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戰柏鄉,戰戰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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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被盯住的,就是十三郎不假。
    毅勇軍六千餘騎,五都加一個親軍萬勝營,隻他史十三的銀鞍都人最少,攏共隻有八百騎。
    作為鄭大帥的連襟好兄弟,當然沒人專門為難他。
    實在是銀鞍都名聲不好,誰都不願意來。
    人要臉樹要皮,大唐的武夫,那也是有尊嚴要麵皮的。
    哪怕是軍中連胡兒們,都寧可跟著別都魯、速合混,也絕不願進銀鞍都。
    丟不起這人呐。
    在毅勇軍,銀鞍都慫那是出了名的。
    也不是不能打,打群架絕對可以,但是打硬仗就絕不要指望。
    上陣躲刀,那很有當年劉三、劉四兄弟的風采,可說是劉家兄弟的衣缽傳人了。問題是劉家兄弟就倆人,這是幾百個呀。一樣的上陣往後縮,一樣的打架往前衝。而且這幫魏博武夫還特別抱團,外人你想進去跟著一起墮落都沒機會。
    最初從義武移鎮振武軍的時候,本來十三郎的隊伍散了不少,還是劉三哥可憐他,硬塞了不少胡騎過來,才算湊足了數。
    結果呢,胡兒們很快紛紛要求調離,別說劉三哥,就是鄭二爺也攔不住。
    後來還是托了魏博連續動亂多年的福,陸陸續續外逃了許多人,其中有不少就輾轉跑來了振武軍。再加上梁朝征調魏兵各種送,比如在兩三年前潞州一戰就賠了許多,其中不少就做了毅勇軍的俘虜。
    於是,十三郎煞費苦心,各種招攬流亡、吸收降兵,總算勉強維持個八百人的隊伍,否則,這點人手他都湊不齊。
    對此,史十三表示也很無奈。
    也不是史十三破罐子破摔,實在是魏博來的弟兄們帶不動。兵是將的膽啊,這麽一幫子好人,你讓十三郎有什麽膽子?
    隻能把誘敵這項技能吃透。
    一看梁騎衝自己靠近,史十三知道買賣來了。
    “噓噓!”十三郎打個呼哨,就有心領神會的好弟兄減速去後麵搖人。
    如果說,在毅勇軍誰跟十三郎關係最好,其實不是鄭二爺,而是忠武都的帶頭大哥盧八哥。
    單論武德充沛,在毅勇軍,忠武都絕對的首屈一指。齊裝滿員的六百具裝甲騎,四百弓槊雙絕的甲騎。硬碰硬,這就是軍中武力擔當,不接受任何反駁。
    在大草原上,就是他們,一擊砸穿了禿頭蠻的大軍,攆著胡兒滿山跑。
    在河東,也是他們將李存勖死死摁在地上摩擦。
    但是盧八哥有個痛苦,就是捕捉戰機太難。
    具裝甲騎是典型的一錘子買賣一波流。抓著了,定能給敵人開膛放血,抓不著,那就是自己直接退出戰鬥,非常沒臉。
    比如此時,六千餘騎出擊,都這會兒了,忠武都的將士們都還不能上戰馬。那具裝甲騎的幾百匹馬爺,不但人不馱,連馬甲都不穿,就空著鞍子跑,隻為節省那一點點馬力。
    若落單被輕騎纏上,弄不好還會被人玩死。
    所以,忠武都一千人,隻有六百具裝甲騎,其餘四百就人披鐵甲,馬不披甲,或者隻披個氈毯湊合,實際是作為預備兵和輔助兵存在。但是,四百人伺候六百人往往也很不夠,故而鄭守義常讓隨行的義從軍之類的牧騎給盧八打下手。
    可有個問題,打下手的換來換去非常不便,最終促成了八哥跟十三郎的聯合。
    一個能誘敵,一個能打硬仗。
    於是這倆貨自然而然是越走越近,搭配默契。
    隻要沒有特別安排,總是銀鞍都在前誘敵,忠武都在後突襲。
    堪稱珠聯璧合。
    這就是現實版的狐假虎威吧。
    在後慢走的盧八哥看史十三的人過來,都不等人近前就忙下令“換馬。”
    忠武都的戰馬都是高足五尺以上的壯馬,也隻有這等高馬,才能馱得動人馬俱甲。與很多誤解不同,其實胡兒與唐軍交戰經常吃虧落在下風,很大程度居然就是敗在馬匹瘦弱,撐不起胡兒們的野心。
    道理也不複雜。
    胡兒們窮,馬匹一般隻能啃草。
    大唐富裕,舍得大把糧食喂畜牲。
    所以,數百年來,草原胡騎從來都是輕甲騎兵為主,反而是大唐的鐵騎縱橫南北,壓得胡兒們抬不起頭。
    但是,對於具裝甲騎來說,戰馬的負擔仍然過重,一般是出擊時戰馬才披甲,以節省力量,而今天這局麵就有點尷尬。
    忠武都的馬甲有兩種。
    一是分體式紮甲。基本套路與軍士所穿相似,都是鋼片以皮繩編綴,從頭到尾分成麵簾、雞頸、當胸、身甲、搭尾、寄生幾個部分。
    好處在於防護力更強,且可以部分穿戴,在不需要穿全甲時,能減輕馬匹負擔,延長作戰時間。
    短處也很明顯,比較沉,且穿戴比較費時。
    另一種是環鎖甲。跟人穿的鎖甲道理一樣,都是用小鐵環連綴而成,防護弓矢十分得力,尤其是一整張,披雨披一樣,罩上就算穿完,而且比較輕便。
    短處就是應付鈍器擊打效果較差,而且比半身馬甲要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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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不管哪種馬甲,分量都很不輕。從高邑過來有些路程不遠不近,若是披甲出城,倒是省了麻煩可以直接作戰,奈何跑了這路,十分力氣至少損去三分,影響後麵發揮。
    不披甲倒是省力,可是遇到緊急情況又很麻煩。
    今天盧八哥是心有定計,決定裸奔一把。
    對麵梁軍都是突騎,玩不了騎射這種高難度。
    沒有弓箭騷擾,對馬匹威脅就不大。
    而且在城頭盧八瞧得分明,今天這個戰機稍縱即逝,也來不及陣前披甲。
    騎士們的盔甲出城之前都已穿好,此刻直接換馬就上。
    用兵之道,在於因勢利導,可不能拘泥。
    若不算將領所用,忠武都這千匹戰馬就是毅勇軍中的頂配。五尺好幾寸高的壯馬少了幾十斤馬甲,那馬爺們跑得歡快啊,甩開蹄子,旋風般就貼上了十三郎的屁股。
    史十三始終注意著身後友軍動向,很默契地將隊伍稍稍散開,做出要跟王鐵槍硬拚的架勢。
    他當然不知對麵是梁軍馬槍第一的王彥章,反正不是自己去拚,對十三郎來說,誰都一樣。
    這麽幹,史十三主要是為了擋住敵人視線,為後麵的八哥打掩護。
    這都是弟兄們玩熟的套路嘍。
    王彥章看當麵這股遼賊這麽勇,真當他們要跟自己硬撞。
    對於遼軍的甲騎,王彥章還是有些尊敬的。當然,更多的則是要將敵軍挑翻的雄心壯誌。
    兩軍越奔越近,王鐵槍興奮中夾雜著一點忐忑,端著大槍,準備教十三郎好好做人。卻在雙方還差百十步時,這幫混蛋嘩啦就散了個電光開。
    王哥這還納悶怎麽躲了?
    都沒來得及嘩笑這遼騎無膽,就看眼前一股洪流劈麵而來。
    我丟!
    戰馬的速度與體能各有千秋,跑了不近,原本嚴整的隊伍早就有些散亂。又經過前麵史十三的幹擾,龍驤軍更是快的快慢的慢,十分不整。但此時也顧不上其他,隻能硬著頭皮打下去。
    自己選得路,王鐵槍是砸落滿口牙也得走完呐。
    這邊盧八哥雖然隊伍也不十分整肅,但畢竟要比王彥章強些。
    他們是有心算無心,在十三郎散開前後,軍士們默契地稍稍調整了速度,盡量保持了還算有序的陣型。尤其他們馬匹更加高大,坐在上頭,總有種似有若無的驕傲。再加上遼騎所向披靡,心理優勢也明顯更大。
    “轟隆!”兩支硬漢的隊伍果真迎頭相撞。
    這等場麵可不多見。
    養馬養人都不容易,消滅敵人保存自己才是戰爭的要義。
    人換人,馬換馬,這是虧吐血的賠本買賣。
    突騎的作用,從來就不是兌子硬碰,而是尋找敵軍薄弱、撕開傷口。
    而不是傻大膽。
    所以,即便是兩隻突騎陣前相遇,大多也會在將要接敵時帶偏馬頭,隻用側翼摩擦。若非什麽緊急情況,或有不得不為的理由,是鮮少有這樣碰撞的。
    今天卻是個陰差陽錯,就讓盧八哥和王鐵槍遇上了。
    都是兩丈上下的大馬槍,都是精甲防護,都是積年老武夫。哪怕有那麽一點慌亂,也不足以創造出很大的勝勢。
    盧八哥的真正優勢,一在於馬好,一在於角度稍微更有利些。
    借著史十三的遮蔽,除了一個百人的小陣與梁軍懟個滿懷,損失甚重,其餘各部多少都偏開一點,從梁騎的左前方向切入。在此角度,遼軍是正麵對敵,而梁軍則要稍稍將馬槍偏左,略微有些別扭。
    但是梁軍卻勝在人多。
    鐵流乍合乍分,隻一麵,各自都翻了上百騎,痛得兩位主將心血直流。
    這種甲騎養起來不易呀。
    人難練,馬難尋,器械耗費,平日操練,每一騎都是金山銀海堆出來的,都是將領的心頭肉,怎麽經得起這樣消耗。
    回頭看看滾翻一地的部下,盧八哥和王鐵槍皆疼得直咬後槽牙。
    兩人明白,這是遇上了硬茬子,不約而同地四下望望,尋個出路走了。
    數千遼騎在側,王彥章害怕陷在裏頭,沒命打馬奔逃。可得跑快點,老鄭他壞啊。在盧八與敵接戰的片刻,鄭守義已經指揮隊伍包圍過來,準備要將這部花裏胡哨的龍驤軍一口吞下。
    王鐵槍也算眼明腿快,左扭右扭,死活是沒讓鄭老黑抓住他的尾巴。
    原意吃了這二千騎的鄭守義,發現梁軍主力已經靠近,足足萬騎也不是自己想要招惹。也就勒馬停住,下令抓緊收攏戰場跑散的戰馬,尋找傷員,哪怕是屍首也都丟上馬背拉走。
    戰鬥非常短促,剛剛趕到的韓勍隻看了個尾巴。
    對麵趙軍嚴陣以待,邊上有數千遼騎策應。再瞅瞅太陽已經西垂,聽了王彥章匯報,韓勍估摸著再有個把時辰就要天黑,便下令全軍皆備,不打算繼續拚命。
    打了這一天,已經打出了威風,打出了風格。
    將士們都累了,該歇一歇嘍,明天再說。
    想過趙軍爛,但沒想過這麽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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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勍將軍心情大好,尋思著就放趙軍回去,這麽一群嚇破了膽的玩意兒,早一天晚一天沒什麽差。就今天這麽個打法,韓哥兒感覺都能一路打到幽州去。
    遼賊倒是難纏些,可你架不住爺爺人多啊,耗也耗死你。
    此時此刻,韓勍再沒有持重的念頭,滿心都在盤算著怎樣乘勝追擊,大獲全勝了。王景仁?嘿,玩蛋去吧。
    韓將軍要收兵,王彥章自無異議,才折了百多騎,到現在還疼呢。
    對麵梁軍不動,鄭守義給李弘規遞話趕緊撤呀,還等個六,等著吃席麽。
    李弘規老將軍當然想走,問題是沒有遼軍保護他不敢呀。
    此時終於得了鄭二的口信兒,他是片刻都不耽誤,向北快走十幾裏,速度過了槐水,然後一把火燒了浮橋。
    真狠呐。
    老王八手腳太快,差點不等老鄭過河就放火燒橋,好懸沒把毅勇軍給扔了。
    天已全黑,掘壕立營是來不及了,再折騰,到天亮都吃不到一口熱飯。好在元氏縣送來了一批糧草,還有些帳篷,隻是非常有限。
    成德兵驚魂一日,跑出來能穿著甲就不錯了。牲口、輜重幾乎全丟,都累壞了,草草吃了就擠進帳篷睡覺,轉眼鼾聲大作,此起彼伏。
    李弘規、梁公儒忙著安頓隊伍,鄭將軍則很細致地派人查探,確信附近河上沒有搭建浮橋的船隻,梁軍難以連夜過河,這才領著毅勇軍去元氏縣。
    遼王已經來信,讓他安頓好這邊就趕緊過去。
    元氏縣距此有個三十來裏路,等毅勇軍趕到,遼王早已進城,鍋裏的羊腿排正在快樂地翻滾,和著花椒,騰起陣陣濃香。
    將戰況匯報,薛阿檀也幫著解說了西線情況。
    無甚驚奇,毅勇軍出城後,趁梁軍大隊尚未完全過河,先來的梁軍又已同鐵林軍脫離接觸,遼王就正式下令撤退。
    李思安的相州兵血拚大半天損傷頗重,不想再殺。
    後來的王景仁持重,不願冒險。
    於是,一個要撤,一個不追,兩軍友好作別。
    跟著鄭守義來的,還有個李弘規。
    “李帥,來,來,坐這裏。”
    遼王十分熱情地招呼李弘規在身旁落座。
    感覺到許多視線跟著自己,李弘規就覺渾身發燙。
    丟人呐!守個大營還被汴兵半天就推了,李弘規臉皮再厚,也會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丟人他也得來啊,趙軍這會兒還在河灘吹風呢,遼軍都躲到元氏來了,他得問問明白遼王有何打算,別是就要跑了吧。
    就成德如今這個德性,若遼王不管肯定完蛋。
    這次朱三絕不會像十年前那樣收錢走人。
    對此,成德上下認識都很深刻。
    嘿!李弘規將軍心裏淒苦,成德專業騎牆幾十年,不過是想安生過過小日子,怎麽就這麽難呢?
    什麽世道啊,阿胡拉大神你可顯顯靈吧,爺們兒快頂不住啦。
    “軍士皆安頓好了?”遼王親自給李弘規盛了羊湯,將半塊胡餅遞他手裏。
    李弘規剛才已經吃過,倒是不餓,再加上心裏堵,哪裏有胃口。端著湯碗捏著麵餅,勉強吞了兩口,隻覺如同嚼蠟。道“多謝遼王關心。
    妥是妥了,呃,隻是帳篷有些不足,今夜先湊合一宿無妨。正要請教大王,明日如何行止。”鼓足了勇氣問出這句話,李弘規的一顆心就提到嗓子眼,生怕聽出個什麽噩耗。
    遼王是個爽利人,將油嘴一摸,道“趙王未至,我軍兵力不足,在此死戰不利。我看,恐怕要再退一步,依托平棘與賊周旋。”
    在退兵的路上,遼王就已想好。平棘城裏糧食充足,趙兵可以守城,遼軍則在外遊弋。憑借堅城,趙軍再膿包,也不至於一觸即潰了吧。
    李弘規聽說遼王不是要跑,頓時心中大定,甚至都覺著有點飄了,咬口幹餅子也多吃出幾分滋味來。
    至於退往平棘麽,那很應該,趙兵也就是守守城的水平了。
    隻要遼王爺爺不走,怎麽都好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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