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征之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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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開平四年,天佑七年,西元九百一十年。
    許是打累了,新年伊始,華夏大地竟從北到南都安靜下來。
    嶺南劉隱一年前丟了昭、賀、梧、蒙、龔、富六州之地,還在默默療傷。
    楚王馬殷搶了嶺南六州,一心消化勝利果實。
    福建王審知關起門專心種田做買賣。
    浙江錢鏐籌劃耗資億萬,沿錢塘江修建扞海石塘。
    王建早在蜀中稱帝,正要頤養天年。
    淮南忙著消化江西,順便辦個科舉。
    岐王李茂貞則在苦苦思索,怎樣應付梁軍的攻伐。
    遼王蹲在晉陽憋損招,準備送大梁天子一份大禮。
    天下之中的梁帝事情最多,要應付李可汗的挑戰,得穩住南邊的局麵,當務之急則是趕緊撲滅關中亂象。
    但是,調動軍隊搬運糧草都要時間。
    臨近春耕,梁帝不敢大意。
    還需整飭吏治。
    一時之間,梁軍暫時亦難出動。
    於是,有那麽數月,居然就天下安寧、海清河偃了。
    陪遼王在晉陽過了新年,鄭守義便返回藩鎮準備,等待軍令。
    南邊的菜雞們可以自顧自地過日子,遼王不行啊。
    兩年前,就在他跟李存勖在代北打生打死那會兒,王師範剛剛被老朱滅了滿門。王大帥以全家二百餘條人命再次給李大郎提個醒,走到今天,他隻有同朱三鬥到底,沒有第二條活路。
    取河東,意義重大。
    從前困居盧龍,南下中原,進是屍山血海,退則無險可守,還要日夜提防敵軍偷襲。如今的梁軍也不少腳力,自家養的,別家搶的,還有靈州韓遜賣了不少馬匹過來,很有幾支騎兵精銳。
    還有大批騾子軍。
    拚著跑死畜生不顧,梁軍從魏博殺到幽州城下也就三兩天功夫。
    有無戰鬥力且不說,至少能嚇人一跳。
    而有了河東,局麵豁然開朗。
    可從晉絳或澤潞南出,還能西渡黃河去關中撒野。
    最關鍵的是河東四塞,隻要守住幾個山口,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鄭大帥如今躲在振武軍,遠離中原戰場,苦是苦點,難得踏實呐。
    寒往暑來,歲月如梭。
    春播完畢,遼王軍令來到,鄭大帥又可以動手了。
    鄭大帥遂領毅勇軍中的親軍營、盧八哥的忠武都二千騎,並老馬匪的常捷軍七千人,步騎近萬西出。
    五月十五日,大軍自朔州出發,過東受城。
    六月五日,自中受城附近南渡黃河,直趨銀州。
    過河後,鄭守義引毅勇軍日行百裏急進。
    六月十七日,鄭守義抵達銀州城下。
    老馬匪則領著常捷軍在後擄掠。
    去年鄭哥主要是在夏州那邊肆虐,薛阿檀人少,隻在銀州附近禍害一圈,北麵這幾百裏地未受荼毒,這把算是補上了去年的課程。
    將到銀州時,鄭大帥派人前去打探,自己先放慢了行程。
    倒並非有甚凶險,而是想不好怎樣麵對。
    此次出兵,其實有三路。
    北麵這一路是鄭大帥,南邊一路是周德威、符存審,同時征調了麟州折家出兵,合兵三萬出頭。
    昨日得知,前麵銀州已破,卻是周德威遣人襲取城門奪城。
    定難軍迭遭變故,最近比較混亂,結果就被周德威偷襲得手。
    所以,危險是沒有地。
    主要是尷尬。
    這把遼王居然以周德威為行營都統製,鄭守義為副都統製,符存審、折嗣倫為統製。所以,鄭爺這回落了個二把手。
    這對做慣了主將的老鄭來說,無疑是個挑戰。
    給大李子打下手,鄭守義他沒話說。
    可是給周德威麽?上次打潞州,老鄭他是客軍無所謂,如今周德威才是新附之將,鄭爺心裏就有點泛酸。
    撓頭的顯然不止是鄭守義,周德威也難受。
    這老黑凶名在外,那手段周將軍也見過,確實有些本領。
    關鍵這廝又是遼王元從,又是軍中宿將,給自己打下手,挺有挑戰啊。
    聽說鄭守義快到,周大帥收拾心情,領著城中將佐出城三裏來迎。
    快到盡前,周德威催坐騎向前多跑一段,隔著數步先跳下馬,拱手高聲道“鄭帥一路勞苦,速速隨我入城。”態度非常熱情。
    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客氣,鄭守義也不好黑了心肝作妖,傳到遼王耳朵裏,肯定他老黑吃虧。心中的些許不快暫且擱在一旁,二爺滾落下馬,隻比周將軍慢了半拍。
    鄭守義也拿出一臉熱絡,回禮道“周帥神勇,這便破城了。”此話倒是誠懇,“嘿嘿,李頭兒讓我從北麵走,給大軍籌措軍糧,嗬嗬,都在後頭。
    嘿,可惜此地窮困,隻不到十萬頭羊,周帥不要挑理。”
    讓這老黑從北麵轉悠過來,一是因為從振武軍到此,若直線行軍,一路溝壑難行,反倒是繞一圈路途平坦,方便大軍行動。
    另一個就是為大軍籌糧。
    三萬多張嘴,都讓晉陽供養耗費巨大,能從黨項人頭上出點血卻不是好。
    看老鄭態度不錯,周德威笑道“我來介紹。這位折嗣倫將軍,此乃符存審將軍。走走,城裏說,城裏說。”為他引薦了幾位將官,便一道入城。
    早已擺下筵宴,周德威端起酒碗,道“肉管夠。吃完了有鄭帥送來牛羊,辛苦走這一趟。
    呃,依軍律,出征本不當飲酒。隻是鄭帥遠來,某便破個例,葡萄釀,一人三碗,聊表心意。
    卻不可多吃。
    待此次功成,我等不醉不歸。
    飲勝。”
    “飲勝。”
    眾人飲了這一碗,也就開席。
    因為酒少,周德威不多勸,聽人自便。
    鄭守義與周德威並排坐著,端起酒碗道“在東昭義,你我見過。彼時我曾勸李嗣昭早走,可惜那蠢貨不聽,據說為一條葛坑了,白瞎爺爺許多財帛。
    吭吭。
    此前取潞州,亦是你我同行,可見緣分不淺。
    今番周帥出手便奪了銀州,旗開得勝,可喜可賀。
    此酒,敬周帥,敬諸公,大勝。”
    “大勝。”
    吃了第二碗,鄭大帥向符存審道“符帥,一別經年,今日又能並肩作戰,幸甚,幸甚呐。”
    與符存審又吃了一碗。
    麵前三碗酒就算吃盡了。
    鄭守義將唇角的酒漬擦了,目光在另一將身上轉來轉去。
    不是別人,就是麟州的折嗣倫。
    按理說,麟州也是振武軍下轄,鄭大帥就是他折嗣倫的頂頭上司。但是,這你得看從哪裏論。反正,做了多年土皇帝的折嗣倫是沒把咱黑爺放在眼裏,一年也不曾過去拜望,還跑遼王那裏告了他老黑一狀。
    膽子不小。
    方才城外相見,隻這老狗又擺出一副臭臉,當爺爺沒瞧見麽?
    鄭守義心說,在坐的有一個算一個,全他媽是河東降將,就我老黑一個外人。
    哼哼,折嗣倫什麽玩意也敢甩臉?是不是有人撐腰?還是為人探路?
    若是沒點表示,可讓爺爺怎麽做人。
    不使些手段,你等還不往死了欺負爺爺?
    夾了口肉,有心惹事的鄭屠子就開始陰陽怪氣,道“哎呀。李頭常與我說,不以規矩,不成方圓。
    嗯,可惜呦,有人年歲不小,見識不高。
    上官當麵也不知禮。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這麽些年怎麽帶兵?還沒被人剁了喂狗麽?”
    一邊說話,老鄭一邊拿兩隻鼻孔對著折嗣倫出氣。他本來就長得身長體壯,坐著都比矬子高,土山一般,再擺出這麽個姿態,那真是精彩絕倫。
    席間眾人皆非凡品,眼耳都在周德威、鄭守義二人身上打轉。
    在座的還真都是河東降將。有些認得老黑,有些與他初次相見。
    投到遼王手下,在座諸位這是頭一次合作,都在認真觀望風色。
    人呐,都是賤骨頭。
    當初遼王雷霆萬鈞拿下河東,這幫貨打不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後來看遼王一心撲在種田上,對他們這些降兵降將下手還算溫和,這就定住了心。
    待這兩次周德威得以領兵出征,降將們愈發踏實。再到這回老周為主,老鄭為輔,有些人還真就有點飄了,不大曉得自己幾斤幾兩。有折嗣倫跳高搞事,一個個不說規勸阻止,反倒是睜大了眼睛都在看戲。
    總之,臉上都掛著笑容,一派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表情。
    誰料想這位鄭副都統會突然發難?
    場麵立時寒冷無比。
    折嗣倫也未必就是想鬧,實在是氣不過,沒耐煩給老黑好臉。但是他沒想到這老黑會在席間發難,一點麵皮不要。感覺滿堂的目光都在自己臉上,折嗣倫心中開始有點翻江倒海。
    你將我家部眾殺得稀裏嘩啦,爺爺沒操刀子剁了你就算不錯。怎奈何人在矮簷下,終不能跟這黑廝翻臉。
    可是,要他低頭,那也絕不能夠。
    折嗣倫就做出一副平淡模樣,冷哼一聲,不理睬鄭二。
    他老折也不蠢,在座的都等著他鬧,他卻偏偏沒有鬧事的打算。
    但是他這個做派落在老黑眼裏,那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呦嗬,還敢跟爺爺玩深沉。
    叫板?
    反了天了。
    不嫌事大隻怕事小的鄭守義手裏一條雞腿飛出,直接砸在折嗣倫麵前幾上。老黑力大手準,登時將一桌菜肴打翻,酒水潑了老黨項一身。
    “田舍漢,說你呢,裝死狗麽。”鄭守義口裏罵著就已起身。
    多少年沒跟人幹仗嘍,正好拿這老狗開葷。
    折嗣倫隻想麵上裝一把強硬就找個由頭離席算了,隻是礙著周德威的麵皮,想不好告辭的借口。老黨項哪裏料到這黑廝說動手就動手啊。
    哪有防備?
    被老屠子一拳搗在麵門,老黨項立時就是鼻血長流。
    “啊!”
    叫聲好不淒慘。
    周德威就懵了。
    他想過折嗣倫跟鄭守義不和。
    作為主帥,手下都有什麽人物是必須心中有數。
    當初折嗣倫來晉陽,告狀鄭二殺了許多順服他家的黨項蕃部,周德威就在邊上。剛才在城下,折嗣倫不大恭敬他也見了。周德威本想借這餐酒化解一二,捐棄前嫌不奢望,隻要大麵上過得去就成。
    誰料周大帥還沒開牙,這老黑就鬧起來了。
    周德威不禁心中疑惑,這廝隻是針對折嗣倫?還是指桑罵槐衝自己來的?
    眼看這老黑一拳拳猛搗,周德威直覺麵皮發燙。
    你他媽這是打得折嗣倫,還是打得爺爺臉麵?
    周德威還在這兒發呆,符存審已經上去拉架了。
    要說咱們周將軍認識老黑的時候,鄭守義已經年紀不小,火氣也沒有早年旺盛,這就造成了某種錯覺,導致了某種誤判。
    有些事周德威沒經過,他符存審可是見識過的。當初這黑廝收拾李存信,好乖乖,障刀在李存信脖頸子上都擦出血了,若不肯就範,符存審向相信,這老黑真敢一刀結果了李存信。
    這麽個殺神,折嗣倫你敢招惹他?
    不要命了吧。
    “鄭帥,鄭帥息怒。”
    符存審拚著與老黑有點交情,撲上來死活是將他手腳拉住。
    不能再打,再打就死了。
    出師未捷,毆死個都統,那還得了。
    周德威也回過神了,忙道“鄭帥不可!”心裏真是淒苦。
    他周德威是朔州馬邑人,本是朝廷經製之軍,早年就在河東牙軍,隻因李克用做了河東節度使,這才投在麾下。
    但他周德威並非朱邪家的奴才。
    李存勖死也死了,他周德威是勢窮俯首,不算背主,身上沒有汙點。
    遼王看也不是小量之人,周將軍還想在遼王手下再立新功呢。
    投降以來,遼王給他鐵林軍一萬二千人的編製,給符存審勝捷軍八千編製,讓他哥倆在河東招募健兒操練成軍,已兩次讓他作為主將出征,很夠意思。
    此次又以他為主來打銀夏,周德威是真想好好表現來著。
    結果折嗣倫被鄭守義當著麵打了,這他媽地。
    鄭守義本來也不是要將人打死,既有符存審攔住,周德威也發了話,便借坡下驢,暫息雷霆之怒。
    屠子爺伸腿再踹一腳準備結束戰鬥,可惜被符存審拉偏,沒踹到。
    可惜可惜。
    粗氣胡喘數息,看看周將軍臉黑好趕上自己了,鄭守義便躬身一拜,語氣十分誠懇,道“鄭某孟浪了,請周帥責罰。”
    責罰?責罰個鳥呀。
    爺爺還敢罰你?
    這話更把周德威氣得不行。
    你看這黑廝好像在行禮,可是瞧在周德威眼裏,與示威何異?
    好好的一頓接風酒搞成這樣,爺爺不要麵子的麽?
    周大帥既惱折嗣倫沒事找事,更惱這黑廝胡鬧。
    左思右想沒辦法,周將軍幹脆長身站,順腿將案幾一腳蹬翻,也將許多酒菜潑在鄭二身上,甩手去了。
    眼見周德威消失,鄭守義沒事人般甩甩衣袍,睥睨場中眾人。
    向符存審拱拱手,鄭守義也離席而走。結果行了兩步又回來,探手將桌上一條羊腿提了,這才施施然去了。
    留下一幹將校大眼瞪小眼,這,這都什麽事啊。
    軍中打架這事常有,將校互毆也常見,隻是今天這個場麵著實出人預料。
    還是符存審反應快,來看折嗣倫傷勢如何。
    吃了老鄭三拳兩腳還能如何,鼻歪嘴斜,一臉血水,口裏不住地嚷嚷“不殺這黑廝,我誓不為人!”
    符存審心道,差不多得了。若非你他娘的作態拿班兒,那老黑能拿你開刀?怎麽他不來打我。
    殺那黑廝?
    嘿,這混蛋沒有打上你家,殺你滿門就該知足了。
    符存審耐著性子勸道“罷了,快請杏林看看。”
    叫來隨從把這老貨趕緊抬走,就招呼眾將散了。
    後麵幾日,銀州城裏氣氛就有點詭異。
    毅勇軍與麟州軍很有點劍拔弩張的勁頭,好在雙方都還克製,沒有動刀動槍。但是周德威、折嗣倫彈劾鄭守義的公文已經飛速傳到了遼王的案頭。
    不論有用沒用,這個姿態是要做的。
    遼王正與一眾僚佐議事,聽說此事,真是哭笑不得。嘴裏大罵鄭守義混蛋,下令申飭,罰他半年俸祿,也就揭過此事。
    還能怎樣?
    若非礙著身份,遼王早就殺了他折嗣倫全家。
    打你一頓,那是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