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再見,李存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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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李存勖並不知道,在遙遠的遼東也有一組京觀,至今仍矗立在遼水之畔。
    那是契丹人以頭鑄就,在那京觀之側,立有一碑,一麵以胡漢文字載著唐軍掃北的豐功偉績,一麵上書“擅動者死”四字,以紅漆漆之,鮮豔刺目。
    直至今日,依然無人敢搬動分毫。
    李三郎準備在此也立塊新碑,同樣豎於京觀之旁。
    而這九座京觀,也必將在黃河岸邊屹立許久,許久。
    沙陀勇士們忍不住收住馬匹,匍匐於京觀之前,嚎啕大哭。
    “天呐!天呐!魔鬼。”
    “畜生!”
    他們哭號。
    他們悲鳴。
    然而,沙陀漢子們可曾記得,在其刀下,有多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殺人者,人,恒殺之。
    ……
    不待哭完,遼王的精騎已經出營列隊,緩緩南來。
    夜幕下,遼騎呈左右兩個大陣,分別以遼王和鄭二的大纛為主。
    星河燦爛,倒也瞧得分明。
    李存勖擦了眼淚上馬,默默將敵軍估算。
    比自己是多,倒也多得有限。
    又看左右皆有憤憤之色,並非不能一戰。
    李存勖敢來,並非一心送死。
    他還年輕,他還想隻手挽天傾呢。
    李存勖想得明白,夜間作戰,人多未必是福,調度稍有不當,敵人未必怎樣,自家陣腳可能就先亂了。
    選在夜間,正因如此。
    他的計劃是親帥精卒突陣,黑虎掏心,拿下敵將,製造混亂。
    盡管自己人少,隻要應用得法,亦可取勝。
    當然,若敵軍防備疏忽,被自己直接踹了營那就更好。
    此時,直接襲營已然泡湯,李存勖便不去強求。
    在被敵軍斥候發現後,他沒有一根筋狠衝。甚至,看到了那就做京觀,還認真表演了一回,以激勵士氣。
    或以利,或以怨,不激得軍心效死,他晉王就得去死。
    他很明白身後是猶疑之兵。
    別看人多,狠殺起來,李嗣昭等究竟有多少能夠效死也都難說。
    想翻盤,真正可靠的隻有身邊數百衛隊。
    隻有他這幾百人一擊得手,造成混亂,身後軍眾才有可能奮死一搏。
    他也是賭!
    但現在對麵兩根大旗,李存勖就有點麻爪。
    打哪個?
    雙方大軍相對,又是黑天,要麽不動手,要麽一把定勝負,沒有機會糾錯。
    李存勖心思電轉,覓得一計,忽夾馬腹,領三百餘騎出陣,緩步上前。
    “大王,這是?”豹騎軍指揮使薛阿檀立在遼王身側,馬鞭直指對麵。
    隱隱約約,他看得數百騎出陣,似乎是晉王的大纛不假。
    這是要鬧哪樣?
    此時己方兵力比對麵也多不許多,放手一搏,對麵確實還有機會。
    當然,也就不大。
    遼王思索片刻,笑道“隨他去,我軍不動。”
    這邊的小鄭也在好奇,問道“阿爺,這是怎麽?”
    鄭守義摳摳臉頰的虎須,道“來,爺爺教你個乖。”馬鞭指向對麵,“你看那邊人少,若欲取勝,隻一條路,便是集中精銳擊殺我軍主將。
    本來天黑,主將有失,軍心不免自亂,彼便有機可乘。奈何……
    馬鞭點點自己身後的大纛,鄭守義壞笑道“嘿嘿,咱有兩杆大旗。這黑燈瞎火地,那廝分不清該打哪個,這是出來探道地。”
    新丁小鄭恍然道“哦,那廝心眼不少。”
    鄭守義不失時機教育兒子道“哼。驕兵必敗,切莫小覷天下英雄。
    那廝力挽狂瀾,能以數千兵擊破梁軍十萬,豈是等閑?
    昨日一敗,今日卻敢殺回,這份膽氣也當高看一眼。”
    看爸爸對敵將有些讚賞,小鄭不解道“阿爺還高看敵軍一眼麽?”
    “哈哈!”鄭守義大笑,馬鞭前指虛點,道,“若是個草包,勝之不武。”
    “那,我軍當如何應對?”小鄭繼續虛心請教。
    鄭守義坦然道“讓那廝吹吹風罷,理他作甚?哼,何必理睬。”
    小鄭自作聰明地總結,說“哦,此乃製人而不製於人者。”
    招了老爹一皮鞭子。
    “講人話,學什麽酸丁。”
    ……
    對麵無動於衷,李存勖隻得在陣前大叫“遼王不敢與我一敘麽?”
    說得遼王羞慚無比,亦馳馬來會。
    二人在陣前。這邊說“你我本是一家,朱賊在側,何故同室操戈,使親者痛醜者快!”那邊答“我來為先王奔喪,何故閉門不納?”
    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忽然動起手來,大戰三百回合。
    這又是戲文。
    也隻有那沒上過戰場的無知文人能如此瞎編。
    其實雙方千軍萬馬,擦個油皮都要死傷多少人命,哪個主將敢走到陣前麵對麵地說話?不要命麽。
    再說,陣前人嘶馬嘯,大風胡吹,距離近了怕中暗箭,稍遠一點,喊破喉嚨對麵能聽見幾個字,還能大段念台詞呢?豈非念個寂寞。
    李存勖也不是來跟誰說話。本來兩軍距離二三裏間,黑漆馬虎瞧不真切,他是投石問路地,看看對麵是否反應。
    夜間作戰,軍隊指揮是個難題。心情高度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要及時反應,根本來不及深思熟慮。李存勖盤算著,他向前一靠,對麵的主將難免就要發號施令做好應對。
    隻要對麵動,不論是派兵驅逐,還是發出傳令兵往各部傳令,他都能夠判斷出敵軍主將所在。
    明了目標所在,才好下手呐。
    這片刻他已想得通透,既然兩位義兄都到,哪怕擊殺了李可汗,想要遼軍大敗、乾坤立時扭轉都很難了。
    毅勇軍絕非浪得虛名,那黑廝也有些能為,有他在場,亂也未必亂到哪去。
    但是,如今各鎮都是兵頭一死鎮內必亂。盧龍也是叔強侄弱,李可汗若死,亦難免叔侄相爭,他也就有機會重奪代北。
    這劇本晉陽剛演過呀。那,叔叔是怎麽沒地?
    李家大郎,有爺爺這個手段麽?
    當然,若是遼賊直接大潰,那就更好。
    因此,李存勖拿定主意,覷得時機他便以這數百騎突陣,奮死一搏。
    身邊都是精選的忠勇之士,兵雖少,勝在精利。
    夜戰,正當其時。
    然而李可汗忒不要臉,爺爺吹風半晌,這廝動都不動。
    這就尷尬了。
    目標不明,直接突陣與找死何異。但是這麽灰溜溜退回去,嘶,以後還怎麽行走江湖。見對麵不動,李存勖便一帶馬韁,繼續向前靠近許多。噫,忽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杆大旗下有個黑長大漢。盡管是月夜,離近了還是能從身形上分辨一二。這世上,如此長大的漢子可不多呦!
    說時遲那時快。李存勖再不猶豫,雙腿猛夾馬腹,叫一聲“隨孤突陣!”
    數百騎遂追隨李存勖向前加速。
    此地距離遼軍不過裏許,李存勖已經張弓在手,一根短槊則在馬側。
    你既不來,我自過去。
    賭了!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
    見李存勖發動,李崇文頓時生出英雄惜英雄的感懷來,腦海裏,則浮現出劉守文離去時的背影。那句“請李兄為我壓陣,我,去也!”常在夢中縈繞。若非上蒼造化弄人,他倒是很願意同這李亞子把臂言歡,一醉方休。
    奈何,奈何。
    造化弄人,那就讓我,送你最後一程吧。
    這些念頭看來很長,其實不過瞬間閃過。
    就在李存勖發動後的一瞬,李崇文手掌下切,果斷下令“薛阿檀,殺!”
    早已養精蓄銳一日的精騎立時發動。
    依舊是千餘具裝甲騎開路,層層疊疊,將遼王的大纛緊緊擋在身後。
    今夜激戰,鄭大帥先鋒突陣,斬首賊酋,為遼王再添新功。
    平心而論,黑爺確有此意,可惜,他老黑的命,早已經不是他自己的命。
    若從大順元年算起,多少武夫追隨他縱橫疆場,搏一個富貴傳家。
    他的命,是全體義武鎮武夫的命,他是他們的魂,是他們的魄。
    在鄭守義的身上,承載著義武鎮上下多少武夫的富貴榮華。
    十八年風雨路,十萬裏雲和月。
    河東傾覆在即,絕不能讓老黑倒在黎明之前。
    鄭守義平端馬槍,可惜今夜無人願意讓他犯險。
    盧八引鐵騎在前,周遭的甲騎,如重重高牆。
    鄭守義,隻能隨波逐流,向前,向前,向前。
    ……
    敵騎迅速反應,李存勖就知道此陣敗了。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李可汗能夠衝出來與他一搏。
    李可汗啊李可汗,竟連與我交手一合都不敢麽,居然他媽躲在後頭。
    罷了,罷了,殺個痛快,聊慰此生吧!
    李存勖棄弓取槊,覷準一敵。
    我去!
    槊尖還與敵相隔數尺,胸口已被敵忍重擊,緊接著,脖頸一涼,李亞子發現視線忽然快速翻轉起來。
    在李存勖的眼中,是下方一無頭將,正被坐騎馱著撞入滾滾鐵流。
    在人生的最後一瞬,李亞子仿佛看到自己高居大殿,接受百官朝拜。
    嗬!
    ……
    一直夜鷹正在天空翱翔,目見地上兩股鐵流突然奔騰而下,當麵的一塊頑石被席卷而過,留下一地殘骸。在南邊的騎士,有一部也匯成一柄利刃,向北迎麵劈來,另有許多則做了鳥獸散,四下奔逃。
    又是一夜驚魂。
    ……
    在戰場以東數裏,李從珂正趴在一顆大樹上,靜靜地看著這場廝殺。
    他拚命趕路,但仍然晚了一步。待他趕回時,營區已經徹底亂套,到處都是火光,無數黑影在月夜下奔馳,他本想靠近伺機而動,但是,遼騎居然在後麵還有斥候遊騎境界,雖然並不十分嚴密,但是也極大地限製了他的活動。
    都殺成這樣了,還要看著身後,盧龍軍都是什麽玩意。
    他隻能伏在高草中觀察,他發現,敵軍在右臂都纏有一塊白布,顯然這是黑夜中分別敵我的。李從珂也命遂從人人在右臂纏了白布,然後,大搖大擺地混了進去。但是他不敢輕舉妄動。
    李從珂知道,大軍已經亂了,隻有擊殺敵軍主帥才有意義,但是敵軍總是結隊而行,組織十分嚴密,極少看到落單的騎士。而且黑夜中,數千上萬人其實往來衝突,他又哪裏去找敵軍主將。
    終於,他發現了一支大纛,但是立刻就泄了氣。那大纛周圍至少上千精騎護衛,須臾不曾離開。而且,附近也總有眾寡不一的軍隊在來回奔馳。李從珂無奈地發現,自己除非拚得一死,否則毫無機會。但拚死,就有機會麽?
    他親眼看到一支數十人的騎軍試圖衝擊那杆大纛,卻連近前都沒摸著,就不被不知從哪裏衝出來了一股騎士截住,隻片刻,就給絞殺殆盡。拿人頭,被人用馬槍高高挑起,炫耀武功。
    將要天明時,他發現敵軍開始收攏。李從珂本想繼續混在其中。他知道,遼軍中有不少新募的胡騎,自己會說漢話,足夠蒙混過去。結果也行不通。軍將們開始按建製集結,互相查驗身份。那是掛在每個軍士脖子上的一塊小牌子,李從珂看了來氣,爺爺哪有這個。趁著無人關注自己,隻能走了。
    對這片山山水水,李從珂十分熟悉。他不知道晉王去了哪裏,也不知阿爺的去向,他隻是晚間想來看看有無機會。他想了一招,遼軍總有許多斥候在外遊奕,若能乘機撲殺幾人,搶了那牌牌,其非就能混進去了。至於能做什麽,那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遼軍巡夜的鳴哨放得很遠,他隻能隱在外圍遊蕩,尋找機會,忽聽南邊響箭破空,敵騎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李從珂便得以靠近許多,親眼目睹了一場詭異的交鋒。畢竟天黑,看不清楚,但是大麵卻能明白,南邊一軍迅速崩潰。從他這個角度來看,北邊人並非多了許多,怎麽就崩了呢。
    顯然南邊是河東軍。
    也算戰場老司機的李從珂百思不得其解,奇哉,怪也。
    就在他疑惑之間,一股潰兵慌不擇路向他這邊撞來。就從他左手邊百餘步處一閃而過,身後是百餘騎打馬疾追。這兩支隊伍,前麵跑得拚命,後麵追得認真,竟都沒有留意身邊就藏了李從珂這麽一隊人馬。
    機會來了!
    李從珂迅速從樹上跳下,竄上馬背的同時就已經摘弓在手,領手下數十騎士追了上去。前麵兩支人馬許是戰了許久,馬力都有點不足,李從珂養精蓄銳,漸行漸近。距離隊尾,已經不足三四十步了。
    前麵的遼騎顯然已經發現身後有人,有幾人不住地回頭來看,但並未發現不妥。李從珂瞅瞅右臂上的白布,暗暗得計。待靠近到十餘步左右距離時,有二騎離隊靠了過來,就在馬上連比劃帶喊,李從珂練猜帶蒙,大概理解是讓他們散開去堵住前路。
    李從珂假裝配合地撥開馬頭,同時也學著樣子,揮舞了一下胳膊。
    忽然,變故陡生。那騎不知怎麽,抬手張弓就射,另一騎則打了一個呼哨,這股遼騎立刻作出反應,開始轉向。
    李從珂反應極快,就在對方張弓的一瞬,一個鐵板橋就向後仰,便聽“嗖”地一聲,一支利箭從眼前飛過。側後一名隨從沒有防備,直接落馬,還撞翻了已明隊友。李從珂腰背發力,起身的同時,一矢已經飛出,射落了一騎。
    那遼騎已經放棄追逐原先的獵物,向這邊擠來,兩邊箭如雨落。如此近鄰,瞬間各自折損了十數人。那遼騎正欲再殺時,又突然改變主意,朝著遠方,頭也不回地去了。原來是前麵那夥河東軍發現身後有變,立刻回身來殺,驚走了敵騎。
    河東軍迅速靠近,李從珂上前道“我乃橫衝都李從珂,你等何人?”對麵領頭是個二十許歲的漢子,道“某乃白萬金。多謝救命之恩。”罷撥馬便要離去。李從珂忙問軍中情況,白萬金道“李橫衝昨夜已死,咳,晉王也死了。敗了,速走吧,遼騎凶狠,還會再來。我乃應州白家,若無處投去,可來我家。”
    說罷,也不等李從珂決斷,那漢子撥馬就走,竟是毫不拖泥帶水。
    李從珂哪顧得上這些,找到一具敵騎屍身,撲上去一頓翻檢,過從那人頸間摸出一個掌餘長短,與甲頁相仿的鐵片來,忙招呼手下快找,多多益善。當方才他們馳馬追逐,也跑了距離不近,沒找片刻,便有一隊騎士又向這邊來了。
    “丟!”李從珂不敢停留,忙引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