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西征之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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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鄭守義回了營,但攻城還在繼續。
    城頭上的杜廷隱掛著一身精鐵紮甲,胸前兩團護心毛,哦不,護心鏡,耀耀生輝。“哼,鼠輩!”
    杜大將軍一邊嫻熟地調兵遣將,一麵不耽誤埋汰對麵的敵軍。“驅降兵、民人攻城,卻不敢自來。
    嘿嘿,李公,某說什麽來著,這夏州城,必能固若金湯。”
    李仁福麵色略有古怪地說“皆賴杜公之能啊。”
    這中官如此能打,李仁福也是大出意料。
    這幾日他是一直在城頭不敢離開,親見這廝安排老兵帶新兵,怎麽輪班輪換休息,怎麽查漏補缺,倏忽放箭,倏忽丟石,又倏忽大桶金汁潑下。
    戰了數日,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敵軍能登上城頭。
    就是這金汁……真他媽臭啊,逆風飄三裏。
    第一次湊到滾燙的金汁旁邊,李仁福被熏得上頭,隔夜糧都給吐幹淨,最後是直噴酸水。哎,這四可好,好像一無所覺,還能在這惡臭的城頭吃喝如常,那香甜的,李仁福想想就又覺肚裏直泛酸水。
    別意外。
    李仁福雖是黨項,其實漢化已久。人家祖上幾代仰慕王化,住宅子著華服,可不是那茹毛飲血的野人。你想咱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誰遭過這活罪啊。
    看看張初有點累了,杜中官道“李隊頭。”
    “末將在!”
    “張隊頭乏了,你帶二百人披甲替他下來。”
    “喏!”
    待李君用領兵上去,杜廷隱左右尋找,供奉官張漢玫果然不在。老杜是很想在這廝的麵前展現一下自家武勇,奈何一直沒有機會。心裏又將那酸丁鄙視了一回,繼續指揮作戰。
    ……
    攻城戰又打兩天,降兵死絕。
    擄來的民人百姓也一個不剩。
    周德威於是下令暫停攻城,繼續圍困。
    並非他畏戰,而是周大帥得到消息,梁軍要到了。
    上一次老鄭過來,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梁軍的影子過來。
    這回卻有不同。
    此次梁軍行動相當迅速。得知夏州再次著火,梁帝親自督軍到陝州,為大軍看住後路,防備遼賊從晉、絳或者澤、潞出來搗亂。梁軍以楊師厚楊大帥、康懷貞康大帥等西進三原,之後一部兵力留守,三萬主力則直奔銀、夏而來。
    主帥楊師厚,這是在史書上留有盛名的靚仔。
    在前麵的故事裏也簡單提過,這裏稍稍介紹幾句。
    楊師厚本是李罕之的部下,對,最初就是那個吃人魔王李魔雲李罕之的小弟。可能也是看出李罕之沒前途,小夥子早一步投了朱三哥,然後在梁軍發光發熱,十分璀璨。
    天複三年,王師範作妖那次,彼時還叫王茂章的王景仁戲耍梁王剛沾點便宜,就在楊師厚手裏栽了跟頭吃了虧。然後,楊師厚詐得王師範出城,設伏大敗之,殺萬餘人,擒獲都將八十,俘王師克,彼得王師範走投無路,開城投降。
    兩年後,天佑二年,也就是淮南大將造反投誠那次,還是梁王的梁帝有心借機征討淮南,順手收拾荊襄。當時楊師厚為前軍,一舉攻取了襄、唐、鄧、複、郢、隨、均,房八州。
    正是他楊師厚領兵渡漢水,擊敗的趙匡凝領兵二萬主力,為梁王攻取江陵,全取荊襄之地。
    後來,他就被留在那邊看場子。
    此次被任命為西路行營招討使,楊將軍是奔著徹底解決西路問題來的。
    本來關中隻有個李茂貞,憑著鳳翔堅城易守難攻,跟梁朝周旋,如今又多了個李可汗,局麵就有點複雜了。
    楊師厚向康懷貞請教道“康帥。你久在關中,對此戰有何看法。”
    楊師厚能打歸能打,卻不是傻大膽。在關中他是新丁,可不敢自作聰明瞎胡鬧。康懷貞也是宿將,在本地經曆多年,對李茂貞、對劉知俊都很了解,自然是要問問他的意見。
    康懷貞也是憋了一肚子氣。
    去年梁帝才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他,就被老戰友劉知俊擺了一道。當時據說劉知俊正在打靈州,李繼徽主力在夏州,康懷貞就想乘虛偷一把。沒想到劉知俊預判了他的預判,半路設伏,送了他一記大耳貼子。
    一戰潰亂,康懷貞花費數月才緩過這口氣。在關中收攏敗兵,招募新兵,總算又拉起萬多人的隊伍。這次跟著楊師厚來救夏州,康懷貞既希望能有所作為,找回場子,又不願犯險,再受打擊。
    想了片刻,康懷貞道“楊帥,我聞此次賊兵主力仍是河東軍。周德威、符存審所部人馬,多為河東降兵出身。
    有部分岐軍。
    老遼賊不多。”
    康懷貞認真回憶著點點滴滴,道“岐軍,紀律鬆散,兵無戰心,最易對付。
    河東嘛,墮落許多年,但遼王到鎮後是否有所改觀,我不曾親見,不便置喙。
    老遼賊麽,光化年間,我與故張公存敬奉令討瀛州,曾與李可汗做過一場。彼時兩邊兵力相當。以我觀之,其騎軍強我不少,人眾,且戰技純熟。突騎、遊騎皆精。
    步軍麽,稍遜我軍,亦未遜色許多。
    據聞有不少昭義老卒,也有我汴軍降卒、逃兵許多,能打得硬仗。”
    汴軍能打這不虛,但之所以能打,與汴軍軍紀森嚴有關,其中最狠的一招叫做“跋隊斬”,凡將校有戰沒者,所部兵悉斬之。
    當初朱三哥也是被驕兵悍將逼得沒招。
    這幫職業武夫們打滑頭仗簡直無可救藥,主將還在衝鋒呢,一回頭,兵都跑光了,這誰受得了。朱三哥自己就被晾過,差點就掛了。當時還是宣武軍節度使的朱三哥痛定思痛,搞了這個,然後厲行貫徹,汴軍風氣為之一肅。
    有了這個跋隊斬,各級將領知道士兵不敢丟下自己跑路,所以作戰都很英勇。反正將官一衝,底下人都得上去給自己擋刀,否則將官出事全都完蛋。
    其他藩鎮軍還在打滑頭仗,汴兵卻狠打狠殺,自然是大占上風。
    但是有個問題,兵凶戰危,意外很多,哪怕軍士們拚命,也很難保證將官不出事。而一旦將官戰歿,下頭軍士為了活命就多有逃亡的。
    也有的將官過於勇猛,導致手下軍士死傷慘重,招致軍士怨憤被殺,而後軍士逃亡的事例。
    陸陸續續這幾十年打下來,逃兵就成了個大事。
    這幫殺才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再去老實種地很難。而且,鎮中也會處處盤查,發現逃兵立刻處死。
    於是逃兵們不是落草為寇,就是投往敵境。
    都是職業武夫出身,落草為寇就是州縣之患,跑到敵境的不少就做了敵軍。
    開平元年,梁朝開國,天子大赦天下,亦詔赦逃兵之罪,聽其返回鄉裏。
    據說盜減什七八,但是在敵境的就回來不多。
    楊師厚思索片刻,道“你是說,專擊岐軍?”
    這次出任西路招討使,其實楊師厚的兵力也很局促,而且重點終究是打鳳翔。對於救援夏州,楊師厚開始沒想落力,都打算派個偏師做做樣子得了。
    梁朝如今連畿輔、鄜、延都沒占穩,哪有功夫去管定難軍的死活。
    抓住李茂貞死踹,若能尋機滅了這廝,局麵自然就開朗了。
    至於這夏州,山高路遠坑深的,楊師厚真沒想來。
    但是國禮使杜廷隱從夏州幾次來書,反複陳說北麵大有可為。這廝說什麽敵軍並非一心、戰意不堅雲雲,說得有鼻子有眼。
    聖人也來信勸說,夏州還是要救。
    幾番權衡,楊師厚就又改了主意,親自領兵北上,打算來碰碰遼兵。
    梁朝在山東立國,對這關西之地,並不是那麽上心,否則,李茂貞還能蹦達到今天?他很清楚,此次天子打關中,隻是為了北征做準備。
    相比於西邊的這點破事,河北的李可汗才是心腹大患。
    原定的主將劉知俊反了,北麵行營主帥空懸,自視甚高的楊將軍也想爭取一下。此次若能大挫遼賊,或者希望不小。
    康懷貞道“正是此意。擊破岐軍,驅潰軍以亂敵陣可也。”
    楊師厚取來輿圖,手指在上麵指點了片刻,道“賊兵既聚在夏州城下,那我軍便去打銀州。探明銀州守將何人麽?”
    “似是麟州折嗣倫。”康懷貞道,“楊帥欲斷敵歸路?”
    “嗯。杜廷隱那廝說,遼賊旦夕攻城不下,已是疲軍。又說什麽我軍一到,敵必自解。這不是放屁麽。”楊師厚不懈地說,“周德威何等人,會將自己搞成疲兵。算來不過月餘光景,敵情不明,不可輕往。
    先取銀州,看看對麵動靜再說。
    這個折嗣倫,你了解麽?”
    本來康懷貞想說,聽說去年遼軍是從北麵過黃河,走河南地來的夏州,就算堵了銀州也未必有用。但是楊師厚如此說,康將軍也就順著老楊的問題答道“折家亦是黨項豪族,原據府州,後有麟州。
    這折嗣倫麽,我聞此人接位後獎勵耕牧,為政以寬。
    治軍麽,沒打過,不知深淺。”
    楊師厚背手苦苦思索。
    已知遼軍來了三部,兩部在夏州,一部在銀州。
    銀州城他也沒見過,怎樣迅速奪城呢?
    若頓兵城下,調動敵軍就成了自投羅網。
    楊師厚仍向康懷貞請教“康帥,可有取城之法?”
    康懷貞此時根本沒想取城之法,而是在感慨。
    在感概。
    去年他一路連克寧州、慶州,劉知俊卻沒來找自己對陣,而是直插背後威脅退路,然後在他回軍路上插了兩刀。如今楊師厚又要拿這招來對付遼軍,康懷貞不免有些恍惚。
    楊師厚這廝跟劉知俊都是一個師傅帶出來的麽。
    至於取城之法,也就是奇襲、強攻、圍困三條路走。
    圍困肯定不能選,強攻亦不可取,那不就剩下奇襲一途了?
    這是向我問計?分明是要推爺爺下火坑啊。
    康懷貞心說,這種九死一生的事決不能去。但是自己不去,總要有個應對,腦筋一轉,計上心來道“王景仁。”
    “王景仁?”楊師厚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康懷貞好心提醒“便是那個王茂章,在淄青還是楊帥手下敗將那個。”
    “哦。”楊師厚當然知道王景仁就是王茂章,去年來討關中,王景仁就在軍中,所部比較驍勇,立了些功勳。後來自己去晉州救火,王景仁就跟著康懷貞留在關中看場子。
    王景仁此時確實也在軍中,但是我現在是問你康懷貞啊,提他作甚?
    康懷貞道“此番,聖人將他派來我軍中。這廝雖然在楊帥手下吃過敗仗,然我觀其有些能為,可遣其奪城。”
    “他呀。”
    “正是。”
    楊師厚心說,康懷貞這老滑頭想把王景仁推上去擋刀啊。
    對於王景仁,楊師厚沒有太多交往,也沒什麽仇怨。在淄青,那是各為其主。再說,真論起來,楊師厚對王景仁還是有幾分欽佩的。
    當初在淄青,他取勝主要靠兵多將勇,戰法上王景仁其實並無過錯。並且,人家也隻是小挫,賠了幾百人就果斷撤了。在自己的追擊下能夠全軍而退,王景仁那也是有點真本領地。
    反正楊大帥隻要迅速奪城,至於康懷貞自是己上還是讓王景仁去,他並不在乎。便道“可。此事有康帥勞心。”
    ……
    銀州。
    周德威西進後,就將銀州留給折嗣倫看守。一來這廝有傷,鄭屠子下手忒狠,打得眼都睜不開了,確實需要靜養。再則,周德威也不敢讓折嗣倫和鄭守義同在一個屋簷下,哪天打出人命那可徹底沒法交代了。
    對此,折嗣倫是沒意見。
    他深知夏州難打,根本不想去觸黴頭,若非躲不過,銀州他都不想來。
    不來不行啊。
    這些日子折嗣倫也沒閑著,將銀州能拆的,能搬的,都弄走。
    今次出兵,遼王隻讓他到銀州與周德威會師,聽他調遣,根本就沒說還有鄭守義北麵一路。遼王藏得深啊,這黑廝從中城直插銀州而來,一路搶掠,又要損失多少部眾,後知後覺的折嗣倫毫無辦法,隻能從夏州搬些本錢回去。
    鄭守義在河南地大開殺戒,說這裏沒有遼王的授意,反正他折將軍是死也不肯信地。可惜自家養了多少年的部落,說沒就沒了,肉痛,痛啊。
    遼王,可比晉王狠多了。自己樂嗬嗬做好人,壞事都讓那老黑做絕啦!
    折嗣倫一心搬空銀州,這防守之事就比較疏忽。
    不能不疏忽呦。軍士們都忙著給自家劃拉東西,誰有心給他老折站崗放哨。王景仁率領二千死士都摸到城下了,還大包小包往外搬呢。
    看著那不知死的敵軍,王景仁將軍成竹在胸,貓到半夜,攀城奪了門,然後一擁而入。
    在逃跑這上麵,折將軍很有祖宗的風采。一聽城門有變,都不帶猶豫,老折是跳上馬背就跑。
    他此來是二千騎兵,都是軍中健兒,部分已經押運財貨走了,剩下這幫貨衝陣的本領高低不知,但是逃跑都是好手。那邊王景仁進城,這裏折嗣倫出城,跟換防一樣,井然有序。
    王景仁也不想節外生枝,將守軍攆走了事。
    城裏還有些來不及搬運的糧食、財貨,也就到了王將軍手裏。
    咳,就剩下點木桌家具,也就那點糧食還有些用處。
    折嗣倫跑得幹脆,信使都沒給夏州派。
    其實,派也沒人去。
    老折是準備跑回麟州再向遼王報個信兒。
    至於周德威、鄭守義,自求多福吧。
    好在周德威辦事謹慎,每日都要派人到銀州走一圈聯絡,那邊銀州易手,這邊次日就已知曉。
    鄭守義聞說,一掌拍碎了案幾,恨恨道“老匹夫,失城之罪,我豈能饒你!”說著就向周德威請令,“周帥,請允我去將這廝拿來問罪。”
    看這老黑義憤填膺,周德威心裏大罵,你這是想跑吧。
    邊上符存審忙勸道“鄭帥息怒。折嗣倫自有遼王管束,你我且思夏州之事。今番楊師厚親自提兵前來,還要小心應對呐。”
    對於符存審這般知冷知熱,周德威非常感激,也道“鄭帥且坐。我已請了兩位李帥過來。我等先料理了當麵之敵,再說其他。
    夏州之敵,之所以頑抗至今,皆因外有援兵。待我軍破賊,絕了其心,再寬赦其罪,也就降了。
    此戰至關重要,還望鄭帥助我。”
    鄭守義看看走不脫,也隻好躬身領命道“周帥但請行令,誰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