馬也沒咱多,又短了幾百裏轉輸勞苦好吧。”
    李三郎一通連珠炮,直接打得鄭爺啞火。
    從幽州過來,在盧龍、義武境內主要就軍都陘、飛狐陘、蒲陰陘三條路,想象一下那個峽穀,好像是這麽回事。
    但鄭大帥也不甘心白跑一趟,他還惦記著拿下河東挪挪窩呢。朱三整軍完畢,這可就要重出江湖了,爺爺頂在義武太他媽危險。
    以他對李家兄弟的了解,尤其李老三這一肚子的壞水,肯定別有打算。
    鄭守義便試探著問道“那你甚個打算?”
    “我看李亞子是想以拖待變。”李崇武十分無奈道,“原以為他著急奪回代北,倉促出兵,正好賺他個便宜。結果這小子倒是有耐性,鑽進草原不出來。
    我都忘了,振武軍就是他家老巢啊。嘿,我想著讓他躲吧,眼看就冬天了,胡兒那些畜牲全靠啃草,過冬就得掉膘。咱養精蓄銳,正好趁這數月廣派偵騎探明敵情,熟悉道路。隻要找到敵軍所在,明春直接殺過去,若找不到也無妨。”
    說著,李三郎手刀狠狠下劈,惡狠狠地說“他不是在草原不露頭麽,咱就繞道去晉陽。學朱溫,把河東給他搬空嘍。
    我看他躲,老子讓他做阿保機第二。”
    “哎呀。”鄭守義粗粗一想,還真行,“以一部看住忻、代城中守兵,精騎直接繞過去。撿春耕前後……嘿嘿。”
    當年在魏博,他們踐踏秧苗的往事還曆曆在目呢。
    鄭守義眼仁一轉,道“也不必等明年了,這才夏收,就去罷,正好趕上秋糧。使射日軍將忻州一圍,爺爺就過去了。敢來這邊,便讓豹騎軍、射日軍打他。”好麽,咱鄭大帥是連等明春都不想等了。
    對老黑這個絕戶計,李老三作勢思索了片刻,表示“那我得算算糧食。現在三條糧道擁擠不堪,能否再撐一下我也沒底。
    而且要快,鬼知道朱溫啥時候突然就殺來了。”
    “那你抓緊去算。”想到南邊的朱三,鄭守義就總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薛阿檀幾次張口都吞回去了,終於忍不住說道“振武軍那邊我還算路熟,不如直接打過去……
    話沒說完,就被老黑一把掐斷,道“且住。你多少年沒回去了,熟個錘子。草原部落居無定所,哪裏是哪部你都弄不清,你曉得李存勖躲在哪裏?我軍過去這廝跑了,追不追?往哪裏追。”
    頂了老薛,鄭大帥回頭又拉著李三,繼續認真研究怎樣去晉陽放火。
    ……
    遼王的軍令,言出必行。
    八月四日。
    毅勇軍作為前軍,從雲中出發,向安邊緩行。
    因為隨軍帶著輜重,也不疾走,按計劃是日行四十裏下營。當然,該放的斥候遊騎不敢偷滑,誰曉得敵騎不會在某處窺伺麽。
    比如,不久前成德就是吃了這個虧。兩萬人從鎮州出來,著急忙慌亂跑,大軍哩哩啦啦好老遠,前軍遇襲,後軍都來不及應對就崩了。隻這一陣,黑爺連搶帶拿,馬騾就得了二萬大幾千頭,否則他能拉得出小四萬頭畜牲來草原?
    打仗就是這樣,越贏就越有,吃得起補藥,吃不起瀉藥。
    攢點家底不容易,這要是崴個泥,鄭爺哭都沒地哭去。
    李家兄弟跟在後頭,反正路熟,鄭守義一路走一路與兒子述說當年的豐績。
    這把主要是給次子鄭方講述。長子小屠子現在帶著一百騎,給王波打下手。兒子隻跟在身邊不成,還得下基層曆練,就讓他從遊弋軍開幹。心疼肯定心疼,但是書上怎麽說的,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長遠,這話是很有道理。
    所以,身邊打雜的就換了小屠子二號。
    鄭方其實羨慕大哥許多年,可恨爸爸一直不肯帶他玩,也很無奈啊。
    在鄭家,老鄭就是天,幾個叔叔都被揉圓搓扁,他一個做兒子的還敢放個響屁?鄭禮,也就是長子小屠子,生得又高又胖,很有老鄭的神韻。鄭方要比哥哥低一點,隻有六尺三四高矮,精壯也精壯,但是總體更像母大蟲,比較秀氣。
    當然,這個秀氣這是跟老爹、大哥相比,其實也就秀氣的有限。
    他與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不黑,這可能也是老鄭不大願意帶他的緣故。
    這次能出來,也是老娘特意安排。娘娘感覺大哥跟阿耶時日久了有鬼,不可靠了,讓他也來盯著點。
    小鄭方就覺著娘娘有點多慮,但他決定不說。
    在代北這片,鄭大帥最輝煌的戰績,其實就是那年乘亂奪了雲中和安邊。至於早前放火燒雲中,那是劉二的傑作,鄭二也不好意思都往自己臉上貼金。
    唾沫橫飛地講述了當年的傑作,小鄭無比豔羨地問“阿爺,從營州過來怕不有一二千裏吧。”
    “有。怎麽沒有。”
    小鄭勾著一根大拇指,拍捧道“兵法曰,百裏奔襲,必厥上將軍。阿爺這上千裏奔襲,高,實在是高啊!”
    鄭守義被兒子說得開心,馬鞭子亂晃,道“哼,盡信書不如無書。孫武子寫這兵書時,仍以車戰為主,步戰尚不成熟。且他常年在南方,那邊河網縱橫,城池林密,百裏奔襲,確實難度不小。
    而今,我在北方,尤其是草原寬廣,險隘、城池少有,恰恰利於騎軍縱橫。豈能食古不化?
    再說,聽話要聽音。
    孫武子此言,要旨是告誡為將者用兵謹慎,不是說就做不得。百裏奔襲?嘿嘿,那廝以數千精銳數百裏奔襲郢都,一戰滅楚又怎麽說?
    用兵之道,在於因時製宜,因地製宜。用兵之法,存乎一心……
    耳聞父親侃侃而談小鄭心中既羨慕又嫉妒,他今年也二十有五,老爹這年歲已領著數百精騎馳騁疆場,自己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噶小子,真是慚愧。
    小鄭賊兮兮往後看看,有點緊張地說“阿爺,那白……哦李紹魯將軍,他家阿爺被牛叔斬了,那廝不會記恨吧。”
    鄭大帥如今讀些兵書戰策,還請了張澤這個酸丁幫他講解。
    要說咱張書記也有些真才實學,至少給鄭守義解釋個名詞,介紹個曆史背景,這些都能作到。鄭守義不是蠢人,戰鬥經驗何其豐富,有了前人著作,再有張澤解疑答惑,也就有了許多體會心得。
    趕上這個話題,鄭大帥正在長篇大論給兒子布道,卻被這小子開口打斷了思路,老黑的心情頓時不好,將臉皮一拉,扭頭看了眼一眼,斥道“你在山北這些年,都吃屎了?哼。”
    抖抖衣袍,扶一扶腰刀,鄭大帥道“愛你恨你,隻在他人一念之間。林子大了,嘛鳥都有。恩將仇報者有之,知恩圖報者亦有之,此非你我所能左右。
    你隻需記得,在草原強者為尊,不,不隻是草原。你記住嘍,隻要你強,怕他個蛋。愛自讓他愛,恨自讓他恨。”馬鞭向後虛指,“軍中契丹勇士少麽?哪個不被爺爺破家?操這份閑心,累不累死。”
    小鄭為鄭大帥的豪情感染,明白自己格局小了,很有醍醐灌頂之感,恭恭敬敬叉手一禮,道“受教了。”心曰,還是跟著爸爸好。
    ……
    待紮下營盤,跑了一日的王波便帶著小屠子過來稟報軍情。
    其實也沒甚事體,但是作為斥候,該講就要講,哪怕就是“無事”兩個字,也要說了才算完。
    跳下馬,小屠子將韁繩隨手丟給弟弟,讓他去伺候馬爺洗漱,自己一屁股坐在老黑身邊,抱過爸爸手裏的酒囊就咽了一口。還想喝第二口,看到老爹麵色不善,緊忙住手。
    王波來前,那也是得了自家爸爸的囑咐,千萬勤謹,不可疏怠。向鄭大帥簡述了周圍數十裏都無異動,鳴哨暗哨均已安排妥當,最遠離營二十裏絕不含糊。王波話音未落,就有人來報,說是西邊有騎士趕過來。
    王波將軍忙起身去看,小屠子隨手將啃了一半的小半條羊腿往老爹手裏一塞,將油手在屁股上擦蹭了兩下,跟著王波就走。
    “他媽地。”目送長子離去,老鄭低頭看看手裏的半條羊腿,心說這小子如此沒大沒小了麽,狠狠啃了兩口。
    不片刻,王波又領了使者過來。
    那使者罩著頭巾也看不清相貌,王波、小屠子幾個帶路的也不通傳,鄭爺就有點惱火,怎麽都這樣沒規矩了。正要發作,卻見這幾個貨麵容映著火光,都有點緊張,鄭守義也是一愣。
    什麽人物這是?
    正納悶,那人已將頭巾掀開,不是遼王是誰。
    慌得老鄭忙將骨頭一丟,一骨碌爬起,把手在腰間擦了兩把,將帶頭大哥讓坐了,問道“哥哥這是怎麽?”這是夜貓子進門,無事不來呀。腦筋飛快地旋轉,揣測大李的來意。
    遼王不慌不忙從鍋裏撈出兩塊肉嚼了,看看老黑,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道“選五千精騎,至少一人配五匹馬,攜十日糧,明晨隨我去振武軍。”
    “啊!”老黑聞言,臉上的肥肉一抖,道,“打李存勖?”
    “嗯。”看著黑廝反應挺快,遼王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與微笑。
    鄭守義揮揮手,讓侍衛將這裏圍住,隔絕耳目。
    湊在遼王身邊,鄭守義輕聲道“效契丹故事?”看大李子的臉上掛笑,老黑了然道,“我就說三郎一肚子壞水,他來就沒憋好屁。還什麽糧草不足用,要回軍。啊,在這兒等著了。”
    “糧草轉輸困難是真。”喝下半碗羊湯,遼王感覺舒坦不少,他後出發,趕過來見鄭二,這一路可比這黑廝難過。道,“人多,確實耗不起了。原以為李存勖會自投羅網過來,他既不來,我隻好去了。”
    “隻是。”鄭守義有些疑惑,此前薛阿檀就提過突襲振武軍,被李三否決了。李老三這麽搞掩人耳目倒是沒問題,但是尋找敵軍主力的困難依然存在呀。“那邊四通八達,李存勖跑了怎辦?”
    “跑?”遼王樂道,“那他快點跑。彼若回晉陽,我就全取代北,斷了他根。他若肖阿保機往西去,我軍就取晉陽。再說,他跑得了麽。”
    鄭守義擺出一副虛心請教的模樣,道“怎麽說?”
    遼王歪了這老黑一眼,道“去歲你在河東沒見麽?”心說,這黑廝是跟我湊趣,還是真不曉得?
    鄭大帥繼續請教“見什麽?”
    遼王耐著性子道“河東騎軍馬匹如何?”看這老黑凝眉思索十分辛苦,大李心說,還他媽挺能表演。
    “哦,你是說他馬少?”老黑頓做豁然開朗狀,仿佛是越想越興奮,起身來回踱著步子,手舞足蹈起來,道,“對對對。河東疲敝,騎軍馬少,少數有二馬三馬,大部隻有一馬。”
    馬少就退腿短,這個道理多簡單。
    “隻是,沙陀部落裏沒馬麽?”鄭守義把出疑惑的目光詳詢。
    草原養馬便宜,內地養馬昂貴,這個道理很淺顯。晉陽馬少,不代表振武軍也馬少啊。他老黑這次為甚要把小四萬投畜牲隨身帶來呢?除了需要腳力,不也是因為都放鎮裏養著太貴麽。
    “有是有,能有多少?部民不過了?李亞子都拿去,你我抄掠部民不好?”
    “妙妙,妙。”鄭大帥黑手猛搓道,“俺就去安排,五千騎少不少點?”
    “你我精騎一萬,盡夠了。”
    “對對對。萬騎,盡夠了。”
    鄭守義不再耽誤,立刻將幾個軍頭叫來吩咐任務。
    親軍營得帶,毅勇都沒跑,盧八哥是主力,別都魯搶牛搶羊是把好手不能落下,這就有四千六百精騎,都是百戰熊羆,夠了。
    還可以讓王波挑個一二百騎跟著。
    選來選去,隻能留下大舅哥和史十三回去。
    對於這個安排,張順舉表示理解,作為義武鎮第二人,讓他看家,張將軍深明大義沒意見。
    史懷仙就有點臉紅,道“王波都去,怎麽就不帶我?”
    前次在土門關,十三郎跟風狠殺了一場,就算找了點自信。
    大破成德數萬軍啊,那場麵。
    這段日子,身邊的草原漢子咱十三郎認真觀察,發現也就那回事,論個人武勇,比魏博武夫差遠了。至於河東兵,咱打過啊。李存信,是吧。所以,對於奔襲李存勖這事兒,十三郎還是有點心理優勢。
    史十三感覺,這就是去打秋風的,沒什麽危險,可以去。
    盧八道“此去硬吃,不必誘敵。王波手下全是地頭蛇,認路。你去做甚?速速將馬來給我。”其實他這都一千二百騎,是按一人五馬的高配置,與老鄭的親軍營和毅勇都一個標準。但是走遠路,盧哥不嫌馬多,隻嫌馬少。
    被這廝一通搶白,史懷仙就要反唇相機。怎麽著,老子就隻能誘敵?也可以打打硬仗嘛。可是聽說還要硬吃,史將軍心裏又不免犯起嘀咕。土門關撿的那點信心明顯額度不夠。
    嗯,罷了罷了。
    史將軍終於是一擺手道“也罷,我與張兄看好家裏,你萬千仔細。”
    有這片刻工夫,鄭守義已經想得明白。
    這是把當年小劉燒雲中和山北燒牙帳,兩個做一個了。
    先放風說要撤軍,混淆視聽,迷惑對手,再中途折返。
    嘿嘿,還他媽明春掃蕩草原?當初就是這麽忽悠禿頭蠻地。隻不過,這次通風報信的好人又是哪個呢?契苾誠,還是李紹魯。不想了,歸附胡兒這多,裏頭哪個是人哪個是鬼,誰說得清。
    遼王任由鄭守義這個副將去忙,自己輕鬆吃喝,與在自家一樣隨便,順便拉著小屠子兄弟兩個說話。
    這次西征,遼王把自家大兒也帶著來了,還有軍中許多將校子弟,都在他的親軍裏曆練,有幾個此時就跟在身邊。看這一幫小夥子喝酒扯淡,朝氣蓬勃,李大郎幻想著自己也年輕了二十歲。
    要打硬仗的各營人馬該吃吃,該睡睡,張順舉、史懷仙等,幫著輔軍連夜將輜重、馬匹備妥。
    為了保障腳力,鄭守義隻給東歸的隊伍一人留下一頭馱畜,剩下的全拿過來,算下來一人能有六七頭畜牲,腳力比較寬裕。
    鄭大帥想好了,就仗著馬多腿長,跑也跑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