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西征之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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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在天德軍休整二日,鄭爺浩浩蕩蕩就往回走。
    十月,大軍趕在落雪前回到了朔州。
    去時兩手空空,回時滿滿當當。
    扣除給天德軍分去的,再減去隨軍消耗,到家點算,所得有萬餘精壯女子,二十三四萬隻羊,四萬多頭牛,橐駝四千多,馬匹倒是補充了損耗就沒富裕。
    此外,糧食基本吃光,餘財不便攜帶的,都與天德軍換了畜牲不提。
    這些錢糧雜事都給劉三去忙,鄭爺沐浴更衣,死豬般呼呼狠睡三天。
    四十開外的人了,往來奔波數千裏地,其中風餐露宿之苦,誰人知之。
    苦也。
    苦也!
    別都魯、兀裏海等幾個部落,經過千山萬水也都來到。
    早兩年,因阿保機南侵,別都魯、速合兩家損失慘重,幹脆抱團取暖合為一家。兀裏海損失較小,與別都魯一道,暫被安置在單於都護府附近草場越冬。
    他們,就是朔州的北屏以及眼線,未來深入草原,正要賴其領路。
    東城附近地域,被李三正式劃為河東牧監的馬場,派了人手過來打理。
    王有良、鄭全忠已募了軍隊,蕃漢皆有,正在加緊操練,準備開春就去屯駐,軍號“振武”。振武軍節度使下怎麽能沒個振武軍呢?但振武軍的操練,鄭爺隻是抽空看看,就不打算全程參與了。
    至於抓生產搞經濟,都由劉三領著鄭四等人忙碌。這方麵,經驗教訓都有,總之不需鄭大帥操心。
    休歇數日,老鄭覺著無趣。
    此時天寒,去草原是受罪,張澤建議往晉陽一行。
    鄭爺以為有理,便攜了張書記同行。
    鄭大帥移鎮振武軍,事前誰都沒說,張書記也是事發才知。一直沒得機會跟鄭二深聊,借著此次同行,張書記是起力拍捧,道“主公,此番以退為進,端地了得。”一根大拇指在二爺眼前亂晃。
    這路南下,鄭大帥破天荒坐了馬車。
    年紀不小,得愛惜自己呀。
    鄭二歪著晃晃悠悠假寐,聽這酸丁說話,眼皮不抬道“哦?有何了得。”
    張澤道“恕我直言,天下南北兩分,不在梁,即在遼,單幹沒前途了。至於淮南,浙江,福建,關中,乃至蜀中,皆塚中枯骨也。
    主公是遼王元從,自然要跟好遼王。
    這百有餘年……
    張澤本來想講講這百來年藩鎮割據、上下疑忌,話到嘴邊,感覺全沒必要,改口說“明公自請移鎮,主上必定心中歡喜,好處那是大大地。
    何況,吭吭,”張書記清清嗓子,顯得鄭重一些,“汴梁雖然勢大,然依我所見,若非天塌地陷,最終定是遼王成事。
    正所謂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
    若主上弘業開國,淩煙閣內當有明公矣。”
    淩煙閣?
    嗯。
    有些事,鄭守義如今越發覺著跟武夫們不好說。
    比如這移鎮,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挪窩。經營數載,事情一一理順,倒叫李承嗣那廝摘個桃子。真是自家種樹,別人乘涼,全無怨言那不可能。
    可是不挪不行啊。
    除非造反。
    可是正如張澤所說,如今造反也沒個搞頭。
    隻是,這些話跟弟兄們似乎越來越難啟齒。那懂的自然懂,比如舅哥,老馬匪,這都不用說,彼此心裏有數,有分寸。至於遇上那不懂的,說也沒用,而且,說多了人家會否以為是老鄭疑心呢?反倒沒事搞出事情。
    還是與這酸丁好說話些。
    鄭守義遂道“誠哉斯言。”
    張澤道“此去晉陽,明公可請主上遣人來鎮治錢穀,一如義武舊事。我記得李司馬曾有言,節度使管軍不管民,刺史管民不管兵,遼王欲以此為成例。此次明公移鎮,遼王既未授明公朔州刺史,又不曾別授他人……
    或是忘了,或是等著明公開口吧?
    某以為,當為後者。
    這振武軍窮困潦倒,那財權不要也罷。”
    “嗯。”這事鄭守義也在猶豫。
    權力呀,嘖嘖,抓起來容易,放下去難。
    咱鄭大帥也就是個俗人。
    在義武鎮,被李老三拿了財權,雖說他清楚遼王的心思,可是到了這振武軍,遼王一日不派人來,咱老鄭也樂得裝死。
    可是,真的能混過去麽?
    不一日將到晉陽。
    前麵村莊圍了許多軍士,不待鄭爺靠近,便有一隊人馬過來查驗身份。
    原來是遼王走訪農戶,正好給他撞上。
    鄭守義素知大李子喜歡在農家轉悠,立刻下了馬車跑過去。
    卻見裏正家裏擺了幾口大鍋,遼王、軍士、老農,正圍了吃喝說笑。
    聽說鄭二來了,遼王讓身邊眾人擠一擠,要給老黑讓出個位置。隻是鄭二看看局麵太擠,倒是邊上老中官那一鍋人少,就湊過來坐下吃。
    也不說話。
    小中官張忠踩著小碎步,上去給幹爹磕了頭,恭恭敬敬在旁伺候。
    老中官張承業見是鄭守義來了,微微頷首,目光卻不離李崇文左右。
    從前,他對這位遼王知之不多,哪怕幹兒子來信說過許多好話,老中官也沒太放在心上。匆匆一年,張承業算是明白為啥遼王能成事了。
    當年自己想在河東搞搞生產,抓抓紀律,難呦。上有悍將,下有驕兵,他一個外來戶,誰鳥他這一壺?硬著頭皮砍了幾個實在不成體統的,就惹得李克用親自來找他說項,請他注意工作方式。
    疏忽數載,張承業深知自己所得有限。
    一年前,遼王到鎮,卻是擼起袖管就幹。
    亂兵早就殺了一批又一批,自不必提。
    就這個治鎮,區區一年,首輪計口授田已經搞完。
    遼王從河北調來大批小吏,從晉陽開始,挨村挨戶地登記人口。為了幹得快,這幫家夥宣傳,來報戶口就給糧,報一個人,就給一升,以至於出現有人反複領糧的鬧劇。
    遼王隻讓人仔細登記,盡量避免,甚至沒有讓人討還多給的糧食。
    張承業曾就此詢問遼王,遼王道,聖賢書都說要愛民,何為愛民?不怕人民得利,惟恐百姓吃虧。做到這一點,可說是愛民了。
    說得老中官萬分感慨,明君呐!
    再說清丈土地。
    這邊戶口記完,那邊土地也差不多摸清了。
    官吏們一邊實勘,一邊與賬簿比對,過了夏收就開始正式授田。首輪已經完成,最多再有一年,河東本地民戶的授田就能結束。
    授田標準就按國朝舊製執行。
    國朝均田製,每丁可授田百畝。
    如今人少地多不愁沒地,地方豪族也被反複清洗,授田的難度隻在於清丈與授田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這方麵,遼王從軍隊抽調了一批老兵,給新來的官吏做跟班,持刀挺槍地下鄉清田,既給官吏們撐腰,也是一種監督。
    回想當年自己在河東整頓生產,那真是舉步維艱啊。
    李克用並不重視,他要人沒人,要啥沒啥,下鄉都是兩眼一抹黑。甚至於很多麻煩,就來自於河東軍自身。
    遼王的兵跟著官吏下鄉,有人送禮未必不取,態度也說不上說和顏悅色,可是,人家至少不會主動騷擾地方。而且,有些軍士識數,不少軍官還識字,很多時候還能幫著官吏幹些雜事。
    那河東軍,李存賢部都算是好的,下了鄉照樣進屋明搶。也就是比其他同行強不少,好歹不殺人,搶東西也不算手太黑。
    大白天奸淫婦女的事情……好像他張承業沒有捧到?
    好吧,說回遼王。
    比較不同的是稅製。
    遼王沒有如國朝初年那樣搞租庸調,而是按兩稅法收稅,但是標準有所下降,大體落實了最初隻收三成稅的承諾。
    從前張承業對這河北藩鎮很有看法。
    畢竟他是中官,肯定屁股坐在天子一邊。
    但你不得不承認,人家能跟朝廷分庭抗禮上百年,這是有道理的。
    至少這位盧龍的大帥,上田壟下地頭真是不辭辛勞。
    開始張承業以為這是遼王做做樣子,結果真不是。
    遼王每旬都有一日要下鄉,並且真要跟著農夫一起幹活,還是老把式。
    那李鴉兒啥時候下過鄉?張承業抓生產,也沒到自己下地這份上啊。
    聽說洛陽張全義也常在田間地頭轉悠,但那廝打仗不行又是朱賊的走狗。
    在治鎮方麵,講一句良心話,李克用絕對是反麵典型。可能也就比秦宗權之流吃人魔強點,也強得有限。
    河東百姓苦了幾十年,總算盼到個像點人樣的大帥。
    每次看遼王跟農夫一個鍋裏分肉吃,張承業就說不出個什麽滋味。
    老中官自顧自感慨,鄭守義已經一張胡餅、兩大碗羊湯下肚。
    看身邊坐著個十八九的青年,卻生得黑熊一般壯碩,滿臉絡腮胡子,形象猛惡,十分符合老黑的審美,鄭大帥隨口就問“這小子是哪個?”
    張忠看這青年不原音,幫腔道“這廝,鄭帥問你話呢。”
    那青年稍顯拘謹地向鄭守義行禮道“小子晉陽石敬瑭。”
    邊上一軍道“歲來大王在河東募兵,這廝投在軍中,校閱時,大王觀其騎射精熟,故選在親軍。”
    這將鄭守義認識,叫做劉延祚,曾是劉守文的愛將,似乎也是個遠房族親?大劉死後,他沒有追隨劉守光,也沒陪著劉仁恭養老,而是跟了大李返回幽州。如今這廝在遼王親軍營領一百精騎,階級是個什將。
    “哦。”與劉什將應付一句,鄭爺不再多話。
    看遼王那邊吃完,鄭守義用袖口把嘴一擦,就湊上去。
    遼王用帕子擦了唇角的油漬,道“你怎麽來此?”心情明顯不錯。
    其實,每次下農家,大李的心情都很愉悅。
    鄭守義陪笑道“轉眼過年,俺這不得了許多牛羊,給送過來些。”
    “好。二郎啊,你在義武這些年不白幹,有心了。”
    遼王與幾個老農道別,出門也鑽進一輛馬車。
    鄭二也不客氣,跟著鑽進來。
    車上,遼王笑眯眯將鄭二看了又看,道“你怎麽跑天德軍去了?”
    鄭守義做出一個憨態可掬的形狀,說“哦。去振武軍前,我曾向三郎請教。這廝素有歪才,道麟州、天德軍可去走走。
    我想著初來乍到,麟州折家是大族,未必買賬。
    那天德軍爺不疼娘不愛地,或者好說話些。
    便過去看看。”
    遼王斜靠在車廂壁上,隨口問道“那你看,麟州如今能買賬了麽?”
    “嘿嘿。”鄭守義搔搔頭道,“這不好說啊。”
    “怎麽?”
    “俺在夏州那邊破了不少部落,似乎有些是認他折家地。嘿嘿。”
    “哼,已經告到我這裏來了。”
    鄭守義把腿一拍,道“啊?還敢告狀。”
    遼王揮揮手,道“莫鬧。嗯,無妨,殺了便殺了,有甚打緊?過了年,你押一批糧食過去,吃頓酒也就揭罷了。哼,你不殺他,他還不來見我呢。”
    麟州本歸振武軍管,是河東的地盤。但是遼王來鎮數月,刺史折嗣倫影子都不見。直到八九月間,這廝才借著告狀的由頭過來。
    就是個借口。
    折嗣倫這老小子哭一嗓子表示受了委屈,遼王溫言撫慰……
    多麽和諧。
    鄭守義很能體會帶頭大哥的心意,湊趣道“哥哥怎麽遣兵來打夏州?”
    “薛阿檀沒跟你說?”
    “說了,言是應付什麽李茂貞。隻是我覺這李茂貞與我軍並無交情,誰要看他麵皮了。且我觀其兵很不成器,十分散漫。他五六千人,我數百人突陣,便衝亂了。這麽一幫廢物,買他幾兩麵子?”
    “你呀,一方為帥,這般莽撞怎行。”薛阿檀早就匯報了鄭守義的豐功偉績,遼王道,“你在北邊不曉得,我這裏差點就跟梁軍打起來了。
    梁軍在東麵有數萬精銳,欲經魏博北來。
    又擬於澤、潞、晉、絳同時動手。
    從前我軍窩在盧龍一地,地勢不利,十分被動。如今既有了河東,總不能還讓別人牽著鼻子走。”
    鄭守義湊趣道“對對對,製人而不製於人。”
    遼王道“嗯。正巧李茂貞來信,相約出兵,我亦有心一試。
    彼時劉知俊才反了,若能牽製梁軍片刻,這邊也好過些。便讓薛阿檀去了夏州。這邊又讓周德威、符存審去打晉州。
    後來楊師厚回軍,他倆就撤回來了。”
    鄭守義做賊一樣小聲道“哥哥,周德威、符存審靠得住麽?”
    “看看吧。”遼王不知可否道。
    說到“造反”這兩個字,鄭守義怎麽聽怎麽別扭,實在按捺不住,問道“唉,我看這劉知俊有些能為,怎麽反了?”
    遼王心說,還不是老朱想削藩,操切了唄。但這話好說不好聽啊。鄭守義對這倆字敏感,遼王何嚐不是。就不願意接茬,道“你怎知劉知俊能為?”
    鄭守義道“李繼徽這不也在夏州麽。有次這廝吃多了酒,道是吃了劉知俊許多苦頭。說有一次,他與李茂貞合兵五六萬人,為劉知俊數千兵殺得大敗。
    我盤算著,那這劉知俊不比咱遜色吧。”
    遼王遂將劉知俊的有些事跡給鄭二說了,最後總結道“據聞,朱三原擬讓這廝做北麵行營都統呢。”
    “哎呀。幸虧。嘖嘖。”鄭守義沒話找話,又道,“我方才見個叫甚石敬瑭,有些勇力吧。”
    “嗯。怎麽,看上了,領走。”
    “嘿嘿。那不能夠。”
    “正好你來,明歲我還要在西邊打一場,不能總讓朱三先動手……
    也不用李大、鄭二怎麽合計給梁朝添堵,梁帝自己已經焦頭爛額了。
    楊師厚到晉州,周德威、符存審就跑了,但是楊將軍東西轉戰也很疲憊,加之關中暫時未見岐軍來攻,也就不急回師關中。
    結果鳳翔軍是沒來打長安,卻跑去圍了靈州。
    劉知俊投李茂貞,可不是孤身前去,隨行還有大軍呢。
    李茂貞如今地盤不大,想想不能將他安頓在鳳翔。
    劉知俊太能打,在家門自己睡不踏實。
    李茂貞腦筋一轉,計上心來。長安、夏州肯定都打不動,就跟劉知俊允諾,讓他去打靈州,拿下來就歸他。
    靈州,就是後世的銀川一帶。靈州地處黃河後套,是朔方節度使的駐地,本任節度使韓遜,也是個站隊梁朝的藩鎮,正好讓英雄去打英雄。
    於是李茂貞以劉知俊為主將,發兵來打靈州。
    朔方節度使韓遜遂向梁帝告急。
    靈州太遠,梁帝乃遣康懷貞為主將,又讓華州寇彥卿與他合兵攻邠、寧,欲行圍魏救趙之計。康懷貞稍作休整,又得了寇彥卿補充,遂一路勇猛精進,連克邠寧鎮所屬的寧、慶、衍等州。
    靈州前線的劉知俊聞訊,果斷撤圍,跳到梁軍行軍途中伏擊了這位老戰友。
    梁軍大潰,康懷貞幾以身免。
    康懷貞這一敗,除了守在潼關的龍虎軍,梁軍在關中就算是徹底空了。
    局勢糜爛還不止如此。
    而且天雄軍的羅紹威羅大帥也要死了。
    自魏博兵亂以後,這個河北雄鎮就徹底成了梁朝的附庸。羅大帥心裏難過歸難過,但態度一向恭順,要人給人,要錢給錢,掏心掏肺地對梁朝表忠心。
    結果年底說身體不成了,遂上表,請封兒子羅周韓為天雄軍節度副使知府事,準備一旦自己身死,就由兒子接位。梁帝當然允準,可是羅紹威一旦身死,必定牽連河北的局勢。
    這就是禍不單行了。
    還沒完。
    淮南同樣出了新情況。
    按說楊行密死後,淮南早該亂成一鍋粥才對,那麽多老兄弟鬧分家,打破頭很合理麽。結果,楊渥是被架空了,但預想中的亂戰局麵始終沒有出現。
    不僅如此,這幫淮南賊反倒趁江西的鍾傳身死群龍無首,逆擊江西。
    梁帝為關中牽絆,眼睜睜看著淮南賊大獲全勝,全取江西之地。
    如此紛紛亂亂之中,開平三年忽悠而過。
    開平四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