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西征之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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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兩支鐵甲軍當胸撞了個滿懷。
    兩邊各有許多三秦本地子弟,也各有不少外鄉客。但是不管來自何方,此時此刻,漢子們都在專心致誌地將大槍往對麵猛紮,以刀狠戳,哪管對麵是鄉黨還是外賓。
    你死,我才能活。
    都是在梁軍治下熏陶出來的悍卒,都是相近的技藝、相似的鐵甲、刀矛。從軍早些的,甚至臉上都有相似的刺青。
    為了管理軍士,朱三下令在軍卒臉上刺字,以便查拿逃軍。
    否則,拔隊斬不就是個笑話。
    梁朝開國以前,凡城關、隘口乃至於鄉裏,一旦發現麵上刺字者,厲行盤查,若是逃兵,當場斬殺。
    直至開國後,赦了逃兵之罪,這麵上刺字也就不那麽森嚴。
    隻是畢竟開禁日短,軍中麵上刺字者比比皆是。
    昔日同袍,如今卻勝似寇仇,下手唯恐不狠,唯恐不快。
    兩邊貼身交手的跳蕩兵,刀盾交接,甚至都能從對麵尋到一兩個熟悉的麵龐。
    殺,殺,殺!
    片刻光景,雙方都倒下許多甲士。
    就是以命搏命,以命換命。
    不分高下,亦無分勝負。
    弟弟劉知偃目眥欲裂,雙眼在前方戰線與將台間反複逡巡,不見將旗變化。幾次想要開口,都被李繼鸞抬手止住。
    李繼鸞麵色鐵青道“三哥兒須知,今日,是你我生死之戰。周德威退得,鄭守義退得,李繼徽也退得,唯獨我軍退不得。
    進,還有一線生機。
    退,就是萬丈深淵。”
    這次大哥造反,劉老三是出了大力。去年侄子劉嗣業被梁帝派到同州勸降,彼時潼關已失,同州難守,梁帝稱劉扞死有餘辜,許諾既往不咎,仍以大哥為北麵行營都統製。
    當時潼關剛剛失守,確實是非常意外。
    本來他哥倆計劃封鎖了潼關,他們有大把時間整頓關中。
    開國前後幾年,朱三在關中沒幹好事,怨憤極深。
    這裏四塞為國,水土豐饒,大有可為。連接河東,穩住岐王。有個三年兩載,兄弟幾個自信就能掃平關內,哪怕不能一統河山,稱霸一方又有何難。
    就李茂貞那草包,不足為慮。
    萬沒想到,劉鄩這廝手段陰毒,捉了派往潼關之外打探軍情的斥候,並予以策反後派回關來。如此謊報軍情加裏應外合,劉鄩居然就把潼關拿下了,還捉了二哥。徹底打亂了他們兄弟的計劃。
    所以,當時梁帝再次勸降,大兄是真的動心回頭,甚至想過隻身去向梁帝請罪。正是他劉老三,以朱三喜怒無常、恩威難料為由,力勸不可。
    開弓哪有回頭箭呀。
    豈可授柄於人?
    哥倆於是倉皇出逃。
    但是,最後大兄居然要給李茂貞磕頭當兒子,真是,豈有此理!
    眼見著自家兒郎死了一排又一排,劉知偃終於忍耐不住,道“大帥,若此戰幸存,便投了遼王吧!”
    說罷轉身,親領甲士就衝了上去。
    ……
    這股岐軍如此勇悍,楊師厚也有點刮目相看。
    他楊師厚這是才被梁帝從荊襄調來不久,但是,梁軍與岐軍也不是初次交手,當初梁帝西征,他楊師厚也不是沒來過。
    這等樣能打的岐軍,沒見過呀。
    突然靈台閃過一道光,楊師厚直覺著眼前撥雲見日月,謂康懷貞道“岐軍何時這等武勇了?那不是劉知俊吧?”
    康懷貞也在為敵軍的驍勇納悶,聞言有點沒跟上楊大帥的思路,手搭涼棚望了半晌,搖頭道“看是個李字旗啊。”
    楊師厚道“哼,打李字旗便姓李麽?那宋文通還用李字旗呢。”
    宋文通,就是李茂貞的本名。
    康懷貞不可置信道“楊帥是說,這廝認了李茂貞為父?”這個腦洞開得太大,康懷貞完全不能相信。可是,除了認義父,劉知俊怎麽會改名更姓?
    “有何不可?”楊師厚鼻孔望天,不屑道,“李繼鸞?一年前,誰他媽聽過。狗日地,故弄玄虛。”
    當年朱三哥頭次進關中,他楊師厚就是前軍大將,一路殺得李茂貞找不著北。
    這麽多年來,這廝手下有哪些蝦兵蟹將,楊師厚豈能不知?啥時候聽過李繼鸞這個名號了。
    聞言,康懷貞也一陣苦苦思索,發現果然有理。
    兩邊步軍互相都已塌了幾排甲士,還在瘋狂拚命,岐軍有這能耐才有鬼。
    楊師厚看左翼王景仁的騎兵已回陣休整片刻,道“令,王景仁率突騎衝陣。”
    哎呀,這個淮南軍,在當今天下也是一朵奇葩。
    起於江淮之間,水戰很有造詣這沒啥可說,居然還養了許多騎兵,騎將也都很有造詣,這就有點神奇了。
    比如曾有個安仁義。那廝是沙陀人,本為秦宗權的弟弟秦宗衡的部下,騎射卓絕,所部多為沙陀胡種,十分勇悍。秦宗衡被殺後,安仁義率部降了楊行密,成為楊行密部下第一支像樣的騎兵。
    這安仁義,也成為淮南郡中的一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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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比如朱瑾。
    這廝本來就是個騎槊高手。乾寧三年,鄆兗吃緊,李克用遣史儼等率沙陀騎兵數千南下援救,結果因為與魏博鬧翻,河東後援不濟,前兵難回,再加上朱瑾也不想放了人走,軟磨硬泡,這幾千沙陀兵也就跟了朱瑾。
    再後來朱瑾兵敗,南投楊行密,便將自己的鄆兗子弟和這些沙陀兵都帶來淮南,狠狠地奶了楊行密一口。在清口一戰,掘淮河放水固然奠定了勝局,但是能夠幹淨利落地拿下龐師古,亦有這數千精騎的功勞不小。
    除了這兩員外來戶,楊行密的老弟兄裏也有奇人,就是這位王景仁。
    居然也是個用騎的高手。
    在淄青,這廝就是用騎戲耍了朱三哥一把。
    不過礙於條件,王景仁的騎兵其實是突騎和騎馬步兵的混編。少部分突騎,大部分是騎馬步兵,或者也可以叫騾子軍。
    這騾子啊,除了不能如戰馬般奔馳,其實吃得少、跑得遠、力氣大,還比馬匹耐操皮實,非常適合代步行軍。
    就靠著高速機動,步軍地鬥、突騎衝擊,王景仁是大放異彩。
    降梁以來,王景仁在關中幹了一年不到,除了收攏些軍士,最大的收獲就是得了許多馬匹,如今也湊得出千多突騎了。
    但是,麵對遼軍,王景仁有點搓火。
    他是有點突騎不假,但剛剛對麵衝陣時他也看了,那跟自己相比,還是很有差距,自己很有差距。
    就自家這小短腿的戰馬,若被對麵粘上,是不是要死。
    奈何軍命難為啊!
    一邊上馬,王景仁一邊苦思應對之計。
    其實哪有什麽妙計,無非是陽奉陰違、避實擊虛罷了。
    勝仗當然要打,但更要保住手下兵將。
    若是自家弟兄都死光了,勝利還跟自己有關係麽。
    ……
    周德威一麵關注著李繼鸞部與梁兵廝殺。
    必須承認,這廝確實不俗。
    可惜呀,跟錯了人。
    投降你倒是降遼王啊,同州跟河東不就隔著一條河嘛?投了手下敗將李茂貞有什麽前途?對於這廝的心理,其實周德威也能揣測個一二。
    說到底,還是誌存高遠,不想居於人下。
    遼王勢大,怕過來難得自由。
    李茂貞局促,去了舉足輕重。
    咳!
    機關算盡太聰明,隻怕誤了卿卿性命呐。
    此一時,彼一時也。
    三十年前群雄逐鹿,一切皆有可能。
    如今,南邊是淮南賊勢大,若非楊行密死後,其內部生亂,恐怕就不止是並一個江西,浙江錢鏐還在不在都很難說。
    蜀中王建日益穩固。
    北麵,隻剩梁朝跟遼王兩家雄主。
    李茂貞本來就不大行,再等你劉知俊抓到機會上位,那都猴年馬月的事了。
    彼時,隻怕梁朝與遼王已經決出生死了吧。但不論誰勝誰敗,有你劉知俊什麽事兒呢?還不是個被討平的命。
    嘿。
    遠見王景仁部出擊,對麵數百騎十分囂張地在向李繼鸞部接近,似要從側麵突入。步卒正在死戰,若被側擊,都不用殺到近前,哪怕讓敵騎靠近威脅,都有可能嚇得軍陣崩散。
    周德威令旗再動,仍是讓鄭守義去。
    他早就發現遼王治軍森嚴,至少他在晉陽所見遼軍都是令行禁止,十分聽話。
    就憑這個,晉王敗得就不冤。
    先前這老黑在銀州給他上了把眼藥,但是後麵這段日子,就沒再興風作浪。
    剛才讓他出陣,鄭守義是聽令即行,不打磕絆。這把,就周大帥決定一事不勞二主了。對麵緊著王景仁一部往死了用,自己也沒必要換人,鄭大帥辛苦吧,犯不上人人都累不是。
    臨陣出擊,鄭守義沒多意見。
    正準備再次上馬出陣,被武大郎攔住,道一聲“大帥,且看末將破敵。”
    就招呼八百騎出陣去了。
    得益於良馬不缺,鄭大帥這八百親軍皆坐高頭大馬,披堅甲,或持大槍,或引彎弓。其氣勢磅礴,非等閑可比。
    一看遼騎出陣,王景仁將軍那是毫不慚愧地撥馬就走,兜個圈子回轉。
    兵法講的是以石擊卵而非以卵擊石,爺爺馬也不行,人也不多,轉進十分合理,官司打到聖人那裏也有話說。
    王景仁退卻,楊師厚也隻能表示遺憾。
    梁軍這幾年確實馬匹比較豐富,但是大半都被聖人放在侍衛親軍和禁軍,前線反倒所得有限。
    其實,關中之地也不少馬,甚至不少好馬,可惜上品都被中央想方設法弄走了。此時此地,楊師厚手下,加上李仁福那千騎,也就六千騎左右,而且因為馬匹有限,不能放開了浪,使用起來非常束手束腳。
    此前對付岐軍不顯,因為岐軍內政不修,軍無恒心,三招兩式就打趴下了,騎兵攆鴨子收割即可。如今對麵遼軍兵強馬壯,好像還挺敢拚命的樣子,楊師厚也不敢玩得太花。
    想想,還是拿步軍壓吧。
    於是楊師厚令騎軍做好準備策應與追擊,但是不要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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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隨著雄渾的號角響起,中軍、右軍的步軍大陣同時出動。
    楊大帥就準備橫吃硬打了。
    “嗚!”
    “咚!咚!咚!”
    隻聞著鼓角聲鳴,周德威就知道梁軍是要拚命啦。
    周德威與梁軍交戰多年,對梁軍勇悍知之甚深。
    判斷敵軍要來拚命,周將軍很有些糾結。
    自家這點兵馬,難道就在這裏拚了?
    他是想跟著遼王建功立業,但是他更是亂世軍頭,知道本錢的要緊。
    向左看看,發一發狠,周大帥心說,隻要鄭守義這黑廝不跑,爺爺就陪你殺這一陣又怎樣。
    就下令左軍先動,要把老馬匪王義豁出去看看領命與否。
    若這廝不領命,周大帥決定掉頭就走,愛誰誰去吧。
    老兵油子王指揮一看將領,就知道周德威打得什麽主意。怎奈何早有鄭守義的嚴令,他雖然不滿周德威缺德,但見將台旗動,依舊立刻行動。
    哼哼,老馬匪一生好勇鬥狠,難道還怕了對麵的汴兵不成。
    “呸呸!”老王在手上連啐兩口唾沫,高叫,“眾兒郎,隨某殺敵。”
    三千步軍挺著大槍就走。
    真實場景肯定不是這般,看官們領會精神吧。
    常捷軍令到起行,周德威也鬆了一口大氣。
    若人家真不動,他老周就真得跑路,那可就難看了。
    今次之所以與楊師厚陣戰,周德威是想著,早晚兩邊要打硬仗。在這銀夏之地做一場,不論勝敗,都影響不大。楊師厚前兩年在南邊時候多,他固然是想在周德威身上練級,周德威何嚐不想拿楊師厚刷經驗呢。
    邊上這不還有鄭守義、李繼鸞、李繼徽這幾個擋刀的嘛。
    老鄭的隊伍已經頂上去了,周德威也不再藏私。
    令旗再動,符存審部與自家鐵林軍幾乎同時向前迎擊。
    蔡海江為親兵簇擁著,踏著鼓點緩緩前行。
    在常捷軍,他領有一都甲士,整整一千五百人,軍號忠勇。骨幹是他老蔡的的汴軍弟兄們。到振武軍以後,又補充了部分輔軍,還在朔州招募了一批良家子,勤加操練。
    在遼王手下,雖然官職不算很高,但蔡海江如今也是一號人物。就是他,把跋隊斬的規矩帶過來。當然,這邊的跋隊斬與梁軍不同,不都殺,抓鬮十殺一,剩下的去敢死隊。
    不過,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人試刀。
    蔡將軍再接再厲,還打算依葫蘆畫瓢搞臉上刺字這套,但是沒搞成。據說是李司馬堅決反對。理由嘛,據說是李司馬說,軍人本當光輝榮耀,豈可如此辱人。
    說他們這些武夫有甚光輝榮耀,蔡什將不能理解。反正他自己從不覺著自己有啥榮耀。殺人放火,屠村滅鎮,什麽壞事沒幹過,這要是榮耀?那就隻能說自己跟李司馬對於“榮耀”的理解有什麽誤會。
    但是上峰不願給武夫刺字,盡管老蔡覺著有點迂腐,心裏還是很受用的。
    不管怎樣,在軍隊建設這一塊,蔡什將,都是記錄在冊的。
    比如,最新一版《練兵實紀》就專門提到了他蔡將軍。
    這可不是隻提一個人名,而是將他的簡要事跡都記錄在冊的。
    有此殊榮,讓老蔡這一都都與有榮焉。
    盛名之下,蔡什將豈能自甘墮落?
    此次出擊,他硬是站在第六排的排首。
    沒站在第一排,不是老蔡膽慫,主要是因為他為一都之主,若在頭排運背被紮死了,隻怕隊伍得亂。這裏雖然不是頭排,卻距離一線不遠,既能鼓勵士氣,隨時也能上去支援。
    真打起來,這點縱深敵軍轉眼就到麵前啦。
    踏著鼓點,忠勇都與周福貴的威勝都幾乎同時與梁兵交上了手。
    沒有新意。
    兩邊都是職業武夫,都是體格強壯、甲械精良,彼此皆熟悉陣法、苦練技藝。就像一麵鏡子,你看得到我,我看得到你。
    步槊手們以大槍猛捅,跳蕩兵用刀牌狠殺,完全都是以命換命,沒有花俏,就是比誰更狠,比誰兵多,看誰先扛不住逃跑。
    連喊得號子都完全一樣。
    殺!
    殺!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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