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征,北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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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
薊城。
東南角的開陽坊裏有座院子。
白皮青瓦為牆,院中巨木高聳、石橋飛架,潺潺流水接長溪,茅屋木樓點綴其間,清清雅雅似仙庵道觀。
門匾上,以飛白書著“燕燕樓”三個大字。
每來此,張萬進都覺著這院子該叫“燕燕觀”、“燕燕宮”或者“燕燕寺”,尤其進門那個草棚裏坐著的那個禿驢,瓦缽緇衣,口宣佛號,張將軍就想去燒把香,總有種走錯路的錯覺。
但確實沒錯。
這“燕燕樓”才開不久,但在薊城嫖院圈裏已經有些名氣。
能不出名麽,禿驢開嫖院,還就開在憫忠寺邊上,就問誰敢不服。
在一個小禿驢的引導下,張萬進將軍穿過小徑,走到一座草堂門前,看一眼門前的牌子,是“清泉”二字。
拉開房門,一股暖風撲麵而來。
張將軍順手在那小童的禿頭上敲了個響,讓他滾蛋。
屋內已有人在等他,正是李小喜。
“快坐。”李小喜打發屋內閑雜人等退下,將張萬進引在身邊落座。
目送道姑打扮的幾個女子退下,張萬進不禁感慨道“這院子是他娘地哪條老狗開地,不怕浮屠降罪麽?”
“哈哈。”李小喜道,“大東家便是門口師空那廝。”
張萬進道“聽說了,隻是他憫忠寺一僧哪來資財置產業?莫非,此乃憫忠寺這幫賊禿所置?”
李小喜道“哈哈。方丈老和尚是否得道俺不曉得,可是開嫖院這種事還真幹不出來。豈不聞老和尚還在官署鬧過,狀告師空侮辱佛門。”
張萬進戲謔道“這誰說得準呢,或者是老和尚與那廝做戲。”
李小喜耐心解釋“張兄想多嘍。
那師空俗名二嘎子,原是個龜奴。那年,他家院子為河東兵所破,這廝倒在路邊,為老和尚收留在寺中掃灑。但這廝一向六根不淨,耐不住青燈古佛。
鄭二有個義兒喚作鄭安,原也是那院中龜奴。後來,這鄭安跟李三做買賣掙些家資,回來幫襯這廝開了這院子,還真沒憫忠寺甚事。
再說,李三對這些宮觀廟宇一向不善。
當初在山北,就曾將個什麽千年古刹折騰夠嗆,佛像熔了鑄錢,寺中僧眾都給拉來軍中當差。
回來盧龍,又破了鎮中多少浮屠神仙。
憫忠寺在城外田產幾乎一空,各項寺產也被他收個七七八八。如今隻剩邊上這座小廟,平日收點香火,年節辦個廟會。從前賊禿總喜放印子錢,也被狠殺。那老和尚若敢跟李三耍花槍,早就西天拜佛祖去了。”
張萬進恍然道“哦,原來如此。”
“張兄來盧龍日短,有些不知也尋常。”李小喜不動聲色地開始帶節奏。
張萬進沒接腔,卻是潘九郎憤憤道“哼,可不是麽。”
這雜毛當年跟著張萬進獻了雲中,曾狠發了一筆。原以為就此可以飛黃騰達了,結果到了營州,先是坐了段冷板凳,等到入塞,也多是跟在後頭搬運糧草。打定州搏了一把,賞賜是沒少發,後來還是總在幽州看門。
整日介操練不輟,軍紀森嚴。
倒不是潘九郎吃不得這點苦,問題是練了一身本領,既無油水又無功勳,如此蹉跎歲月可怎麽得了。
李小喜給李青、李海兩個兄弟遞個眼神,哥倆推門出去驗看了一圈,回來表示沒人偷聽。而後,他倆就圍著屋子晃,時刻保持警惕。
“張兄,上次所言之事,給個痛快話吧。”
麵對李小喜單刀直入,潘九郎沒吭聲,隻把雙目去看張萬進。
張萬進道“李家兄弟在盧龍甚得人心。李大遠在晉陽,但李三卻在城中。
你這裏也沒隊伍,全靠我這千多兵濟得甚事?
何況,我看這李三壞得很,軍士家家有田,或在山北,或在塞內,真說造反,這千多人又有幾人肯拚命。”
張萬進這話說得誠懇。他的隊伍經過教練軍幾次三番回爐重造,雖然保留了部分骨幹,但是軍士也一茬茬換了不少,可不是當初在雲中做大事的隊伍了。
最要命的就是這個授田分地。
如果隻是給錢,這都好說。軍士們大手大腳慣了,很少能守得住財,吃喝嫖賭,有的是辦法花光。
但是分地不同。
這土地可自種,可佃種,買奴隸那也算自種,但不許買賣,不許對外抵押、典當。在這方麵,官府管理慎重,一經查實,放錢的官府絕不支持以田抵債,而是直接收回土地。
其實,授田戶若確實家裏缺錢急用,可將田押給官府借錢應急,利息不高,一年不要一分利。甚至根據軍中不同階級、功勳,利錢還有各種減免優惠。
總之,有了土地,軍士們就有了念想。尤其是家眷也都安頓穩當之後,就是軍士想鬧,也得顧及一下家裏。好好日子不過,瞎折騰麽?
對於遼王治下的種種,張萬進是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啊。
李小喜道“僅憑你我如何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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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還有援兵?”看李小喜笑而不答,張萬進試探著問道,“劉守光?”
李小喜點頭道“張兄果然是明白人。”
“明白個球。”張萬進直把頭搖,道,“弄不成,遠水解不了近渴。”
“若在平常,自然是無能為力。若是梁朝來犯,牽扯了大軍不在呢?”李小喜十分得意道,“你曉得梁朝一直在籌劃北伐,這一二歲,指不定哪日就打過來了。屆時,鎮中主力為梁軍牽製,劉帥卻突至城下,還不成麽?”
張萬進道“那就更不成了。
遼王麾下,好歹還有些富貴。如你所說,便是成了,也是給梁朝做了嫁衣。
那朱三手黑,爺爺可不像被他殺頭。”
要說咱朱三哥的名聲確實不好,尤其王師範一家子被殺,影響很不好。
李小喜道“給梁朝做嫁衣當然不能。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我等做好謀劃,且看朱三與李大殺個兩敗俱傷再說。
李大我很了解,朱三想贏他,少說脫掉三層皮。屆時,你我開了城門迎劉帥。
義昌亦有二三萬精銳,盧龍牙兵過半家眷都在城內,有劉帥托底,整頓盧龍易如反掌。屆時,朱三精疲力竭,還要收取河東,哪有力氣來與你我作對。”
要說李小喜這個水平還是有的。
要鼓動人造反,沒個看起來說得過去的道理,誰肯。他並不知道成德那邊已經打起來了,但他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朱三和李大早晚要分個高下。
漢末曹操伐吳,在赤壁受挫,卻叫劉備撿個漏。
眼下局麵與之何其相似。
對劉守光,李小喜還是很有信心地。
張萬進聞罷,與李小喜目目相接有那麽片刻,一甩手,高聲叫道“哎,來了半晌,怎麽無酒無肉亦無女子。”
李小喜也不再多言,對兄弟道“去,叫人過來伺候。”邊說,便與張萬進互相遞過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眼神。
……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師空法師轉著念珠,以其特有的嗓音低聲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吟唱,真是很有感染力,一副高僧大德的模樣。
其實,當了幾年僧侶,也就會唱這麽一部經。
無他,字少好記,又是本朝玄奘大法師的傑作,唱出來顯得十分有道。
聽了一個爪牙回報,師空法師麵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湧起數丈大浪。
自打開了此院以來,除了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實在無甚收獲。
尤其大李這幾年遠在晉陽,幽州這邊就更沒有鄭安想要的消息,以至於他都快忘了還有這麽一項任務。
不過呢,雖然沒有刺探到重大消息,但是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情聽了不少,給師空法師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
所以,這事情也就始終沒有荒廢。
聽說李小喜和張萬進勾連造反,師空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當初的慘景。
那一年,李匡籌突然兵敗跑路,但是城中皆聞是劉仁恭進城,倒也心安。
那劉大帥也是幽州土著,還能禍害自家人麽?早年李可舉壞事,傳說也就死了節度使一家,城裏毫無波瀾。李匡籌造自家大哥的反,除了生意冷清數日,屁事也無。所以,二嘎子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慘事。
那一日,城裏忽然就有點亂,坊門緊閉,顯得有些緊張。但是他跟安娃子幾個在院裏,與姐姐妹妹們閑扯打屁,也沒覺著能出大事。
劉大帥都入城好幾日了,風平浪靜的,他們都在合計開業呢。
突然就闖入一夥軍漢,凶神惡煞地,話也不說,拉了姐姐們就要胡來。護院頭子葛二蛋也曾是個老武夫,自覺對軍中事情精熟,很負責地上去還想理論,結果話沒說兩句,就被一刀砍了腦袋。
那一腔血噴了滿堂,當時就把二嘎子嚇尿了。
休看幽州偏遠,那也是有王法的。
官吏吃拿卡要撈好處在所難免,但是無故殺人?嘿,休說幽州牙兵在城裏不敢胡來,就是節度使也得講規矩。葛二蛋想上去理論,也是基於這些認識。
這幾個護院雖也有退下來的武夫,但他們平日也就拿棒子維持一下秩序,哪想人家說殺人就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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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匪兵是真狠啊。
幾個護院還在發呆,就被殺了一空。
然後,這幫畜生擄了姐妹們就在堂中胡來。
混亂中,他二嘎子的老板不知被誰一刀斬了。
安娃子的娘不知怎麽也被紮了一刀。那畜生,紅娘子都在嘔血,居然還被幾個畜生輪了,直到咽氣都不罷手。
二嘎子就似嚇傻的鵪鶉,倒在屍堆裏,因禍得福躲過一劫。
後來院中火起,他才驚醒逃出,後被憫忠寺老和尚撿去沒死。
這等慘景,師空師傅是再也不想經曆一回了。
為甚要念心經?
他怕呀,怕遭兵亂呀。
他恐怖呀。
李小喜、張萬進真不是東西。
聽說有人要鬧亂子,師空師傅又懼又氣,牙根子咬得嘎吱作響,小師弟左右望望,道“師兄,屋裏進耗子了?”
師空將佛珠一收,抓起盤中的雞腿三兩口啃掉,心中盤算要去報信。便對小師弟說“師能,為兄要出城雲遊一趟,這幾日你在院裏莫要調皮。”
小光頭不到十歲年紀,圓頭圓腦十分可愛,是師空的師弟,也是老和尚的愛徒。這不是師空開了這個院子,小光頭常來玩耍,最後就賴著不走了。
此刻,這小光頭也抱著一條雞腿吃得香甜,滿嘴油汪汪地說“師兄要去哪裏,帶我也去吧。”
師空冷著臉作色道“外麵兵荒馬亂地,你去怎麽。”
小光頭根本不怕,道“兵荒馬亂,那師兄也莫去了吧。”
師空撫著小光頭,又改了主意,道“罷了,明日我送你回寺裏。”
小光頭聞言一抖,每個細胞都在抗拒,道“我不回去。”
師空道“怎麽不去?老和尚最喜歡你。”
小光頭把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猛閃,道“寺裏不讓吃肉啊。”
師空愛憐地摸著小光頭,手感真是妙哉妙哉。“吃幾日素也無妨。若真饞了你就過來,這麽近,尋胖哥兒能不給你。”
小光頭把頭連搖,道“不成不成。回去了,老和尚定要看得我緊,未必跑得出來。就算跑出來一回,老和尚定能知道,又要罰我。
那我何必回去。
咳,師兄,怎麽僧人便非要吃素呢。肉多好吃。哪個蠢貨定得戒律。”
師空道“休要妄言。不可口出惡語。”想想又說,“其實浮屠本不忌肉。化緣麽,有什麽吃什麽,隻是鮮少有人以肉齋僧罷了。
後來有個梁武帝,據說篤信佛法,那廝皇帝不做要出家,又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不能殺生,幹脆也別吃肉了。
從這裏,才有了戒肉一說。”
小光頭聽了義憤填膺,道“這廝好沒道理。他自家不吃就不吃,怎來禍害我等。浮屠都沒說,他算老幾。”
“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肉與素有何不同?
哼,心中有佛,自然向善。
心中無佛,吃素就能成正果了?”師空想想此去一路跋涉,還是將這小子送回寺裏安穩些,便道,“就這麽說,明日我送你回寺裏。”
小光頭左右不依,但是師空也不理他,說罷就拿著佛珠唱起經來。
次日清晨,師空就領了師能小光頭來在憫忠寺門前。
幾個小僧一看他倆個來,均目露怒意,拿掃帚攔住路不讓他進。
這廝在隔壁開嫖院,敗壞佛家清譽,是寺中公敵,僧眾對他哪有好臉。但師空眼尖,瞥見一年輕僧人背著行囊從身旁路過,忙一把拉住,道“師律,師律。”
那僧被人拽住,看是師空,打個稽手道“師弟何事?”
“你這是要外出?”
師律道“我奉師命南下求學。”
師空眼珠子一轉,道“巧了,我也正要雲遊,無法照看師能。煩勞師兄領他去見師傅,我就不進去了。
少時你隨我來,去我那裏牽兩匹腳力,再取些盤纏,你我結伴出城不好。”
“哦。也罷。稍待。”師律一點都不矯情,向師空一躬身,接過師空遞來的一個包袱沉甸甸的,就拉著依依不舍的師能進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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