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戰柏鄉,預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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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李思安這一頓鬧,後麵酒宴也就吃得沒甚滋味,草草散去。
隻說宴後,李思安尾隨韓勍就走,搞得韓哥非常無奈。
李思安鬧騰王景仁,韓將軍是樂得看戲,但凡事得有個度。
鬧歸鬧,不能昏頭。
從作戰的角度,韓勍對王景仁的持重是很認可地。
作為中央軍的總司令,韓勍很清楚李思安的動向。
這貨立功心切,抓了幾個賊兵,問了點敵軍虛實,就鬧著要打。這其實與韓勍的初衷大相徑庭。大軍已在柏鄉,已經將戰線推到自家地頭以外了,所以韓勍一點都不著急。
打仗,講求以石擊卵,以強擊弱。
論兵力錢糧,都是梁朝占優。現在賊兵氣焰正盛,完全不必硬打。且熬著,待敵乏糧,疲憊,或者露出馬腳,再狠插一刀,那才是上上之策。
怎能像李思安這麽彪呼呼地胡鬧。
當初李思安在魏博栽的跟頭可不小,怎麽不長記性呢。
還是他覺著如今兵強馬壯,可以報仇雪恨了?
笑話。李思安充其量就是個猛將,對麵的李可汗是什麽人?天底下這麽多藩鎮,能跟天子打得有來有回,你找得到第二個麽?
前幾天過河韓勍覺著就孟浪了,還好對麵沒發瘋,想想都有點後怕。
李思安這貨是夜貓子進門,他無事不來。而且用腳趾頭也知道,這廝是來鼓動自己跟他一起鬧。
吃了點酒,本就有些睡意上頭,加上心裏不耐煩,韓勍就裝著昏沉,靠在榻上打困不語。
看老韓這副尊容,李思安知難不退,眼仁轉一轉,借著酒勁兒耍賴皮,就往驢臉身邊湊,叫一聲“韓哥。”七尺大漢佝僂著腰,形象那是相當猥瑣。
眯眼看這夯貨靠近,韓勍也不裝了,向邊一閃,讓他坐回去離遠些。“不要動,坐那裏說。爺爺怕了你。”
李思安覺著有些口渴,拿手巾將臉一抹,仿佛酒意被全被擦掉一般,又大方要了兩碗水喝下,方道“韓哥兒,這仗打得窩囊啊。
對麵隻三萬遼賊像點樣子,那成德兵頂個蛋用。
我七萬大軍在此,還玩什麽持重?
哼,此一時,彼一時。
當初在滄、冀,兩邊都有十來萬人頂上,沒甚破敵良機,隻好幹耗著。如今敵弱我強,衝過去,三招兩式就給斬翻。
不是俺說,那王景仁算個甚?
哼,張口聖人,閉口聖人,怎麽?拿聖人壓爺爺麽。
呸!
咱兄弟提頭賣命,跟著聖人血裏火裏打下這份基業,這廝算個屁,卻來你我頭上屙屎?”
盡管明知這夯貨居心叵測,但是李思安一開口,還是準確地擊中了韓勍的心防。一代新人勝舊人,聖人有意提拔新人降將,打壓他們這些老臣宿將,誰不看出來。對此,他們這些老人怎能沒有怨言。
不過,你李思安這麽胡說八道也不好吧。遼賊如此膿包麽?三招兩式就給斬翻。你斬斬試試看,爺爺眼睛瞎麽?
那遼賊是好欺負的?
論兵力,暫時是己方占優不假,可是硬碰,即便獲勝也必代價不小。
何必呢?
卻聽李思安道“韓哥你道我是胡鬧?恰恰相反,俺是真覺應當速戰。”
韓勍根本不信這莽夫的嘴裏能吐出什麽妙策,隨意應付道“哦,那你倒是說說。”心裏打定主意應付兩句就去睡覺。
李思安道“兵者,以正和,以奇勝。
何為正?
何為奇?
按部就班是正,出其不意是奇。
四年前,我軍與遼賊二十餘萬對壘於滄、冀數月,到了也沒打起來。何也?皆不欲速戰爾。此番,兩邊又是各有數萬精銳相持。彼此皆知,硬打損失太大,都想著站住腳跟,先為己之不可勝而待敵之可勝。
王景仁是這個心思,我看對麵李可汗也有此心。
畢竟,他遼賊精兵寡於我軍,又有成德頂在前頭,比較從容。”
這幾句話說得有模有樣,韓勍突然覺著這老弟兄進步不小啊,會動腦子了。
便聽李思安又道“然而我卻以為,敵軍有心如此,我軍卻恰恰不該如此,當反其道而行之。
我等再去搦戰,彼輩必會以為我等還是來做做樣子。如此一來,軍心亦必無死戰之意。而我卻偏偏硬打。我以有備而擊彼之無備,當可收奇效。
便是拚著有些損失又怎地?我大梁物富民豐,人口財貨倍於遼賊,便是一換一兌子,也是他李可汗受不住。
有甚好怕地!
隻要擊破前敵,立下大功,死點人算什麽。
哥哥是天子親軍,虧誰還能虧了你麽?”
李思安所言確實有些道理,但韓勍並未被他說服。這可是關乎數萬人生死的大戰,豈能兒戲。
“貞臣啊。”韓勍拍拍老兄弟的肩膀,也借著酒勁兒說兩句心裏話,“王景仁是代聖人來地,鬧個脾氣無所謂,卻不可因私廢公壞了大事。
此次北伐,乃國朝頭等大事。勝,則天下反掌可定,聖人尤為在意。咳,”韓勍歎口氣道,“聖人老了,你我也老了。王景仁持重用兵,並無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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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穩妥的法子,韓勍真心不想跟遼賊死磕。
李思安卻義正詞嚴道“韓哥兒以為我胡鬧麽?
非也。
俺正因曉得此戰要緊,才覺應當速勝。
淮南賊內亂不休,無力北顧。宋文通羸弱。全取河北,正當其時。擊破遼賊,攜大勝之威,席卷天下,立不世之功。
我觀這王景仁用兵,可說是張弛有度。俺也問過楊帥,那廝在關中、夏州亦打得硬仗,手下兒郎有些能為。這般持重,恐非其本意,隻是那廝憂慮我等不尊號令,怕陣前運轉不靈。
哼,這卻小覷了我等。”
韓勍歪眼瞥著李思安,心說難道不是?
易地而處,爺爺也怕你們拆台呐。
卻看李思安說得大言不慚,韓勍細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像確實也沒有違背過什麽軍令,似乎他們這些老汴將還真是遵紀守法的好將軍。這麽一想,竟連心中的那一點點慚愧都煙消雲散了。
便有李思安繼續口吐蓮花,說道“當年李二郎虎牢關一戰擒兩王,抵定前唐三百年基業。今河北二賊當前,一戰破敵,他日淩煙閣上亦有你我兄弟畫像。隻要這廝妥當用兵,我等又怎會延誤軍機?
分明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思安說得擲地有聲,韓哥好像也覺有理了。想想幾次出陣,哪回不是爺爺頂在前頭,啥時候他王景仁的隊伍站在前麵過。
“正因如此,才當速勝。河北二賊,必有援兵開到。若待兩邊十幾、幾十萬人站定,可就真沒法打了。
若如此,不是壞了聖人大計?
不如此時一戰破敵。”感覺節奏總算上路,李思安目珠連轉,湊近了韓勍,壓著聲音道,“聖人削藩之意甚明,現在無甚話來,倘拖個數月,誰說得準?
上次在潞州,數萬大軍圍城,夾寨兩重,韓進通那使者是怎麽出城?還不是聖人早有定計,要將周德威引出來打掉,好進兵晉陽麽。結果周德威死活不來,未能如願,末了卻說俺攻城不利,一擼到底。”
這說的是兩年多前,趁李克用病重打潞州。當時晃哥定計急圍潞州,吸引晉軍前來,殲敵後直撲晉陽。所以讓康懷貞做主將,卻讓李思安領萬多汴兵精銳藏匿其間,免得晉軍警惕不來。
結果周德威的狗鼻子忒靈,愣不上當,任梁軍在潞州折騰,他就堵在餘吾寨,卡住北上要隘不挪窩。
那會兒天子也不著急,因為李克用要死了,正等著看他家裏亂套,才好撿便宜打悶棍。這分明就是晃哥親自定下的策略,弄到最後,卻以進軍不利,把他李思安一擼到底。
這事兒一說,韓勍臉上就很古怪,忍了半晌沒忍住,道“難道不是聖人與你兩個做戲?”
誰不知道丁會反水把三哥嚇壞了。那兩年整軍決心極重,一頓操作猛如虎,真是眼花繚亂,弄出如今的禁軍六軍和侍衛親軍總計十來萬人。
比如神捷軍,就是自左右天威軍改編而來,以天威軍為底子,補充、合並了一批其他各軍抽調的老兵。
其他各軍也都很類似。
而在這輪整軍中有兩個榜樣,其一就是眼前這貨。
聖人說他攻城不利,李思安立刻低頭交了兵權被一擼到底。然後轉臉就帶幫老弟兄跑相州,不幾日又拉起這萬多精兵。這要說小李子跟三哥沒個默契,誰信?此刻還敢拿這說事,韓勍真有點無語。
小賊,跟爺爺耍什麽花槍?
被韓勍揭了老底,李思安笑容有些僵硬,強吞了一口水胡混過去,意有所指地說道“總之,聖心難測啊。”
那天子找他商量,能不答應麽?朱哥的罰酒可是萬萬吃不得地。王重師僅僅說了幾句怪話,就全家死絕。
至於說造反?快也休提。
丁會反了,在河東算個屁。
劉知俊也是反了,混個啥鳥樣?居然認宋文通那廢物做幹爹,生不如死吧。
哪怕明知李思安賣乖,但一句“聖心難測”還是擊得韓勍心神搖曳。
與其他人不同,韓勍可是做了多少年的貼身保鏢,整日介跟在天子身邊晃悠,深知這幾年天子越來越不對勁。
人老了,就容易犯糊塗,這是常識。
而如果犯糊塗的是天子,這後果就很可怕呀。
為何換走了楊師厚?這道道他韓勍想不明白麽?
為何哥幾個抵觸王景仁?為什麽看見他兄弟們就不爽?
當年招安後,大軍被王重榮吞了,是數百老弟兄陪著朱三哥到汴州,闖龍潭,入虎穴,重新拉起一支隊伍。那會兒,這些降將在幹麽?
多少年艱苦創業,爺們兒一路腥風血雨殺出來,打下這份基業。三哥做了天子弟兄們服氣,但是,這江山,也有咱們一份功勞吧。憑功勞大小,這基業大夥都有一份,憑甚要讓外人來分好處。
天子如今要重用這幫新人降將,老弟兄們怎能順氣?
前麵來個劉鄩,什麽玩意,一步百計?放屁。
早前不過做了一回刺客,殺個蠢貨而已。後來假扮油販子偷了個兗州,也沒屁用。就這麽個玩意,來就抬得老高。進門就給委任為元從都押牙,位在眾將之上,還要在大殿上讓老兄弟們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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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啥?
憑這狗日地臉大麽。
嘿,這貨臉皮厚是真不假,就生受了。
老弟兄們哪個不是一肚子氣,都在埋怨葛從周怎麽不直接砍了這廝。
當然,一條葛也有難言之隱,他老娘和一大家子被劉鄩這廝扣在城裏,確實不好下手。哼,扣著一條葛的家眷不殺,劉鄩是開始就想好要降的吧?做婊子還要立牌坊,硬是熬到王師範先降了,才裝模作樣的認栽。
哼哼,當爺爺看不明白麽?什麽東西。
至於這王景仁是有些本事不假,比那劉鄩強不少,在淄青戰場上就沒少讓天子吃癟。但是憑這就要坐在爺爺頭上麽?憑什麽。
被李思安三撥兩弄,借著點酒勁兒,韓勍也被刺撓的心情起伏不定。忽然好像也能理解這夯貨了。
哪怕是天子有所承諾,但是帶了多少年的老隊伍被無情拿走,自己又得重頭來過,誰肯?
肯不肯的,反正擱他韓勍肯定不爽快。
看韓勍胸口起伏,明顯受了自己挑唆,李思安耐著性子等韓哥消化了一會兒,才又舔一把柴,道“龍驤軍,神捷軍,神威軍,加上我這裏萬餘人,有此三萬餘精銳,何事做不得?
羅周翰那二萬魏兵亦可用,皆新募良家子,悍勇非常,不遜於老汴兵。
有此四五萬人,破敵必矣。
不瞞韓哥兒,這相州難熬,俺是想著此戰勝了,向聖人討個封賞。若能有個善地養老自然是好,便是沒有,也好得個全始全終。”
這最後一句話,再次紮中了韓勍的心窩子。
伴君如伴虎,他天天在天子身邊的人,其實要比外麵這些大將更糾結。他這個龍驤軍究竟能待多久,何去何從,全看天子一句話。
作為將軍,若哪日沒了兵,那就是虎落平陽,龍遊淺水。
經了李思安落力鼓動,韓勍真是有點意動,也開始在心裏盤算。
成德二萬兵他根本沒當人看,可以丟給王景仁等對付。他們這四五萬人專心打遼賊,勝麵著實很大。
可是一想要拿自己這萬多家底硬拚,韓將軍又覺有些肉疼。
三哥老了,他們這些老弟兄也老啦!每人身後都有一大群人,誰也不是獨自一個人在戰鬥,都要計算利弊,都在患得患失,都需顧慮這個,顧慮那個。
再也不複當年的一往無前嘍。
在戰與不戰之間權衡半晌,韓勍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麽打?”
李思安立刻道“過河。讓王景仁、閻寶去頂成德兵,我等打遼賊。
我與羅周翰在中軍,韓哥你與神捷、神威軍護我兩翼,五萬大軍壓上去!”大手向前一揮,信心十足道,“遼賊不退,便硬吃了他。退,則一路壓過去,直至其潰亂,大軍掩殺。
哼哼,聖人要用王景仁誰也攔不住,我等卻也不可讓人小覷了。
韓哥,你我一心,給這廝打個樣,讓他瞧瞧咱老汴兵是怎麽打仗地,免得日後受人輕賤。”
順著李思安的思路,韓勍在腦海裏擺布了幾套方案,感覺問題不大。
哼,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這龍驤軍固然是他老韓的本錢,難道就不是聖人的本錢。不,這龍驤軍肯定是三哥的本錢,但是不是他老韓的本錢,這就還得兩說呢。既然如此,有什麽好心疼的。
打,打贏了,管他死多少人,反正有李思安、羅周翰頂在前頭,你李思安舍得死,我韓勍也舍得埋。
反複權衡了利弊,韓勍終於鄭重點頭道“也罷,明日隨某去尋王帥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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