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移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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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不數日,傳來梁軍出汴梁西來的消息。
    梁帝親征,搞得遼王還有點緊張。
    一邊催促後方運糧備戰,同時給留守幽州的幾位大將提醒。
    梁帝過洛陽向西,駐蹕陝州。
    遼王留下弟弟李三郎、射日軍和毅勇軍在晉陽,自領了豹騎軍、高家兄弟與周德威、符存審部南下汾州,隔著山頭與梁軍對峙。
    打不死的李茂貞不失時機又來搶戲,鼓搗延州軍節度使胡敬璋在關內跳騰。
    這次梁帝決定暫時不理西邊,親至前線,督軍試探進攻河東。怎奈何河東山形地利不在梁軍,再加上周德威、符存審抵禦有力,梁帝努力旬月,不得寸進。
    東邊又遣新歸降的韓進通出潞州北進。此時幽燕勇士才拿下河東,一路高歌猛進,士氣正旺,韓進通才露頭,就被鄭大帥當頭一棒敲回去了。
    當然,韓進通是否真的出力,也很難說。
    梁帝見事不可為,遂於十月中旬先返西京洛陽,繼而回到東京汴梁。
    鬧了一圈,打了個寂寞。
    待梁軍撤退,鄭守義便正式向遼王辭行。
    遼王就不留他,正式任命鄭守義為振武軍節度使,李承嗣接任義武鎮節度使。又設南麵行營,以李承嗣節製義武、瀛、莫諸軍。同時打發李三回鎮看家,遼王自己則繼續留在晉陽新附之地。
    李克用當年占了盧龍,屁股沒坐熱就跑了,結果被劉仁恭撿個漏。遼王可不能重蹈覆轍,就蹲在晉陽,不把新得之地捂熱,他就不打算走了。
    鄭守義於十一月初離營,經井陘,出石門關,自鎮州過境回鎮。
    跟王教主一點都不客氣。
    王鎔聽說這老黑又來,真是怕了他,謹守家門絕不惹事。
    行到定州,李承嗣還在瀛、莫未至。
    鄭守義要等著李承嗣來交接,李老三李崇武則還要繼續北上。
    這回二人配合默契,先在成德身上發了一注橫財,後來在代北,在振武軍,也算合作愉快。鄭守義便在府中擺酒,宴請李司馬高坐。
    李崇武與鄭守義並坐,端了酒碗道“我借花獻佛,謝二郎款待。”待二人吃過,李三再道,“好你個鄭守義啊,自請移鎮。可以可以。”
    鄭守義大言不慚,道“哈哈。這義武分明是給幽州擋刀,我辛苦數年,也該換換人了。不能緊著我一個老實人欺負。”
    “噗……你老實人個鬼。”
    李老三一口酒噴了一半,擦了酒漬,放眼打量在座將官,道“得了,你我之間,還玩這些玄虛?你老小子想什麽我還不知道。
    不說這些。
    我且問你,去了振武軍有何打算?
    有難處盡管開口,你我兄弟一場,能幫絕不推辭。”
    “要說難處,著實是有。”
    鄭老二請李老三這頓飯,本來也有爭取支援的意思。咱黑爺酒飯,那是好吃的麽?他才客氣,比出兩根手指道“一是錢糧,二是人口。
    此次移鎮,定有許多弟兄不走,募兵練兵不可避免。
    錢糧上,你不能卡我。
    人嘛,你也得給我想想辦法。那邊都快殺幹淨了,好歹給我搬幾萬戶人來。這遷戶之事,還得你來,這鄉裏鄉親地,爺爺下不去手啊。”
    “你他媽下不去手我就下得去了?”李老三笑罵一句。
    這次得了河東不假,損害也很不小。
    振武軍的蕃部已經沒多少能喘氣了,移民充實勢在必行。而遷徙人口也確實是個麻煩事,全靠自覺自願那不可能。之前瀛州被燒梁軍了一把,借那股風遷了批人走,最近風平浪靜,後麵說好要走的又不想走了。
    李三郎整理思路說道“錢糧我盡量保證,但是你也知道,山路轉輸不易,從幽州這邊運過去消耗太大。我建議,首批軍隊過去以萬人為限,也不要著急走,明春再動身不遲。
    這一冬,我先往那邊慢慢運些糧備著,沿途做些準備。
    人口麽,怎麽著也得明夏過去了,秋天正好種一季雜糧、豆子。
    這事兒你也得提前規劃好,人來了怎麽安置。農具、種子、役畜等等,都需提前籌劃。到後年夏收,我估計就能好過一點。但是這一兩年肯定難熬。
    陰山南北還有許多部落,你也琢磨琢磨,別光指望幽州這邊。
    再說還得往晉陽那邊弄人呢,全靠盧龍我也背不動。”
    這絕非推脫之言。
    至少按照盧龍的標準,河東之殘破是令人發指,而且入城前遼王已經許諾,要移民充實河東,所以李老三必須要幹。
    請李三吃飯,本來就是想向他問策。鄭守義聽得認真,道“如此,我今冬先過去個三二千人探路……罷了,明春再走。打了這數月,好歹休整一番。”
    李三郎讓隨從取來一張地圖攤開,指著一片區域,開始建言獻策,道“你沿著黃河向西,這是中城,這是西城,這是河套,嗯,中套。這一條線,定要占住。當然你才去,人少,不要急,從單於都護府,東城,一城一城接過去。
    你放心,我盡量給你保證糧草供應。
    這幾日,你抓緊派人募兵,盧龍、義武,河東皆可。不要小氣,那邊有的是地,多給田土。需要用錢,你隻管提,但凡我有,絕不吝嗇。
    我知道你軍中多有河東人士,正好冬天過年,給他們放假,讓他們回家去宣傳,去拉人頭,總之,撒開了去募兵。
    就按六千騎兵四千步兵這個標準弄,步兵也得人人配役畜,有腳力。有這萬人打底,至少東城、單於都護府就站穩了。得空就往雲中轉轉,那邊許多蕃部,還可以再擠點油水出來。
    嗯,我會想法把王敬暉調走。
    但是這次去了振武軍,就不好殺戮過甚。
    該殺殺,該留留。”
    “嗯嗯。”鄭守義默默聽講,心中卻想,我倒是想殺,有麽?
    “還有這裏。”李三郎指著黃河南岸的一大片地皮,說,“這裏,勝州、府州、麟州。”他略微籌措了一番言辭,轉了話頭道“到振武軍,與這邊不同。你知道最大不同在哪麽?”
    鄭守義摳臉凝思,不確定地說道“頗類山北?”
    “何處相類?”
    “人。”
    “對嘍。”
    李老三好像受了什麽刺激,有些興奮地說“治政,講究個基本盤。
    漢胡,漢胡,最好當然能夠漢胡一家親,但是呢,實際搞下來,難免有個磕磕絆絆。一家人還不免齟齬,何況漢胡異種?
    再說,也並非每次你都能洞察秋毫。
    你以為你在主持公道,豈不知是別人下套呢?
    所以,不論怎樣,要有個基本盤。
    你我是燕人,當然得把漢人擺在前頭。若有那罪大惡極無事生非的,該殺要殺,該打要打。倘若涉及族群矛盾,卻一定要站住立場。
    當然,也不能過於偏袒。既要讓漢兒領情,又不能被這幫家夥當槍使。
    十次裏頭,比如有了六七次偏向漢兒,還得有個三四次向著胡兒。”
    “曉得曉得,爺爺曉得。”老鄭心說,這麽點破事,爺爺還不明白麽?有些事還能自己直接幹,得找兩個官兒,這次向著漢人就讓一個去,下次照顧胡兒就讓另一個去,老子兩手一推,半分因果不沾,還都念自家的好。
    李大、李三這麽些年在山北,不都是這麽幹地?爺爺都看著呢。
    但是,鄭守義奇道“此與勝、府、麟州有何關礙?”
    李三說“我粗粗估算,五年之內,能給你遷去二萬戶就頂天了。你想靠這點人口站穩,門都沒有,最多占住單於都護府,東城都未必住得穩。
    但是,當地也有漢兒。
    勝、府、麟三州,本屬河東,不過呢,關係比較遠。此三州也有漢人,可能有個幾萬十幾萬吧,我也不很清楚,總之都是從前朝廷移民過去的。
    麟州刺史折嗣倫,在當地很有名望,雖是個黨項,但漢化已深。你到那邊,可以與之交通。若能得其臂助,他是地頭蛇,有他領路,事半功倍。”
    “啊,隻是我與他素無往來呐。”看看,看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這小子重點是打這三州的主意。既然李三說需要好好交通,鄭老二尋思,那肯定是不好打,若能橫吃硬拿還說個屁。
    李老三啥時有這好心腸?
    “嗬嗬。你也知道養兵之費。”李三道,“這府麟諸州,地狹民貧,從前養兵靠朝廷輸餉,後來是河東給一點幫補。否則,你道他憑甚認獨眼龍的招牌。如今嘛,你懂的。”說著給老黑一個飛眼。
    鄭爺立刻會意,說“了解了解。這老狗要錢,嗬嗬,我家便宜那好占麽。誒,他家有幾多兵?”鄭大帥心想,如果能硬吃,還是硬吃來的妥當些。
    實在是沒本的買賣做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李三搖頭道“我看錢糧簿子,晉陽這邊一年給他所發糧食,也就夠養一二千人。按一人一歲十石,大概也就是一二萬石糧。今年我看還沒給,估計那老小子這冬日子難過,明春再拖一拖,嘿嘿。
    反正你記住,你這兒不跟他談好,老子一粒糧也不會給他。放心,除了咱他找不到下家。南邊幾個藩鎮沒錢給他,朱三兒更顧不上這孫子。”
    “善,善哉。”有了這底氣,鄭爺感覺拿下這三州應該是易如反掌了。
    “還有西城。”李三把箸尖點著西邊一處,又道,“這裏有個天德軍,主要是為了控製中套而設。如今嘛,估計荒廢得差不多了,但我看官檔上還有記錄,或許還有個千多兵?官長是天德軍防禦使。
    這都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相比日子也過得苦,你也可以去看看,若能幫,幫一把,撥救撥救。
    都是大唐的兵,為國戍邊不容易啊。”
    “嗯嗯。”千多地頭蛇,這個好。
    鄭二回敬了李三一碗,心中盤算,麟州折家且餓著吧,到了振武軍,爺爺先往西邊跑一趟,收了這個小弟。
    借著酒勁兒,鄭二向李三又問了許多,李司馬也就東拉西扯給他介紹,什麽黨項羌,拓拔家之類,說的頭頭是道,弄得好像他去過一樣。
    不過鄭守義確實收獲不小。
    也不曉得,這小白臉怎麽懂得這麽多。
    兩日後,李崇武啟程返回幽州,鄭守義則還有的忙。
    王寨主聽說鄭哥要移鎮振武軍,歡喜到不行,樂嗬嗬主動表態道“義武這地方實在不好。哥哥走後,我這日日提心吊膽,隻怕哪日一睜眼,汴兵便殺到城下了。”當下表示支持,扭頭就去找幾個手下商議。
    周福貴現在領著二千步軍,已是個主力山頭。鄭東主要去振武軍,周將軍沒道理不走,隻是言及手下軍士可能有家在這邊不願走者,比較憂心。
    老馬匪很通情理,都不勉強。
    又問蔡海江。蔡將軍初聞時有點猶豫,但是略一思索,感覺還是跟著老鄭好混。換個李承嗣做上司,不熟,未必是福。也表態願意跟隨。
    兀裏海早從別都魯那裏得了信兒,他願意將部落都搬過來,沒有二話。
    常捷軍表完了態,就輪到牛犇了。
    這把老牛卻顯得糾結萬分,看他這個表情,鄭二也不讓他為難,攬著這廝肩膀,道“老牛,你看看也奔五十了,代北苦寒,你就不要去了。李承嗣那邊,我也有幾分薄麵,你本事不差,留下不會吃虧。”
    鄭大帥這般通情達理,牛犇有些不大過意了,抹起一把熱淚,道“鄭頭兒,非是我老牛不願追隨,實在是走不動嘍。我已四十有七。”
    說著,老牛也不顧天寒,將衣袍解下,露出前胸後背許多傷疤。那七橫八縱的,還有前後通透的貫穿傷,許多肌肉都呈扭曲之狀,身體如同碎拚起來的一般,著實可怖。
    真不知道這是怎麽活下來地。
    哎呀,薑水又他媽擦多了,老牛的眼睛蟄得睜不開,淚水橫流道“在北地,每每天寒、變天,我便十分難挨。
    早年還好,這兩歲是一日不如一日。
    銀槍軍怎麽調遣,鄭帥隻管安排,隻是牛某就不能陪大帥北征了。”
    說著,牛將軍撲通跪地,給鄭二磕了頭。
    這是極重的大禮。
    老牛作態,許多將官本有怨色,待看了他這身瘡疤,皆有物傷其類之心。
    而且,老牛這是要交兵權的意思,態度誠懇,也就不再計較。
    鄭守義坦然受了這大禮,然後將他扶起,道“這樣,劉三,你費費心。凡願留在義武鎮者,都撥給牛指揮,仍做銀槍軍。牛犇,我雖去了振武軍,但留下許多弟兄,不論是在軍還是還家,你都給我照看好了,不可使一人委屈。”
    眾人齊齊拜倒,皆讚鄭帥高義。
    牛犇道“鄭帥寬心,必不辱命。”說著一招呼,一個壯小夥上來,“來,給鄭帥磕頭。”押著那小子給老鄭磕了頭,道“此乃我長子牛寶,牛某這身子是不成了,便讓此子代我追隨大帥左右吧。”
    牛寶?
    牛黃,狗寶?
    算算日子,這廝該是在平州娶得婆娘,兒子最多十歲出頭,這他媽都成丁了吧,估計是哪個蕃婆子帶來的野種沒錯。王八蛋,名字都不好好起。“你這廝,咋不叫狗寶呢。”
    老牛苦了臉道“俺又不姓狗。”
    “行吧。”給身後次子道,“這個,這個牛寶跟著你了。”
    這還是小鄭的頭一個小弟,非常開心領著在旁站起。
    張居翰已經知道自己將要留任義武鎮監軍使。他年紀真是不小,去代北,保不齊就得死在那裏。等待眾武夫都說完,老中官就出來,向鄭守義拜道“鄭公此去,老奴不能追隨,十分遺憾。
    我有一兒,雖是個中官,卻頗有膽氣,便煩勞鄭公提攜一程。”
    說著,老中官拉出義子張繼恩來,向鄭守義拜了。
    這個義子本來是在長安廝混,後來關中徹底亂套,小夥子眼疾手快腳底抹油走得快,一路奔逃,輾轉跑來了義武投靠幹爹。
    鄭守義道“此前出使成德可是你麽?”對這個中官,二爺有些印象,這高高壯壯的一表人才,很合咱黑爺的審美。
    別看這廝在王鎔麵前處變不驚,麵對鄭大帥那還是有些畏懼。
    看他慫包,張居翰恨鐵不成鋼地在後推了一把。結果使力大了,推了小夥子一個趔趄,好不尷尬。
    倒是將張繼恩推醒了,跪地拜倒,道“正是奴奴。”
    這麽個大漢子自稱奴奴,鄭爺就覺著紮耳,一把將他提起,道“好漢子,叫什麽奴奴。弓馬嫻熟嘛?”
    “奴……
    “嗯?”
    “某使得馬槊,馬上可開一石強弓,百步之內,例無虛發!”
    “好,好漢子。盧八,人交給你,帶好了。”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