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戰柏鄉,戰戰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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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被填平壕溝,梁軍可就攻到城下了。
    牆頭的趙軍瘋了般將箭矢潑向天空,落往棘城中被扒開的幾條通道。奈何梁軍甲士再次發威,他們用大盾頂在頭上,甚至將盾架在兩邊的木樁上,搭起一條條雖不完全嚴密,卻十分有效的通道。
    新到的民人飛快地在這些通道中穿梭,將土袋、草包、屍體推入塹壕。
    被丘八們從地窖裏提出來的邢大郎,就是剛到現場的民人之一。
    邢大郎生得頗為魁偉壯碩,家境也算不錯,四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小日子也算滋潤。
    然後汴兵來了,天就塌了。
    娃娃被當麵摔死,老婆,嘿嘿,不堪回首。
    在俘虜營苦挨數日後,今日早起給吃了一頓飽飯,然後就到這裏。
    求生的本能刺激著邢大郎在戰場間穿梭,將能夠找到的任何物件丟進塹壕。
    他將一隻土袋子丟入塹壕,撤到一半,看到兩具剛剛倒下的屍首。不,還在喘氣,但邢大顧不了那麽多了,扛著就走。
    再向後是一片毫無遮蔽的空曠地帶,箭矢亂飛,穿梭其間等於送死,他必須盡可能地躲在盾牌之下。
    那被他扛著的漢子口中冒血,咳著,哭著。
    “讓俺回去,俺不想死,別把俺丟下去。俺不想死呀!”
    但一支利箭紮在這漢的胸口,穿透了肺髒。麵對吃飽了早飯的邢大,他毫無抵抗之力,被拖著,拽著,穿過忽明忽暗的盾牆,就在眼前豁然開朗的一瞬,被邢大丟下了塹壕。
    邢大今天好像是漫天仙佛附體,已經跑了三趟,居然一根毛都沒傷著。
    盡管家園被毀,盡管家人橫死,但是邢大的求生之念卻愈發堅定,他相信,今天自己能活下來。
    就在邢大將要回身撤退時,忽覺肩膀被碰,也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做的好事,總之,邢大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就向斜前方摔倒,直接滾下了塹壕。
    溝底已經被土石、屍首鋪了一層,雖然被摔得有點背氣,但是邢大依然沒有喪失活動能力。但見這廝一個側滾,躲過了即將埋葬自己的一個草包,徑從幾根木樁的間隙落進溝底,還壓倒了一片紮在溝底的箭矢。
    這要是被壓住,就全完啦。
    盡管邢大這是頭次上戰場且身份悲催,但他可能有些天才,無師自通地感覺到,靠近敵軍營寨方向的箭矢遠比這邊稀疏。
    於是,沒有被穿成肉串的邢大一麵慶幸老天保佑,一麵向塹壕的對麵爬行。
    稀稀拉拉的羽箭從身側滑過,紮入泥土。
    邢大越爬越順,眼見就要逃出險地,不禁心中狂喜。
    忽然,一支流矢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穿透了邢大的肚子。
    這勁矢果然凶殘,直接將他貫穿,小半截沒入土裏。
    邢大頓時發覺渾身氣力散了大半。靠著慣性,邢大又向前撲了兩步,沒再有箭矢紮到,但是再想行動卻難以出力。
    身後是梁軍的屠刀,身前是一丈五尺高的土牆。這就是四米半高啊,倒是個斜坡,問題是坡麵陡峭平滑,無處著力。
    恐懼,絕望,籠罩著邢大。
    隨著血液流淌,邢大分明感到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逝去。
    “老天爺,我不想死,我想活啊!”
    就連最後的呐喊都不能出口,不斷推進的土袋、屍堆倒下,將他死死壓住。
    黑,真黑啊!
    藍天上正在飄動的一朵白雲,成為這個河北漢子此生最後的記憶。
    ……
    廝殺繼續。
    隨著塹壕被填出數條通道,在將最後的一批民人推下溝壑後,梁軍終於動了。
    看戲許久的甲士們已經喝飽了水,消化了能量塊。伴著鼓點,梁軍扛著長梯就往前慢跑。背著幾十斤鐵甲,想快跑那是不可能地,一個個都跟老狗熊般,就這麽地動山搖地向前推進。
    氣勢磅礴,一往無前。
    騰踏山嶽摧啊。
    此前的梁軍也向牆頭潑灑了不少弩矢,努力壓製城頭趙軍。否則,這點民壯早就完了,還能填平溝壑麽。
    伴隨梁軍前進,弩矢更是不要錢般向牆頭猛砸,壓得牆上趙軍難以露頭。
    五尺土牆加四尺高的女牆,總高也就不到一丈。梁軍甲士有的將長梯直接搭上牆頭,形成一個緩坡,後麵的隊友踩著木板木條就往前衝。
    有那藝高的,則將梯子頂在後背,架在腋下,雙腳踩牆,借著隊友助推,舞刀就上了牆頭。
    都是老混蛋,誰還不會兩把絕活。
    真是勇勇勇呐。
    掘壕立營,哪怕是築城立營,他終究是營房。
    營寨,可以防備突襲,給軍隊一個相對安全的宿處,但他終究不是城啊!
    與正經的護城壕相比,營外的塹壕隻是一條小土溝。那棘城,那陷馬坑,與護城壕亦不可同日而語,阻滯進攻的效果更是遠遠不如。
    這營寨防備草原牧人足夠,可是指望這個頂住梁軍的進攻就很胡鬧。
    哪怕是守城,死守不出都是死路一條,何況一個小小的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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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丈多的塹壕太淺。
    九尺高的土牆太矮。
    八尺寬的牆頭太窄。
    梁軍夾寨擋不住李存勖突襲,趙軍的小寨,憑什麽擋住不要命的老汴兵。
    當身披重甲的汴軍跳上牆頭,結成小陣。
    當牆頭的趙軍被反推著節節後退、擠落。
    當越來越多的梁軍站在了土牆頂端。
    當寨門都被瘋狂的梁軍拽到。
    趙軍,還有什麽能夠抵抗梁軍的刀鋒?
    當年,回鶻人趁唐朝內亂大占便宜,好像支楞起來了,給曾經的大哥添堵幾十年。可是,他們從來就不是這片土地上最靚的仔。
    香積寺一戰,唐軍的主力是邊軍精銳近十二萬,全部助戰的胡騎加一塊兒也不過三四萬,其中,回鶻區區四千騎而已。
    總有傳說,什麽十萬回鶻鐵騎入塞,起了多麽至關重要的作用,放屁。
    他們隻是唐軍主力大局抵定的情況下,跟著踹了安慶緒一腳。
    在十幾萬武裝到牙齒的唐軍麵前,四千草原胡騎,算個屁。
    充其量,他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後來大唐邊軍精銳盡失,回鶻曾試圖與吐蕃爭奪河西,結果呢?
    被高原漢子打得滿地找牙,不得不跟大唐結盟。
    即使在回鶻汗國最輝煌的時候,他們內心都很虛,最多仗著唐朝藩鎮不靖還要應付吐蕃,在邊上敲大唐的竹杠添個堵罷了。
    祖宗就慫,至於這些進入中原的內附回鶻,在物華天寶的中華大地安享富貴上百年後,他們,又憑什麽阻擋百戰餘生的漢家兒郎。
    大梁,也是中華正朔啊。
    ……
    遼王並沒有忽略東麵的戰場。
    讓趙兵守東營,真不是他不仗義,恰恰是對趙兵的關照。
    西路梁軍的渡河點,北岸毫無遮攔,隻能野戰。趙軍是個什麽德行遼王心中有數,就是怕他們野戰不靈,才讓他們守營。
    好歹有深溝高壘遮蔽。
    那寨子就懟在橋頭,一旦梁軍過河,即可背營列陣。身後有營寨依靠,牆頭有強弓勁弩支援。梁軍過河,兵力必定有限。這就占足了地利,按遼王的想法,這兩萬人守個寨子總還行吧。
    背營列陣,阻敵於營外,會死一些人,但唯有如此才能守住營壘。
    誰想趙兵如此膽慫,營都不敢出,愣是讓梁軍大軍從容過河,列好了陣勢。
    站在高邑縣城的望樓上,東邊梁軍的動靜盡收眼底。
    盡管梁軍選在東牆發動進攻,盡管有寨牆遮擋,盡管遼王確實無法直接看到東側土牆的爭奪,但是,用腳趾頭想,他也猜得到趙軍能打成什麽德行。
    梁軍,不是草原上的草包。
    營都不敢出,那還打個錘子。
    這豬隊友的表現,大大攪亂了遼王的意圖。
    按他構想,東邊拖住,西邊頂住。
    待梁軍渡河部隊疲累,他再以甲騎突出。多了不敢想,至少能咬下梁軍一塊血肉,起碼,這過河的幾千精銳全得留下。
    此時卻是東路梁軍數萬過河,估計趙軍這營也守不住了。
    若待趙軍崩潰,不論潰兵逃散,還是被梁軍攆過來添堵,他李大郎都會十分被動。援兵,在派與不派之間左右衡量,直至看到站在趙軍營南的梁軍都開始湧向寨牆,遼王最終下了決心,對身邊的老鄭道“二郎,隊伍吃飽了麽?”
    從清晨開打,數個時辰過去,日頭早已過了中天。毅勇軍始終沒得命令出擊,隻等到了一頓午飯。鄭守義是在城頭陪著遼王一起吃的,簡簡單單半張餅加醬肉,吃了個半飽。
    聞言,鄭守義欠身叉手道“請大王行令。”
    遼王手指東方,道“去,接應趙軍北撤。向北過橋後,將橋燒了。”
    在北麵,還有一條槐水,上麵有備好的浮橋。遼王可不敢讓成德的這群蠢貨過來添亂,趕緊讓他們過橋滾蛋吧。
    遼王估計高邑是保不住了,他很快也得走人。
    真是沒想到,大年初二,梁賊就給他送了一份大禮。
    與遼王配合二十年,鄭守義完全領會了帶頭大哥的心意。
    照黑爺的看法,早該撤了。
    此時得令那還猶豫,立刻下了城頭。
    毅勇軍旋即似兩條長龍,從兩座城門湧出,在向東行進的路程中,軍隊熟練地完成了集結編組。
    看看自家隊伍這行雲流水,再看看趙軍那幫蠢貨,咳,頭疼。
    遼王送了鄭守義遠去,目光重新落回城南的激戰。
    鐵林軍同梁軍廝殺一個上午,輔軍都已在輪戰。
    軍隊,是一架機器。
    強軍,則是一個配置合理、運轉流暢的精密體係。
    作為天下強軍,唐軍自有一套成熟有效的規則。
    唐製,一軍出征,大約六成戰兵,其餘四成由廚子、馬夫、醫官、工匠等等各種技術兵種組成。
    唐軍能夠縱橫萬裏,除了甲械精利、士卒精練,也得益於豐富有效的輔助兵種。正是有了他們,才能在各種條件下,都保障戰兵以最佳狀態投入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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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這樣的唐軍,才能建立起東西南北橫跨數萬裏的煌煌大唐。
    可惜隨著大唐衰落,軍隊也就全亂了套。
    畢竟,在教育尚不普及的大唐,維持一支訓練有素的技術兵種的代價過於昂貴。一旦沒有強大的國力支撐,如何能夠?
    過去打外戰,這套體係不要不行。
    這百十年都是打內戰,其實技術兵種的價值反倒不很突顯。
    再說了,同行們都爛,也很難顯出自己更爛。
    隻要不是最爛就行。
    豹軍也是定居營州後,李三苦心經營多年,才重建了輔軍係統且有所發展。
    比如,大大強化了軍醫係統,形成了一套別軍沒有的急救章程。其中特別吸納了大量的獸醫與屠子,既能醫人也能管馬,一專多能。這幫好漢動手能力極強,接個斷胳膊斷腿,把腸子肚子裝回去縫上,就都很拿手。
    如此,就極大地提高了士卒的戰場生存能力。
    而百戰餘生的老兵,則反過來保證了軍隊的戰鬥力。
    比如咱們張都將,就曾是個河東屠子出身。
    張家本來也算有些家財,但是架不住獨眼龍玩命折騰,最後屠子店都開不下去。倒不是弄不來豬羊,主要是當時河東軍他不給錢啊,直接明搶誰受得了。
    看到河東軍募兵,年輕氣盛的張屠子咬牙跺腳,決定墮落一把,結果陰差陽錯投了豹軍。如此從晉陽到了山北,又十分輝煌地打回河東。
    張屠子從軍醫幹到輔軍都將,這也算是衣錦還鄉、榮歸故裏了。
    今天得了軍令上陣,張都將其實是滿肚子罵娘。
    輔軍是按牙兵標準操練戰技不假,但是,畢竟他不是幹上陣這事兒的呀。
    倒不是張屠子貪生怕死,主要是覺得沒必要。
    他們這些人都是不可多得的技術人才,如此損失太也可惜。
    怎奈何遼王治下軍令如山,張都將也隻能老老實實提刀拚命。
    張將軍四十不到,正值盛年,頂著鐵盔鐵甲,指揮軍士接應友軍輪換。
    卻見對麵有個身長七尺的大漢,領一群精銳十分囂張,左突右衝,鐵林軍幾次打他不動。
    張都將做買賣時殺豬宰羊,從了軍拆胳膊卸腿,膽氣那是很壯。也就剛上來那片刻有點緊張,被周德威放在外麵看了一會兒,已然進入狀態。剛剛遵照軍令指揮軍士們輪轉了幾回,更是漸入佳境。
    要說咱豹軍裏,屠子的最高峰就數咱鄭守義鄭大帥了,妥妥的我輩楷模。後進屠子張將軍豈能給前輩丟臉?既然又得周德威的將令,張慶親提了長柄斧,招呼弟兄們就上。
    那高個的梁將當然就是李思安了。
    盡管將士們不想他衝,奈何遼軍也確實難纏,拚命將梁軍壓在灘頭,雖一時無力將梁軍推下河,可是想要前進,同樣難上加難。
    梁軍是渡河而來,作戰難度終歸更大,且遼軍人多還是有些優勢,至少在交換上就占些便宜。
    一個遼兵倒下,至少也得有一個半梁軍陪葬,這打得就很吃虧。
    李將軍在河對岸看著眼皮直跳,心裏淌血,這可都是爺爺的本錢呐!
    浮橋草就,還晃晃悠悠看著都不把穩,李思安卻再等不起,提著刀就過了河,這把誰都攔他不住。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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