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西征之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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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條戰線都是軍士們忘命互戕。
前排倒下,後排上。
倒下,再後排上。
有那麽一瞬間,楊師厚都覺著心髒被人狠攥了一把。
打勝仗,首在練兵。
他楊師厚能所向披靡,靠的就是麾下一批敢打敢殺的兒郎。
從東殺到西,從南殺到北,這麽跟他硬碰硬打的其實不多。
淮南賊靠著水師專長與他周旋,上岸就是一盤菜,想怎麽吃,就怎麽吃。也別說安仁義之流,本領他們是有,但是對上咱楊大帥,也就是個送。
淄青平盧軍,靠著城寨打打防守還行,在陣前這般硬殺,也就是三鼓而下。
河東軍說是能打,嘿,突騎衝陣還行,步軍垮得一塌糊塗。
也就王景仁當年,雖然未敢跟自己硬拚,好歹放了個斷後,打得十分堅決。那一次,王景仁的斷後部隊拚著全軍覆沒,掩護了主力逃脫,正因如此,他楊師厚才對王景仁高看一眼。
但是眼前這個遼賊,不論是新附的周德威、符存審部,還是老賊鄭守義部,都這麽硬麽?
跟鄭守義這個老賊沒交過手,不好對比,但是這周德威他可是碰過幾次的。
在李克用時期,周德威就總是搞些偷雞摸狗的把戲。哪怕是去年在晉州,這廝也是一聽自己回援就撤圍走了,怎麽如今也這麽勇?
其實練兵的道理就那麽多,古往今來的名將們早就總結完了,關鍵是你肯照著幹,並且有條件這麽幹。
對於周德威用兵的能耐,平心而論楊師厚還是認可的,隻可惜當初李克用窮,他沒條件好好幹。如今傍上李可汗這棵大粗腿,看來還是幹了點實事。隻是,讓自己在此撞上,楊師厚就不免難受。
老子練些兵也不容易啊。
可惜打到這個地步,也隻能咬牙硬挺著。
這仗他奶奶地打虧了。
心情大惡的楊大帥看看身邊的李仁福,怎麽把這老狗給忘了,馬鞭向左前一指,不客氣道“去,將岐軍給我衝散了。打不散,不要回來。”
李仁福看前麵兩軍這般不要命地廝殺,早看呆了。
他們黨項人是有股子血勇,但是像這般有組織有紀律地拚殺,那是決計做不來的。說句丟人的話,當年老祖宗拓跋思恭領兵參與平巢亂,其實打得很沒臉,那真是一敗再敗,好像就沒打贏過,根本就是靠苦勞混了個節度使回來。
至於他李仁福,更不是老祖宗那樣的狠角色。
此時聽說讓他突陣,登時就駭得這老黨項肝顫,這不是要爺爺送死麽。
可是迎著楊師厚能吃人的目光,李仁福渾身發抖一激靈,半個不字沒敢說,躬身領命去了。
李仁福前腳走,楊師厚就把自己的騎兵頭子張彥叫來,仍是指著左前方,道“你領二千騎,待李仁福出陣後,看我旗號,緊隨其後,去衝岐軍側翼。
潰敵後,且莫戀戰,速速回來。”
在旁的康懷貞聞言,蹙眉想問為什麽潰敵後不抓緊擴大戰果?轉念盤算,楊師厚這是有甚顧慮?
卻看楊師厚一臉凝重,就忍住沒說。
……
在兩軍相接的那瞬,周德威也是心頭一揪,雙拳緊握。
直到確認前麵頂住,周大帥才悄悄放鬆。
可是也疼啊。
那也是他精選的戰兵,眼見著挨個倒下,周大帥也在默默淌血。
然而,這也是鐵林軍必須經過的淬煉。
在李克用時期,鎮內窮困,有點財貨也都緊著胡騎們吃用。錢糧不足,軍紀何從談起,他周德威砸鍋賣鐵也隻養得千多敢戰之士為親軍。若遇小股敵軍,或者偷個塔還行,真碰上梁軍大隊,就得聽天由命。
遼王到鎮,幹淨利落地抄了晉陽幾乎所有胡騎將校的家,連晉王宮裏的財貨都搬出來賞賜軍士。
還給分田。
有恒產者有恒心,有了充足的錢糧,他周德威、符存審才能用心練兵,鐵林軍,也才能有點槍槊如林的樣子。
今日一戰,總算沒有枉費一番苦心啦。
忽見千餘敵騎出陣,周德威忙調毅勇軍掩護右翼。
此次敵騎不少,鄭爺領了親軍先上,又讓盧八哥的忠武都在後跟進。
武大郎此戰是打出了風格。他發現對麵的梁騎比較水,幹脆也不用槊,就將一張硬弓擎起,奔馳中就放翻了兩騎。將到近前,抽出皮帶裏的鐵骨朵準備近戰。
對麵的李仁福哪敢跟毅勇軍硬撞啊。他領命出來就很勉強,一看敵騎硬上,十分果斷向左偏轉想要逃跑。
武哥正在興頭上,右偏馬頭就與敵騎並行,又摘弓在手,嘣嘣放箭。
鄭爺在稍後的位置,使足了吃奶的力氣往敵騎身上靠。可恨李仁福跑得是真快,楞就貼不上去。這把屠子爺是抱著馬槍出來,沒帶弓啊,幹著急沒辦法。
似乎聽到身後角聲變化?
這時就是變出花來爺爺也顧不得嘍。
卻是趁著毅勇軍被李仁福帶跑偏的空檔,張彥的二千騎突然殺到。
李繼鸞已苦戰了許久,上下將士已在崩潰的邊緣苦苦堅持,哪顧得上側翼襲來的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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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
原本還在焦灼的軍陣,突然就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梁騎借著巨大的勢能,向李繼鸞的陣中猛擠,眼見崩潰在即。
隻這一節,便可見梁騎精銳。
甲騎突陣,從來不是硬剛正麵,而是要尋找薄弱環節,一錘定音。張彥得了楊師厚的指示,跟著李仁福的屁股後頭,正好砸在岐軍的軟肋上。
說時遲那時快,卻又有一隊甲騎馳到。
不是別人,正是咱盧八哥。
這陣前傳令,十分繁瑣,旗鼓不能細致入微,傳騎難免也有延遲。
周德威下令到鄭守義,再傳到盧八哥,這就有所耽誤。再加上具裝甲騎事情多,等老盧出來,鄭二已經追著李仁福去了,卻正好瞧見張彥撞過來。
這陣前的戰機一閃而過,張彥馬快,先頭攜著雷霆之勢闖入了李繼鸞的側翼,盧八哥拚了命也隻來得及從中間攔截。
跑在前麵的千把梁騎來得正巧,穩穩打了李繼鸞一個懵登轉向,可恨這後麵一半就似被狗血淋頭倒了黴。
但見盧八哥那杆大馬槍一往無前,鐵騎斜刺裏插入梁軍側後。梁騎卻也悍勇,突遭變故也不慌亂,同樣端著大槍還擊。奈何遇上忠武都這幫殺神,尤其那數百甲騎具裝,簡直就是泥石流,如何抵擋。
梁騎剛剛殺到時,李繼鸞隻覺著天塌地陷,身體似被魔鬼施了定身法,既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身邊明明還有騎兵可用,卻是眼睜睜看著軍陣走向崩潰,完全隻能坐以待斃。
難道,我劉知俊就要喪命於此了麽!
不甘,悔恨,諸般念頭俱上心間。
豈料反轉隻在一瞬間。
一眨眼,又見梁騎被友軍打斷了。
幾乎是憑著本能,借此轉瞬即逝的當口,李繼鸞拔刀而出,領親兵頂上亂處,手劈逃兵數人,都殺得渾身血紅,這才堪堪將軍隊從崩潰的邊緣又拉回來了。
張彥已當先透陣而出。
借著李仁福的遮擋,他成功突近岐軍大陣。
有那麽一瞬間,他也好像感受到時間極其緩慢,世界分外寧靜。
在撞入敵陣的那一瞬,張彥甚至有閑暇思索,楊帥讓他一擊即走,是否過於保守了。是否應該繼續向前,連敵軍的中軍也撞碎了拉倒,一舉底定勝局。
他看到了斜前方衝來的敵軍甲騎,但是張彥自信馬快,哪怕被截住一部,就前麵這些甲騎,也盡夠了。
然而,當他即將透陣而出的那一瞬,張彥才明白楊帥的洞明燭照。
敵人中軍的側翼,已經有三排大槍等著自己了。
而且,敵陣並無絲毫混亂的跡象。
撞進去,透陣沒戲,他老張估計反要被紮透幾個血窟窿。
連忙偏開馬頭,堪堪從敵軍的槊鋒前滑過。
就這,還是有百餘騎收勢不及,被當麵的鐵槍紮得人仰馬翻。
遠處觀戰的楊師厚,一顆心也在胸腔與喉嚨之間反複跳躍。
當他看見張彥即將入陣的一刹,楊大帥也不免在想,能否就此崩潰呢?
影響戰爭的因素太多。哪怕他練兵有道,用兵有術,但是沙場之上,影響勝負的偶然、意外也是隨處可見。
楊師厚是真的希望賊老天能幫一次忙。
可惜,事不如意常八九。
遼騎居然截斷了後續近半甲騎,就那麽片刻的耽擱,敵軍竟又穩住了。
可惜。
可恨。
可歎!
遼騎果不虛傳呐。
仗打到這份上,已全無意義。
以命換命,血流成河。
不算去年打關中,楊師厚上一次在北邊大戰,還要到天複三年征淄青,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自天佑二年,追隨聖人南征山南東道趙匡凝以來,楊師厚就被留在南邊鎮守,作為襄州節度使,看著江西的鍾傳、南楚的馬殷,更重要是盯著淮南賊楊家。
直到去年劉知俊反了,他楊師厚才被從南邊召回。
實話說,南邊的菜雞可比北邊的好啃太多。
這兩年也就水軍靠點譜,步軍上了岸,守守城寨,據險而戰還行,一旦曠野浪戰,那就是個送。
騎軍?騎軍就更不成了。
當年楊行密是有點騎兵,可惜安仁義造反,被他自己毀滅了。
後來朱瑾跑到淮南,可惜也就早兩年還蹦躂一下,這些年誰還看他有什麽精彩表演麽?
馬都快死完了,還表演個屁。
當然,就南邊河網密布,想抓住個曠野浪戰的機會也不容易。
這一刻,楊師厚終於真切地體會,當年張存敬從瀛州撤軍時的無奈。
早前聽說張存敬無功而回,楊師厚亦曾自以為是地想,若是以他為帥,定不叫李可汗如意。
如今想來,是自己孟浪了。
敵騎大隊未動,再殺也就是個兩敗俱傷,甚至可能自己還要多吃點虧。
“鳴金!”
楊師厚果斷決定收兵。
下令的同時,楊師厚仿佛才想起來,據說去歲鄭守義從振武軍跑到天德軍,殺穿河南地到過夏州城下。
初聞此事,雖佩服這廝腿長、勇武,楊大帥也沒太放心上。畢竟,胡兒都是什麽貨色?何足道哉。可是結合今日一戰再看,區區數千人就千裏奔襲,在十幾萬胡兒的後院縱橫馳騁,這支血裏火裏淬煉出來的遼軍,確有其不凡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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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麵鳴金,周德威也不想打了。
方才右翼險些崩潰,不片刻,老周就跟過了水一般,渾身濕透。
哪怕他反應迅速,讓自己的親兵迅速在中軍側翼列陣,倘若沒有毅勇軍截住後麵的梁騎,勝負,亦未可知啊。
不,那就敗局已定了。
李繼鸞一旦潰亂,正陷於焦灼的中軍很難不受影響。
兩邊都是憋著一口氣,誰先泄了,誰就完蛋。
再說什麽精兵,一旦失敗的預期在軍中蔓延,那崩潰起來,絕對讓所有將軍都能目瞪口呆。
聞得對麵鳴金,周大帥也忙下令。
鳴金,脫離接觸!
“不打了不打了。”
“哎哎哎,住手,你家他媽鳴金啦,不尊將令麽。”
“我丟,鳴金了還紮,紮你娘。”
“哎呦,哪個遭瘟不仗義,又戳了爺爺一刀。”
“兄弟,差不多得了,還不累麽。”
“撤吧撤吧,回去吃飯。就為屁大點賞賜,拚什麽命啊。”
“這廝,看著眼熟,哎你是……
原本殺得兩眼冒火的軍士們,上一刻還在打生打死,下一刻耳聞鳴金聲,立刻似被一碰冷水潑醒了,紛紛開始後退脫離接觸,動作十分迅速。哪怕有幾個糊塗蛋還在舞槍弄刀,都不用對麵出聲,自家夥長隊頭都要破口大罵。
還他媽打,沒打夠嗎?
丟。
若非是陣前,早就一腿飛上去了。
……
鄭大帥自己玩得嗨,根本沒管身後事,也管不了。
這許多甲騎奔騰,屠子爺也隻能順勢而為,不能逆勢而動。
結果屠子爺這麽一順勢而為,李仁福就很受傷。
馬不如人,甲不如人,人也不如人。
出去千騎,回來六百多,一陣被殺三分之一。
那廝竟追著他李仁福四散潰逃仍不撒手你敢信?
李大帥跑慢一步怕不就要死了。
這是陣前啊,那邊大軍還在膠著,步軍陣都快被打崩了不管,這麽咬著我這仨瓜倆棗好麽?
何必呢。
張彥所部同樣損失慘重,折了四百餘騎。有一多半是盧八哥的傑作。
來在楊師厚當麵,張彥折腰怯怯不敢抬頭。
楊師厚輕撫張彥後背,將他扶起道“遼騎勇悍,果然不虛呐。”
這話十分真心。硬件軟件擺著,沒什麽好不承認的。楊師厚回身向康懷貞道“有勞康帥去與對麵說項,各自接回陣亡將士,收攏傷兵。”又轉回來對張彥道,“你也辛苦陪康帥走一趟,將那一眾弟兄接回。”
張彥同樣心憂倒在陣上的軍卒。那可都是寶貝疙瘩,哪怕生還的希望渺茫,也要親去看看。遂領命與康懷貞去了。
楊師厚目視滿臉頹喪的李仁福,心中就一陣陣煩亂。
粗粗估計,這陣得死了二三千精銳,十分之一,損失不可謂不重。當然,對麵也好不到哪裏去。可是對麵死再多,他不心疼啊。除了康懷貞、王景仁部,剩下可都是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兵,死一個都肝疼,何況一戰死了上千。
楊將軍心情大壞道“哼,此戰因你而起。今夜大酺,犒勞將士,你速去準備。此外,傷亡將士撫恤,亦要著落在你頭上。
明日午時前,我要看到錢帛。
否則,哼!”
李仁福心裏淒苦,這把要出大血了。
但是麵對這個殺神,李仁福哪敢反對。
反對,估計夏州就完了。
岐王來搶,遼王來搶,王師來也搶……
還讓不讓人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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