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再見,李存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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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勝敗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來未可知。
    李亞子不是江東子弟,但是,霸王的倉惶與羞慚他已能深刻體會。
    父親給他留下個爛攤子,說一句大廈將傾是好不過分。
    他凝聚人心,孤注一擲,擊破了梁賊。
    在這代北之地,他聚集大軍,積蓄實力,明明已經看到了天明,漫天神祗卻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一夜之間,大敗虧輸。
    從營中逃離,李存勖始終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可是身邊這些殘兵敗將,卻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他,數月之功毀於一旦。
    天堂與地獄,並非高天與地底的差距,其實,隻有一牆之隔。
    沿著黃河向東南方向奔逃半夜,李存勖渾渾噩噩,隨波逐流。也不知是誰在領路,眼前漸漸出現丘陵連綿,眾人隨便尋了一條溝就紮進去。
    待到天明,追兵未至,粗粗點算,身邊隻剩不足五千騎。
    放眼望去,真是各個驚惶,人人落魄。
    “阿兄呢?”
    李存勖腦海裏,不斷地盤旋著李嗣源最後的身影。他欲向李嗣源問計,卻不論怎麽詢問,也無人知道李嗣源的去向。
    李存勖悔恨,羞愧。
    李嗣源曾反複提醒,遼兵慣常奔襲,不可不防。
    盡管已下令加強戒備,但李存勖心裏清楚,他其實心中並未十分在意。
    一念之差,滿盤皆輸。
    他本應更加警惕,甚至應該幹脆移營,他應該……
    他應該早做決斷,而非在此一無所為。
    哪怕是領著二萬騎與李可汗麵對麵硬做一場,也好過輸得如此窩囊。
    窩囊啊。
    平心而論,也未必都怪李存勖無能,實在是貧窮限製了他的想象力。
    李存勖雖是沙陀胡種,但他常年活在晉陽的紅牆之內,目之所及,不過是方寸之地。河東逼仄,首先就局限了他的眼界。
    他是最近才開始領略草原風光,真正了解天大地大。
    何況河東不修內政多少年,財窮民困,鴉軍精銳才勉強有三匹馬騾配給,大部分騎士都隻有一匹戰馬。
    程突擊尚可,長途奔襲?夢都夢不來。
    須知此次遼王奔襲振武軍,動用了馬騾七八萬匹。
    七八萬頭畜牲?河東全軍怕都沒有這些。
    一日夜奔襲數百裏,李亞子是見也沒見過啊。
    李嗣昭一臉灰,之前打潞州,他沒參加。這次來草原,本來他打算發光發熱,表現一把。前麵收攏部眾的工作,他算做的不錯,可惜所有努力盡付東流。
    “晉王。速回晉陽,整頓人馬再戰。”
    李嗣恩的心中是翻江倒海。
    昨夜倉忙奔逃,所部逃散不少,當然,也收攏了一些人馬不算吃虧太大。但是,落到這個田地,認誰都笑不出來。
    盡管豔陽高照,李嗣恩卻隻感覺渾身發冷。
    前途茫茫,路在何方啊。
    邊上李嗣昭的腦瓜子也是嗡嗡亂響。
    昨天李嗣源說李可汗可能已經打過來了,他還不信。
    結果下午說,晚上就到。
    他是應該佩服李嗣源料敵如神呢,還是該咒這廝烏鴉嘴。
    聽李嗣恩說先回晉陽,李嗣昭立刻點頭附和。他手下還有一點兵馬,瀘州還是兒子,還有他的隊伍。而且,李嗣昭暗自盤算,回去之後,就憑著手裏的這些兵馬,在鎮中說話還能些分量。
    其餘眾將也紛紛讚同。
    倉亂之間,撿熟路走,是人本能。
    至於各人的內心所想,那就一言難盡嘍。
    “不!”李存勖卻忽然銀牙緊咬,道一聲,“回去。”
    李嗣昭、李嗣恩等都都點懵圈。
    這幾個意思?又是不,又是回去?
    麵對眾將疑惑,李存勖斬釘截鐵地說“不回晉陽,代北不能丟。
    回去。李可汗也殺了一夜,數百裏跑過來,他也是人困馬乏。
    回去,殺他個回馬槍。”左右顧盼道,“數百裏來襲,人必不多。昨夜事起蒼促,我軍雖吃點小虧,然,精銳猶在,諸公猶在。
    正當奮力一擊,底定勝局。”
    李存勖倒是做出一派鬥誌昂揚來,但是眾將都聽得傻眼。
    這是要瘋麽這是?
    丟了代北難免是苟延殘喘,這個眾人明白。但是現在回去跟李可汗拚命,那就是立刻完蛋啊。
    大哥你不能把弟兄們往火坑裏推呀。
    有的在想,實在不行降了算了。感覺打不過呐。
    有的在想,哪怕要打,就現在這點殘兵敗將,打個屁。
    不論如何,絕無一人附和。
    卻聽李存勖兀自說道“且休息一日,夜裏回去。速遣人去清理痕跡,勿要漏了行藏。”看眾將踟躕不動,李存勖如何不知眾人猶疑,怒道“勝敗,兵家常事。李可汗數百裏奔襲能來幾人?我等手裏都是燒火棍麽。”
    他想要慷慨激昂,想要隻手挽天傾,可惜效果很不明顯。
    本欲再喝,李存勖又突然放緩語氣,一屁股坐下,語轉頹喪,道“嗬嗬,我知矣,知矣。想走便走罷。”
    李存勖聲嘶力竭地怒吼,想有點氣勢,殺才們無動於衷。此刻讓其自走,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態來,漢子們反倒不過意了,紛紛呼道“晉王。”
    “大王!”
    “敵眾我寡……
    李存勖一手扶膝,一手扶額,作態道“你等走便是了,何需多言?阿爺將此基業交我,族人以性命相托,我李亞子就是死,也要死在陣前。你等自去吧。”說著,將眼一閉,不再言語。
    心想,他娘地可別賭錯了,這幫老匹夫不會真走吧。
    隻聽耳畔寂靜一片,隻有天上飛鳥“哇哇”亂叫,就是不見有一人出聲。熬得李存勖心裏發慌,幾次欲睜眼來瞧,卻又生生忍住。
    真是難過。
    李存勖畢竟不是凡人。
    驚惶過後,他將局勢重新梳理,早已想的明白。河東這點田土養得幾個兵?回去也是個死。
    投降?別人或者能降,他李亞子降個屁。
    與其受辱而死,不如奮力一搏。
    李存勖自忖此次錯就錯在心存僥幸。
    逆水行舟,哪有退路,哪他媽有退路啊。
    若集兵之後奮力一搏,縱有不敵,也可與遼賊周旋,豈是此等光景?
    一錯,不可再錯。
    但是這幫王八蛋不會真跑了吧?
    但是沒聽到有人離去的聲音呐。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李嗣恩道“晉王何出此言,王欲戰,便戰。”
    李嗣昭亦道“大王,欲戰便戰。”
    有了兩個領頭,餘將紛紛拜道“王欲戰便戰。”
    ……
    未有什麽奇跡光顧,亦未有神祗保有。
    李嗣源既不曾阻滯敵軍半分,更不曾擊殺哪位大將。
    橫衝都確實武勇,千把人決死突擊,也有些聲勢。
    倉促之間能夠如此也就不易。
    奈何,實力不濟啊。
    二萬大軍,能夠成建製及時反應的,也就他這一點人馬,杯水車薪。
    李嗣源和他的橫衝都便如塊碎石丟進滾滾巨浪,一點水花不見就被吞沒。
    須知,李可汗為了維持軍隊戰力,下了多少苦功?
    幾隻主力常年天天有小操,三日一大操。全軍上下,不光錢糧給足,為減少軍士抵觸,堂堂節度使都要經常跟著跑圈鑽泥塘。
    為了搞錢糧,每年春耕秋收,節度使要親自下田,鄉官胥吏平日更是指導勞作不敢懈怠。就為了做點買賣弄點錢,李老三領著鄭老二,跑幾千裏地去賣鹽賣馬,好懸沒被人做了投名狀。
    養兵貴啊。
    盧龍畢竟不是富裕藩鎮,為了省錢糧,坐鎮以來,遼王宮室未曾修繕,每日菜不過三味,衣不過幾身。好吧,李三郎沒事會搗鼓些美味吃食,但那能花幾個錢?許多弄出來也是拿去做買賣弄錢,大李子能吃一口都是沾光。
    如此十年如一日,部分精銳才能保持旺盛戰力,馬戰步戰,日戰夜戰,才能練得精熟。
    天底下,哪有不勞而獲的好事?
    河東即不曾用心治鎮,亦不曾勤謹練兵,哪怕橫衝都有所準備,黑夜中又如何做得到豹軍那般行雲流水?
    憑什麽?
    不動如山,迅疾如火。
    說來容易做來難呐。
    麵對遼王蓄謀已久的一擊,橫衝都如何不敗?
    滾滾鐵流之下,無人知道李嗣源死於誰手。
    天明後打掃戰場,隻找到了一塊殘缺的屍首,手腳不全,腦袋也隻剩一半。唯有是那身殘破的將軍鎧十分醒目,經俘兵辨認,可能就是李嗣源。
    其長子李從審亦陣歿,凶手比較清晰,正是八哥下的黑手。
    陣斬三千餘,俘虜近六千,獲馬五千餘匹,其餘軍資甲胄無算。
    李三郎還紅著眼睛忙活收俘虜、抓牲口,鄭守義心情愉快地跑來表功。
    老黑作為突擊的主力,帶領所部縱橫馳騁,打亂了敵軍的一次又一次反撲。尤其橫衝都大部,正好與他撞了個滿懷。
    黑夜下,鄭守義其實也不知道那就是橫衝都,隻是感覺當麵之敵確實難纏。打散一次,聚攏一次。明明是越打越少,卻自始至終保持了建製。
    這就很不一般。
    當然,最重要的是勝利屬於咱鄭某人。
    “哥哥,大勝啊。可惜走了李存勖這廝,說是往南邊去了,追吧!”又立新功的黑爺把一雙黑手猛搓,欲將賊酋捉拿,表達了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決心。心裏卻在嘀咕,怎麽開口跟大李提移鎮好呢?
    李存勖主力潰散,隻要咬住不放,這廝再難翻身。就沙陀人在河東的口碑,隻要大軍到了晉陽城下,自有人綁了李存勖出來表功。
    河東,已經勝利在望了。
    振武軍有點偏,是要雲中,還是要忻、代?
    不成把這片土地都劃拉上?
    鄭守義賊眼溜溜地看看遼王,心說,舍得給我麽?南下作戰,還是要不要再多出力呢?
    遼王仿佛沒有鄭守義這般激動,神態十分鎮定,道“我已遣斥候警戒,軍士疲敝,抓緊休息。”
    鄭大帥感覺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追問道“不不不追了?”
    “追什麽?經此一役,李亞子在草原還有甚威名?讓他回晉陽好了,丟了代北,他就是塚中枯骨。李亞子?狗屎。哈哈哈哈!”遼王突然放聲大笑。
    掃平代北,整個北方草原,就全在手中了。至於晉陽,哼哼,會有地,都會有地。得意之色,已經爬滿遼王的眉眼。
    平心而論,此次出兵實屬倉促。
    沒辦法,義父他老人家要死,難道還挑時候?還來跟他李某人打商量?
    在走與留,在急戰與緩戰之間,遼王也曾反複權衡,李可汗也是左右搖擺。
    與朱三相比,盧龍地狹民貧,兵微將寡。朱三能在潞州一戰扔掉十萬大軍,他李某人可沒有這個魄力,沒有這個膽氣。
    他隻有這些錢,隻養得這些兵。
    他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別說十萬,丟個一萬都得傷筋動骨。
    雖說盧龍與河東交戰不落下風,但是深入代北,其實非常冒險。
    為了麻痹李存勖,為了捕捉戰機,他李某人真的是機關算盡。
    休看他兵力占優,但這裏是草原,是草原。
    如果李存勖再謹慎一些,真的躲遠,又或者避開了他的雷霆一擊,與他在草原拉鋸。李存勖固然難受,他李崇文難道就好受?
    別的不說,就扔在這裏的錢糧,遼王都不敢問。
    對於他來說,這也是一場豪賭。
    真正的戰爭,少有蕩氣回腸,那令人心弦扣動的精彩亦屬罕見。但是,身處其間,尤其作為遼王這樣一個參賽選手,其中的驚心動魄,也就隻有他自己能夠體會了。
    今日功成,如何不喜?
    鄭守義畢竟不是遼王,並不能體會帶頭大哥的煎熬。
    既然大李子已經下了決定,他就不再多嘴。
    轉回來,鍋裏的羊肉、胡餅已經煮爛,小屠子殷勤地給爸爸盛了一碗,乖貓般伺候在側。鄭爺大口吃著,嘴裏不清不楚地說“好,幹完了,就去李三那裏聽用,爺爺不要你回來,你不許回來。”
    “阿爺,阿爺呀。”小屠子的肥臉都快擰成一團,小夥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懇求討好道“下不為例,如何。”
    昨晚一時沒忍住,跟著老爹就衝進去了。倒是殺了個痛快,放箭,畢竟不如手刃賊首來得爽利,那絲般潤滑,實在令人迷醉。
    下場麽顯然不好,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
    邊上王波想幫腔開脫兩句,被黑爺一個眼神勸阻。搖搖頭坐一邊喝湯,閉口不敢言,心說,哥哥我是無能為力了,你自求多福吧。
    小屠子厚著臉皮還要說項,黑爺直接將吃完的飯碗砸他臉上,打出兒子鼻血長流,罵道“滾!”
    感覺爸爸動了真火,小屠子脖子一縮,頭也不回撒腿跑了。
    小鄭看看哥哥被打,不大落忍,湊過來補刀“阿爺,阿兄這是怎麽這是?”
    看這廝一本正經的模樣,老鄭馬鞭虛敲他頭,道“再說,你也找李三去。”
    “那那不說嘛。”小鄭識時務者為俊傑,換話題道,“阿爺,下麵怎麽打?”
    這跟著阿爺真是痛快。土門關爽了一把,這裏又許多斬獲。小鄭算算自己這次賞賜不少,尤其在這草原橫行,應該還有其他收獲。
    嘿嘿。
    “睡覺。”
    “啊?”
    “你不困我困,滾。”鄭大帥說著扯過被帶,鑽進一個帳篷睡覺去了。
    小鄭左扭右扭,看看郭屠子正抱一條羊腿猛啃,湊過去問道“郭叔跟我說說唄,後麵是怎個打法?”
    老郭這些日十分疲累。
    毅勇都是軍中斥候,不管遼王怎樣安排,他都要擔負起責任。所以,雖說是薛阿檀帶路,其實郭屠子也不少操心。前後左右奔跑檢查,確保沒有紕漏。
    昨夜,他老郭沒往營裏衝,但是,在外頭策應也累。
    胡兒這一窩蜂往外跑呦,追得辛苦,抓都抓不過來。
    郭哥其實比老鄭還年長些,如今兩個兒子也在身邊帶著教育,一個端水,一個盛飯,伺候老爹吃喝。仰頭想了想,郭將軍道“李存勖向南去了,估計還有個千人,他有兩條。
    或回晉陽等死,或者殺個回馬槍賭一把。
    嘿,至於怎麽選,我也不知嘍。”
    “哦!”小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為甚回晉陽就是等死呢?”
    郭大俠為他解惑道“他朱邪家全靠沙陀精騎撐門臉,如今代北為我全取,根便斷了。他家在河東本來不得人心,又失根基,還活麽?”
    “哦。那我軍怎樣應對呢?”
    “若這廝回晉陽,我軍便徹底掃蕩草原。中城、東城、單於都護府麽,至少拿下單於都護府。若李存勖有膽來拚命,那更好嘍,殺就是了。”郭大俠隨手比個手刀,“殺了這廝,全取河東。”
    ……
    近五千騎,在李存勖的帶領下跋涉半夜,來到營地以南二十裏處時,便聽響箭破空而起。
    緊接著,就有數騎從草坑裏竄出,頭也不回地向北方跑去。
    李存勖不禁感慨,李可汗啊李可汗,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爺爺留麽。
    行蹤既已暴露,全軍上馬,盡快行動。
    行至營南五裏處,地麵憑空顯許多土堆,待靠近些一看,李存勖立如雷驚得孩子,好懸沒從馬上栽下來。
    那哪是什麽土堆,分明是京觀!
    族人的頭顱被麵朝外擺放整齊,一層一層疊起,足有九重。
    借著月光,李亞子分明看到他們臉上的憤怒,不甘,以及恐懼。
    “這,這是……
    不錯,所有俘虜以及陣亡者的首級都在這裏。
    深處敵境,數千戰俘在營,誰能睡得踏實?
    李三幹脆建議全部斬殺,一如舊例子。
    遼王亦以為可。
    沙陀人遷居陰山代北已近百年,根深蒂固,盤根錯節。必先鎮之以威,才能懷之以德。這數千人,都是追隨朱邪家的死硬,殺了幹淨。
    就是要用這些人頭,告訴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讓其知曉,誰,才是主人,他們,該向誰匍匐。
    近九千顆頭顱,堆成了九個大體相同的京觀,矗立在黃河岸邊。
    巍巍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