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長的一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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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元氏城裏的愁雲慘淡不同,高邑城中則是一片喜氣洋洋。
    趙賊一觸即潰,遼賊也走避鋒芒。
    尤其是河灘一戰,北麵行營徹底摸透了遼賊虛實。
    步軍萬餘,肯定不足二萬,騎兵大概有個二萬來騎?比原先以為的可能稍多一點,但偏差不大。
    這萬多步軍不在話下。
    戰場如此逼仄,麵對如山如海的梁軍甲士,那二萬遼騎又能玩出什麽花來?
    就這麽一路推平過去,簡單粗暴。
    將軍們歡天喜地,仿佛勝利已在眼前了。
    尤其是渡河架橋的李思安最興奮。韓勍那邊是捏軟柿子,他可是跟遼賊硬碰硬。雖然一戰死傷二千多,慘是慘點,但是有麵兒啊。
    想當初在魏博,他李思安被李可汗硬熬了四天三夜,最後大敗虧輸。他李某人不得不跟張存敬兩個寫了份報告給全軍學習,那真是光屁股拉磨,轉著圈的丟人。今天硬剛梁軍主力,實打實的軍功,總算稍稍出了這口惡氣。
    李思安酒到碗幹,若非惦記著明天要好再立新功,直接能把自己喝躺。
    王景仁王大帥心情同樣舒暢。
    他老王一向作風硬朗,在梁朝這是沒辦法,弄得窩囊。他是搞不清楚這幫梁將是吃錯了藥麽,怎麽突然都轉性了,幹活這般落力。正因知道自己處境尷尬,所以王大帥對於本次北征心裏多有憂慮,直至此時,心中的陰霾終於褪去許多。
    撥開烏雲見日月,風景如此美好。
    “善哉!”看看天色不早,王景仁起身,“酒先吃到這裏。遼賊跑去元氏,主力尚存,我等不可懈怠。大軍即已過河,明日怎麽打,還要早早定下方略。”說著就向副帥韓勍道,“韓帥,有何妙策破敵?”
    舒心是有些舒心,王景仁卻不敢得意忘形。在梁朝混,坑太多,還是得讓這些老梁將衝鋒在前。總之王大帥拿定主意做縮頭烏龜,隻要這幫混蛋有一點異狀,他立刻按兵不動。
    拿下趙軍大營,奪取軍資不少,但是韓勍總覺著很不完美。
    放了趙賊退走,韓哥兒覺著是煮熟的鴨子從盤裏飛了,非常難受。便將酒碗一頓,道“妙策?用甚妙策。無他,渡河殺賊爾。”
    王景仁給他點讚,道“好氣魄。渡河殺賊!”領著眾人吃了碗酒,道,“隻是有一樁。我觀遼賊似未用全力,或已有去意。賊子燒了浮橋,待明日我軍伐木搭橋過河,隻怕賊眾已走了也。
    趙州城堅糧足,若為賊兵據守,則甚是麻煩呐。”說著,兩眼仔細觀察眾人,看看都是什麽態度。
    閻寶忽道“果然不妙。”
    韓勍蹙眉思索,王景仁所述還真是麻煩。架橋那得有材料,之前渡河順利,那是有許多時間準備。此刻兩手空空,等伐木備妥再架橋,遼賊隻怕就跑遠了。腦海裏將左近地形水文想了一圈,有些為難。
    李思安看眾人皆在沉思,感覺自己可以出場了。
    便聽李某人打著酒嗝道“此有何難?”先一聲引得眾人看向自己,才又道,“連夜拆了濟水之橋,材料搬過來,這不就有了?
    今夜動手,明晨搭橋。
    趙賊輜重、馬匹全失,便是遼賊跑了,趙賊也跑不快。
    先破趙賊,再破遼賊可也。”
    韓勍聞言雙目放光,心說李思安這廝是腦子開了光麽。
    這輾轉騰挪玩得,真行。
    沒有遼賊保護,那點趙軍根本就不夠看。而一旦趙軍覆沒,遼賊也將獨木難支,是必敗之局。韓勍忍不住大讚“妙,妙啊!”
    王景仁亦覺可行。
    眾將皆向李思安投以欽佩的目光。
    李將軍正要再顯擺兩句,忽聞軍士來報,天子有急信到。
    韓勍想起來哥們兒隻顧喝酒,都把天子這茬給忘了,心覺很不應該。道“王帥,向天子報捷了麽?”
    王景仁聞言亦覺慚愧道“哎呀,還沒顧上。”張手喚來掌書記,讓他抓緊寫份捷報,速速給天子送去。
    當眾驗了火漆,王景仁笑嗬嗬地拆開天子急信,這臉色就跟變戲法般迅速陰沉下去。眾將見狀,知道不是好事,人人心中一沉。
    韓勍道“王帥,天子有何話說?”
    王景仁將那書遞給韓勍,默默不語。
    韓勍看罷,心也涼了大半,將書信遞給閻寶,道“天子來信,要我軍在柏鄉持重,勿要輕敵北進。”
    眾將聞說,皆覺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無比難受。
    在坐各位,哪個不是血裏火裏殺出來的有膽有識之輩,眼看前敵羸弱,正要建功,突然天子說要持重,這誰受得了。
    對此,王景仁是絕不出頭,道“聖人說得明白。晉陽空虛,已下令楊帥在南邊出兵,要我軍靜觀其變,待有可乘之機,再順勢破賊。”
    信已傳到李思安手裏。
    將信看了又看,越看越是難過。此次北伐,從刺探敵情到推動大軍北進,李思安覺著都是自己的功勞,今天渡河也是他打得硬仗。正想擴大戰果,立下大功,天子卻來這麽一出,渾身無一處不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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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也有些酒意上頭,李思安咬咬牙道“王帥。這書發出時,聖人尚不知我軍已取得勝勢。讓楊帥在南邊動手,是聖人基於此前局麵,意圖拉扯遼軍,為我北進創造良機。
    然洛陽畢竟遠在千裏之外,戰局瞬息萬變。
    今日一戰,賊兵頹勢盡顯,隻需稍稍用力便能收獲戰果,豈可因此書而止兵不前,貽誤戰機?”
    李思安說著就覺思路打開,舉著書信起身道“昔年清口一戰。龐師古拘泥於聖人一份陣圖,至喪師身死,亦使平定淮南至今遙遙無期。
    葛公審時度勢,萬餘精銳得以保存,事後聖人亦不見怪。
    兵法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書中持重之言,是聖人怕我等孟浪。
    但我觀聖人之意,終是要待有可乘之機破賊。
    持重是末,破賊是本。我等切不可曲解聖意,本末倒置。
    既勝勢已成,我等豈可拘泥,坐視良機消逝?我相信,若聖人在此,曉得今日之勝,亦必會令我等乘勝追擊,早定勝局,而不會有此一說。”
    李思安引述清口一戰,眾人都很清楚。
    當時朱三哥已經平定鄆、兗、徐州,而淮南楊行密還是一塌糊塗,便想著順手連淮南也做了。為指導前線作戰,朱三哥不知哪裏的靈光閃現,給前方主將龐師古、葛從周的書中,詳細安排了紮營地。
    要說你指個行軍路線、協同的日期,哪怕大致建議個範圍也沒錯,但是過於具體就不好了。哪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事,那不是用兵如神,是酸丁胡吹。
    好死不死,三哥給龐師古選的清口地勢低窪,邊上就挨著淮河。龐師古是個好同誌,領導怎麽說,他就怎麽幹。結果楊行密喪心病狂,扒開了淮河大堤,學關爺玩了把水攻,將龐師古所部一波帶走。
    葛從周當時領著三四萬偏師打壽州。戰前朱三哥對他也有統籌安排,但是楊行密把龐師古的腦袋和印信旗幟給他一展示,一條葛二話不說直接撤軍,直接就把三哥的軍令擦了屁股。
    雖然退軍路上遭淮南軍圍追堵截,損失不小,但事後朱三哥也沒有見怪,反而對葛從周信賴有加。
    所以,這個例子還是有些說服力的。
    而且,在座的梁軍諸將,多有追隨梁帝多年的老人,深知三哥得寸進尺、得理不饒人的優秀品質。
    李思安說,若聖人在此,定會高歌猛進的說法,眾人還是非常認可的。
    就此收手,韓勍絕不甘心。
    北伐第一功啊,誰不眼饞?
    但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晃哥確實知兵,但是他脾氣不好呀,抽風一樣。韓勍措辭不去接李思安的話頭,卻道“將濟水之橋拆來,我看可行。”
    李思安見韓勍支持自己,信心更足,道“王帥。機不可失,時不我待!”
    王彥章突然也冒一句“王帥。機不可失,時不我待!”這位老王今天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悶虧,哪咽得下這口氣?還想著明天找回場子呢。這說不打就不打了?那不是八拜都拜了不讓入洞房,真是豈有此理。
    羅周翰羅將軍年紀輕輕血氣方剛,亦附和道“機不可失,時不我待!”
    其餘眾將也紛紛表示不能收手。
    未必這幫貨多麽功忠體國,而是都想捏把軟柿子,刮一回地皮。
    李思安說得沒錯,聖人不是說了嘛,要等有可乘之機,並不是無所作為。聖人隻是不知道前麵戰機已有,乘勝追擊不算違令嘛。
    眾將如此,王景仁卻麵色猶疑不定。
    天子要穩,將軍們要打。
    其實他王大帥也想打,也想立功。
    到梁朝以來,他王景仁也就在關中、夏州打了兩把醬油,像樣的功勞是一件也無。天子要捧他,王景仁看得明白,但是功勞不到,自己難受自己知道哇。
    想想反正是李思安挑頭,有這幫梁將頂在前頭……
    反複盤算自己都是有好處沒風險,同樣立功心切的王景仁也決定幹了。
    當然,即便要幹,王景仁仍然謹慎地決定把球傳給這些汴將。
    自己根子淺,行就幹,不行就算。
    反正得把他們推在前麵擋刀,他老王絕不出頭。
    “計將安出?”王景仁故作為難道。
    李思安見在坐同僚很有眾誌成城的感覺,聽王景仁有此一問,當仁不讓道“仍似今日這般,兩路並舉渡河。遼賊兵力有限,隻能守一頭。不論他守哪頭,另一路皆能順利渡河,而後兩軍合擊,猛衝猛打,看他接不接得住。
    不過,今夜得勞煩閻公或者哪位去拆橋搬橋,我軍苦戰一日,需要休息。”
    被李思安點名出苦力,閻寶本來有點不快,可是想一想卻道“可,我來拆橋。”遼軍耐戰,他瞧得分明,既然有人願意打衝鋒,閻寶也樂得往後縮一縮。哪怕功勞小點,危險也小不是麽。
    有人接了這活,王景仁便又問韓勍“韓帥,兵力當如何分配?”
    這次韓勍也沒推諉道“東路仍以龍驤軍、神威、神捷並魏兵一萬,西路仍以王帥、李思安並魏兵一萬。兩路各三萬人。閻公今夜負責拆橋搬運,明日便在後壓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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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帥以為如何?”
    王景仁盤算,之前韓勍是想集中兵力走東路,是他老王不想自己在西路搞渡河,所以找了個由頭把李思安拉過來。現在韓勍依然是按這個路數建議,有李思安頂自己頭裏,王景仁倒是覺著可以。
    至於東路?
    王大帥覺著,那邊隻有趙賊的一點殘兵敗將,其實少一點人也可以的。就想說把神威、神捷或者魏兵再弄過來一點呢?又盤算著,那邊也就三萬人,再拉過來一萬,吃相有點太難看。
    而且,東路三萬人,能夠迅速打塌了趙賊包抄過來,也算不錯。
    遂將天子的書信往懷裏一揣,點頭認可。
    於是定計。
    閻寶便領本部軍士,又將隨軍的民壯、夫子不少,以及高邑城中拉的壯丁,一股腦趕出城,連夜拆橋搬運。
    人多力量大,次日天明前,渡橋的材料就已全在槐水南岸擺好。
    正月初三,清晨。
    擔任主攻的六萬大軍早早吃飽喝足,精神飽滿地離了大營,浩浩蕩蕩在河邊集結,準備過河。
    昨日開打前,梁兵梁將們還搞得遮遮掩掩,為了迷惑趙賊,韓勍的東路軍就出來個幾千人作態。今日則完全不用費這個勁,數萬人馬,大大方方往河邊一擺,明目張膽地就要搭橋。
    因東西各有三萬人左右,部隊展開都需占地不小。
    兩支主攻大軍相距十餘裏不到二十裏。這個距離卻是王景仁們精心安排,相當的歹毒,因為不論敵軍分兵抵擋還是重點攻擊一路,都會無比難受。
    若遼賊與趙賊分兵抵擋,因趙兵羸弱,肯定擋不住當麵的強敵。遼軍哪怕頂住一路,也要很快麵臨被兩邊夾擊的窘況。
    別意外,就算是披著全甲挪個十來裏,梁軍也有餘力跟遼軍繼續拚命。
    何況,梁軍也有騎兵不少,並非全靠步兵的兩條小短腿。
    若遼賊與趙賊集中抵擋就更簡單了。
    另一路過河必定暢通無阻,而後可快速趕來夾擊。
    經過昨日一戰,從王景仁到大頭兵都相信,哪怕是三萬對五萬,受圍毆的三萬梁軍也有足夠頂到援軍抵達,完成反殺。
    這就是百戰雄師的底氣。
    軍士、民夫數萬人連夜備戰。為了方便幹活,梁軍徹夜打著火把照明,將南岸照得燈火通明,北岸想看不到都難。
    軍士們該睡覺睡覺,將領們卻哪裏歇得了。
    遼王親自帶隊,領眾將沿河跑了兩個來回觀察敵情。奈何隔著條河,受到各種障礙遮擋,也隻能看到對岸徹夜忙碌,人手眾多,究竟怎樣還得靠猜。
    梁公儒安頓了軍士們休歇,此時也跟在遼王身邊。
    東路梁軍就在他們對麵,幾乎是頂在腦門子上,昨天好歹還有個營牆遮擋,今天可就是徹底裸奔。梁將軍他心裏很虛啊,都想連夜跑路,奈何弟兄們實在跑不動了。而且,他更擔心貿然亂跑,軍隊會徹底潰散,那就全玩完嘍。
    啟明星掛在天空,東方泛起魚白,距離日出不遠嘍。
    沉默了一夜的遼王問道“趙王走到哪裏了?”
    梁公儒忙道“日暮前已入平棘,正在連夜架橋,今晨便速來匯合。”
    平棘到此僅僅不足四十裏,雖隔著一條洨水,但是抓緊走,或許還能幫上忙。這幾乎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
    其實遼王惦記的不是王鎔的那一萬成德兵,而是一起過來的易定兵。牛犇的那幾千人,老底子是毅勇軍,還是能想象一下的。
    遼王馬鞭遙指南岸依舊明亮的燈火,那分明就是準備渡河的朱梁大軍。“我觀梁軍,少時必定分兵兩路過河,賊子正要欺我兵寡。
    李公,梁公,若我合兵一處,恐怕當麵之敵尚未潰亂,另一路便已夾擊過來,反而不利。
    為今之計,隻有將兩路梁軍拉開,尋機殲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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