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移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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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接收晉陽,民政自有李三郎領著眾僚佐忙碌。
    有張承業幫襯,問題不大。
    至少鎮中府庫都順利接收,剛入庫的夏糧解了大軍燃眉之急。
    遼王又去信給王鎔,讓他將剩下的糧食直接運來晉陽交割,成德回信,大教主表示保證完成任務。
    軍政還得遼王親自抓。
    知道晉陽亂,不知道能亂成這樣。
    知道晉軍垮,不知道是這般垮。
    原本河東軍是以漢兒為主的經製之軍,輔以沙陀、吐渾、昭武九姓及各種雜胡蕃兵,作戰風格是典型的唐軍打法,步騎配合。
    李克用以後,漢軍勢微,最後幾年全靠沙陀、吐渾人撐臉麵。至於他們算是匪兵還是經製之軍,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如今,河東蕃兵幾乎被屠戮一空,城中所餘皆是新丁。
    就目下這個局麵,隻能先擇其精壯留用,卻是萬萬不能按盧龍成例來操練。一是錢糧不足,一是威望不夠,貿然胡搞轉眼就得出事。如此,加上周德威、符存審所部,河東軍可用大概是二萬五千左右。
    還需逐步精簡,但並非急務。
    符存審,就是李存審,最近恢複了本姓。
    鄭守義忙活一圈,收降東部州縣比較順利,隻是南邊韓進通搞事,裹挾潞州降梁,牽扯了黑爺的一點精力。
    目前,遼王並無計劃奪取潞州,主要是奪了也沒人去守。所以,鄭大帥隻是派出輕騎,往潞州一帶偵察對方有無北進之意。
    還行,梁軍似乎無意北進。
    向遼王匯報完畢,鄭二搓搓雙手,嘿嘿笑道“哥哥,說個事唄。”
    “怎麽,討賞麽?還是想回鎮了。”遼王其實也在考慮讓毅勇軍回鎮與否。
    都在這邊,河東窮啊,吃飯的壓力太大。
    可是讓他走麽?遼王又覺著兵力有限,不大把穩。
    真是個難題。
    黑廝要是提出回鎮,答應他麽?
    鄭守義道“嘿嘿,俺……俺想挪個地方。”
    “嗯?”
    “俺想,可否給俺移個鎮。”
    黑廝居然主動提出要移鎮,這大大出乎了遼王的意料。
    移鎮,從來都是個麻煩事。
    百年以來,節度使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中央讓節度使移鎮,目的就是避免地方獨立。因為這種事情鬧出來的亂子,百餘年間,可謂層出不窮。
    朝廷希望節帥輪戍,節帥希望永鎮一方,傳之子孫,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平心而論,遼王當然希望自己的治下都是流官,不能出現割據一方的土皇帝。但是,遼王也清楚,世風日下,有些事,他隻能潛移默化一點點搞,既不能過火,又不能無所建樹。
    這就要有耐心,要能抓住時機。
    要說鄭守義自清移鎮,這還真是好事。
    這廝鎮守易、定也快十年了,不管什麽原因,都該給他挪個地方,對彼此都好。而且,遼王自己也想過要給他挪個窩。隻不過從前是沒地方挪,現在有河東一大片新得之地,正可以安置一波老弟兄。
    但是,人就是這樣的賤骨頭。
    鄭守義不提,遼王自己琢磨,還總是患得患失,怕搞壞了。此刻鄭將軍主動提了,遼王又覺著摸不清這位福將的心意。
    他是試探自己?還是另有所圖?
    難道,這黑斯真的是我李某人的忠臣孝子?
    這個話題,遼王也不好冒然答複,他端起幾上的茶碗啜飲一口,借機揣測老黑的心思。
    鄭守義看帶頭大哥沒有反對,而是一臉探究之色,便鼓起勇氣又道“嗯嗯,義武逼旮,又在梁軍當麵,呃,哥哥。”老黑湊近點,把起張樸實的大臉道,“俺這守了多年,不見功勞,也也有點苦老麽。
    好倒是薅毛不可隻薅一隻羊,嘿嘿,倒是換個人來擋刀嘛。”
    不管心中怎樣疑惑,此刻老黑主動提起,遼王也必須鼓勵。
    “那麽,你欲移往何處啊?”這黑廝,不會是想做河東節度使吧?想到這裏,遼王臉色就有些不善,這提出來可是兩下難做了。
    鄭守義搖頭晃腦地說“嘿嘿。哥哥,俺隻懂打打殺殺,種田治鎮全都不會。嗯,我看這代北雲中之地不錯。嗯嗯,胡兒反複無常,正須俺來調教。周知裕那廝懂個屁,讓他看守,哪日穀門都得讓人捅穿嘍,豈不壞了大事。”
    振武軍?
    遼王聽說,心覺是個辦法。那邊地廣人稀,空出大片草場,但馬上就會歸順的蕃部來填滿地方,那跑散的回來更得有人管束。
    雲、蔚之地,交給叛將王敬暉不能放心。
    李存賢嘛?哼哼。遼王可以不計較他跟李存勖勾勾搭搭,畢竟家眷被人拿捏,有苦衷。但是,重用,那也談不上了。
    至少眼下肯定是不能用他。
    讓鄭守義看管倒是不錯。
    既然這黑廝如此乖巧,提出這麽丁點要求,再不滿足豈非寒了人心。
    遼王遂擰起眉角,故作為難地道“代北苦寒……
    “不苦不苦。”鄭守義生怕大李子不允,連忙表態。
    黑爺心想,再苦能苦得過遇上汴兵?這把敲了成德一大筆,王鎔小兒能不找朱家爸爸去哭?那朱三何許人也,又豈會坐視盧龍吞並河東。
    晉陽這邊有山形險阻不好打,河北可是一覽無餘,義武、義昌、瀛莫諸州,梁軍想打誰就打誰,還是趕緊躲遠點好。
    遼王又道“你許多家眷已遷來塞內,移鎮代北,軍士如何安置?”
    鄭守義把胸膛猛捶,大義淩然道“創業多艱。拿下河東,隻是萬裏長征第一步,豈可有懈怠之心。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人各有誌,不必強求。”
    這老黑如今說話一套一套的,真是讀書了。
    人家都如此表態了,還能拒絕?遼王便勉為其難道“如此,我便任你為振武軍節度使、單於大都護,兼……朔州刺史,設代北行營,你為代北行營安撫使,雲中亦聽你節度,如何?”
    遼王就是這樣,一旦下定了決心,那出手也絕不吝嗇。
    “哥哥怎說就怎樣。”鄭守義向遼王鄭重拜道,“末將必不辱命。”
    遼王將他扶起,道“張居翰年事已高,不好隨你去代北了。”看向身後的小中官道,“張忠,讓你去代北監軍如何?”
    張忠唱了個喏,應下此事。小中官心裏明白,幹爹來了,這是讓自己騰位置。說不留戀那是鬼扯,但是跟著老黑混嘛,也還不錯。
    說妥了大事,鄭爺是片刻也不多待,就琢磨回去抓緊安排移鎮。
    後麵還一大攤子事,再說,此事他跟手下誰都沒有提過,還得好好籌劃。
    遼王看這黑廝毛毛躁躁,似這火燒屁股一樣,奇道“你幹嘛去?”
    “我安排安排,好移鎮呐。”
    看這黑廝好像比自己都著急,遼王心想,你這老狗演得用力過猛了吧。道“慌什麽?看幾日,若汴兵無異動再走。
    怎麽,讓爺爺在此給你擋刀麽。”
    “成成。”
    ……
    從宮裏出來,鄭守義立刻趕回軍營。
    毅勇軍此時仍是駐紮城東。
    鄭大帥琢磨,跟大李子都已經談好,那也不必藏著掖著。便點鼓聚將,待眾人落座,鄭守義拿出睥睨天下的氣勢,道“有件事,與諸位商議。”眾將聞言,目光齊刷刷定在鄭大帥臉上。“不日,我將移鎮振武軍。”
    說罷,就看眾人臉色。
    老鐵匠張順舉聞言,若有所思。這大舅哥看著粗豪,其實心細如發。
    親軍營指揮武大郎是個棒槌,老鄭說啥就是啥,一臉茫然,左顧右盼。
    毅勇都將郭屠子,也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皺著眉頭,可能是在想他家才從山北緩過來,這又要挪窩,回去跟老婆怎麽交代。
    盧八,這廝家眷雖然接到義武,田地其實都在幽州。此時眉頭緊鎖,應是在琢磨手下這幫殺才怎樣安頓吧。
    別都魯這廝的神色是一派欣喜。這好理解,振武軍殺成白地,正好安置帳落,他近水樓台,可以將部落都遷來。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史懷仙。
    但見這廝眼珠轉了兩轉,咬著後槽牙道“吭吭,代北苦寒之地,如何去得?遼王這是……這是要整人呐。”那感情,好像隻要老鄭一句話立時就能掀桌子,很有魏博武夫一言不合就造反的風采。
    與預料大體相符。
    看看沒人跟進,鄭二歪了十三郎一眼,道“移鎮振武軍是爺爺提地。”
    “不,鄭帥不必為人受過。”史懷仙還在那裏蹦躂,擼起袖管感覺就要動手。
    張順舉飛起大腳,將這夯貨踹回去,一屁股坐榻了小馬紮。怒道“吵個屁,聽鄭帥說話。反了天了。”
    史懷仙壯是壯,在大舅哥麵前也不敢造次。有人給他端了新的胡床,老小子老老實實坐了不再言語。
    鄭守義看看氣氛到位,這才說道“義武這地方逼仄,沒甚前途。
    今,我已並河東,汴梁豈能坐視?
    我等才敲了王鎔一筆,難說這廝不會勾引汴兵過來尋釁。
    瀛州遭過毒手,義昌更不必說。你我辛苦耕耘,到頭來不免為人做了嫁衣。
    若無河東之事,我其實是有意山北。隻是張德才去,不好就拆他台。偏巧這番順利得了河東。代北之地你我都去了,朔州、東城那邊種得些田,又水草豐美,且不似山北苦寒,周邊還全是菜雞。
    最要緊,離汴州遠呐。
    若南邊有事,遼王調我南下,打也打得,走也走得,不強過義武許多?”
    別都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道“鄭帥所言有理。”
    自打被禿頭蠻狠切一把,別都魯的部落好幾年沒緩過神來。將部落搬過來,土豹子都被殺得膽喪,周邊吐渾之屬他早就看了,都是啥呀。
    聽說西邊沿著大河,一路都是肥美草場。
    其實不用聽說,身為回鶻餘孽,別都魯能不知道陰山南麓是好地方麽。當初烏介可汗就是想來此安頓,結果被唐朝砍了腦袋。
    如今,自己倒是造化大了。
    聞得此言,原本憤憤不平的史十三忽然有了一點明悟。
    要這麽說,也有道理。
    跟汴兵死磕,他十三郎是能躲就躲。可是,手下這幫殺才,讓都跟著去代北,嘶……隻怕不打聽話呀。不自覺就把個指頭在唇間輕咬,兀自苦惱。
    張順舉道“有那田產沒有搬過來者,肯去振武軍便給多分些地,也都好說。但有些已經安置在易定者,隻怕就不好搬遷了。”
    鄭守義說“無妨。戶樞不蠹,流水不腐。願隨我去者,不要虧待。軍士一戶給上田百畝,草場百畝,將官及有功者,計其階級、功勳,賞賜有差。
    如此還不願來,亦不強求。隨我征戰有年,無非圖個安樂富足,子孫綿延。
    這年月,還怕無人當兵吃糧麽?”
    其實老鄭算過賬,哪怕到今天,限於各種情況,將田產搬到易定的也隻是小半。軍中將官有一大批都是河東籍,不是安邊時的降兵,就是追隨晉王那兩年補充進來的胡兵。
    移鎮的衝擊肯定會有,也一定是利大於弊。
    就這事,鄭大帥反複考慮許久了。
    眾人一聽,鄭帥如此大方,也都各自盤算其自己能分多少地,琢磨著手下這幫殺才能否接受。
    老鐵匠張順舉看鄭二想得周到,疑慮盡去,麵色如常。
    武大郎或許是算得自己田土不少,一臉喜滋滋地繼續左顧右盼。
    郭屠子想來也有了應付老婆的說辭,臉容紅潤,麵帶微笑。
    盧八,眉頭還有些緊鎖。他手下多是幽州兵,估計還在掂量二百畝田產的分量夠不夠用。
    別都魯道“大帥。”
    “嗯,你說。”
    “俺可否將部落全遷來啊。”
    “有何不可?”鄭守義理所當然地說,“以後振武軍便是爺爺說了算,草場你隨便挑。”說完忙改口道,“哦,我得問問李三,這廝要在那邊辦牧監養馬。無妨,你先看好,多看幾塊低,我來同李三說項。”
    “哎!”得了大哥準話,別都魯非常滿意。至於草場嘛,地方那麽大,哪裏挑不出一塊好地。
    不行就搶,奶奶地。
    最愁苦的還是史十三。他手下全是逃來的魏兵,生性安土重遷,能不愁麽。
    眾口難調,鄭大帥也顧不得史十三的苦了。看眾人消化地七七八八,黑爺便做了歸納總結,道“汴軍在南邊是否還有動作,尚不明確,我軍還要在此盤桓一些日子。
    你等下去與眾將士說明白,有甚想不通,一定分說清楚。
    來,歡迎,走,歡送。
    強寧瓜不甜。有將士不論是另謀高就,亦或就此欲回家種田,不必計較,能幫則幫。彼此袍澤一場,好聚好散。不論留在我軍,抑或去了別處,還是一家人嘛。格局要打開,莫要小家子氣。”
    格局打開,這也是咱老黑從李老三那裏學來的名言名句。
    待眾將散去,張順舉留下沒走。
    鄭守義以為舅哥要責怪自己事前不跟他通氣,揮退左右道“哥哥,此事我也猶豫許久,各有利弊……
    老鐵匠揮揮手打斷妹婿胡扯,道“二郎這是有甚顧忌?”
    鄭大帥見狀,也就不跟舅哥胡扯了,道“此事,隻能如此,除非造反,否則早晚都要移鎮。
    既如此,晚走不如早走。
    主動提,李哥念我個好,還能挑塊好地方。
    李三一直想在北麵發展,遠離中原紛爭。這兩歲,我是越想越覺有理。不過他是沒機會了,遼王絕不會放他走。”
    這話題有點深,鄭大帥也不想多說,畢竟事涉遼王家事。他麵色鄭重地說“你我不同。振武軍好呐,占著前套,可耕可牧,西城那邊還有個中套,據說水草更好。
    俗語雲,遠了香,近了臭。躲遠點,隻有好處。
    李哥要設代北行營,這是何意?
    不放心雲中唄,王敬暉這廝老實則罷,否則,嘿嘿。”
    張順舉心說,這事兒你他媽剛才沒說啊。好小子,長進了,敢跟爺爺藏心眼了。道“毅勇軍這邊是一頭,牛犇、王義那邊呢?”
    “一般無二。願走便帶上,不願走聽其自便。其實老牛不小了,他若願在義武養老,也都隨他,兄弟一場麽。
    至於王義。”鄭哥大腿一拍,道,“哼,敢說個不字看看,反了他了。”
    見妹婿如此大度,處置得宜,張舅哥就再不廢話,回轉安頓本部將士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