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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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
伴隨遼王奏凱而還,幽燕漢子們的老巢同樣沸騰了一把,軍士們分下財貨賞賜,或者回家顯擺,或者進城消費。又趕上今年的春耕忙忙碌碌,城裏城外很是喧囂了一陣,處處都是勝利的喜悅。
“好!看我來。”
也不管頭頂知了叫,也不管牆外孩童鬧,顯忠坊鄭家後院,一隻大黑豬正老老實實站在中間,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不停,很疑惑今天怎麽受到如此禮遇。
但見頭前麵一個漢子用繩索套了豬嘴,輕輕引導著豬頭向前,露出光滑細膩的脖頸子。腚後有個小子,拿用手扣成個半圓,正在豬屁股上用心抓撓,伺候得二師兄還很愜意。
一個高壯的黑胖子站在一側,雙手將柄大砍刀高高舉起,在二師兄的脖頸子上比劃著,口中還念念有詞。“七郎拉住頭,拉住,唉,別動。
九郎,手不要停啊。”
湊巧二師兄腹脹打了個屁,熏得那在後落力按摩抓撓的小夥子要瘋,手裏還不敢停,凝眉歪頭,恨不能將口鼻藏在腋下,嗡聲斥道“少他媽廢話,快快。熏死爺爺了。”
那大胖子恍如不聞,扭扭屁股擺擺端正,又將刀比了一比。
撅著厚唇緩抽一口大氣在腹。
突然鋼刀猛劈,端端正正砸在二師兄的脖頸上。
呲啦一聲輕響,這顆碩大的豬頭就被齊茬切下。
那二師兄沒了腦袋,脖頸子猛噴鮮血,身體卻一時不死,四蹄還要亂蹬。大胖子一個虎撲上來將之死死壓住,另有人早拿了盤子對著脖頸子接血。可惜血壓過高,不免被噴了個滿頭滿臉。
劉九郎木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滿頭滿臉掛著穢物,也沒人管他。卻是二師兄糞門所賜。小夥子有好片刻才回了魂,哇地一聲就蹲在地上,轉眼將隔夜飯都吐個幹淨。正見有口水缸在旁,一頭紮進去,溢水滿地。
感覺身底沒了動靜,費力不淺的小屠子這才下來。張羅幾個夥伴將二師兄掛起,小屠子三刀兩式拆了,招呼廚子拿去下鍋。又安排人把水清洗地麵,幾個小夥伴也不管身上沾著血汙,勾肩搭背就等著開席。
盡管換了衣衫,但身上還很騷臭的劉九郎被蹬開一邊坐著。小夥子自覺受了不公,忿忿不平道“奶奶地,下把換人,爺爺再不撓了。”
另幾個漢子哪裏理他,嘻嘻哈哈亂鬧。
小屠子抖著一身肥膘,把小胖手在腦後抓抓,道“唉,窩在這城裏煩也煩死。昨日俺尋李三叔說說放我等回去,他卻推說阿爺不肯。哼,速速想想辦法。一個個都是飯桶。”
自被老爹趕到李老三手下幹活,這都好有兩三年了。不光他一人,跟著他違抗軍令的一幹小夥伴都被攆出來,在李三手下賣命。
柏鄉那邊人腦子打成狗腦子,他們這一幫小英雄卻整日介在幽州城裏閑得發黴,一身力氣沒處使用,以至於空虛到靠殺豬宰羊來消磨時光。
其實也並非全無事幹。
李司馬的隊伍事情很多,就這個訓練強度是一點不比毅勇軍差,甚至隻強不弱。除了正常的隊操、體能、戰技之外,還有紮營、造飯、挖溝、急救等等各種花樣。哦,又比如測繪地圖,安排計算輜重物資,都要學習。
此外,伍長以上必須參訓識字。若隻是識字也還好,小屠子少時也讀過書,認得字,關鍵是還有很多應用題要做。
例如,設一軍若幹人,隨軍囤糧若幹,日廢人糧三升,轉輸每十日一運,運到人糧幾何,問,糧食可支幾日。
什麽,簡單?
那換一個。設一軍若幹人,隨軍囤糧若幹,日廢人糧三升,戰馬日耗馬料十斤,轉輸每十日一運。運糧途中需幾多人手、馱畜,又人糧三升,馱畜日耗馬料三斤,幹草十斤。一輛大車可載糧、料二千斤,日行四十裏。城池至軍前一百裏,要維持前線使用,並至少十五日存糧,問,當如何轉運?
什麽?還簡單?
那就再上難度。再把各項軍械損耗,護衛軍丁考慮進去。或者又把戰馬馱畜的死亡、更換計算進來。
嘿嘿,輔軍裏升遷的重要一項就是書考,得答卷,全是各類問題,有分析題,有計算題,也考軍律,各式各樣,簡直跟考科舉都差不多。你想,一幫老武夫抱著書啃筆杆,不是把嘴巴舔花了,就是把筆杆子啃禿了,這畫風,嘖嘖。
什麽?不想升遷就不用學?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軍中隻要不出任務就是一旬一考,凡過不去的,也不怎麽,打是不打,就是站樁子罰跑步。
站樁子得站在城頭上,恨不能全城都能看見,丟人呐。
跑步更是要了小屠子的親命,走路都是地動山搖,扛著這幾百斤肥膘奔跑那真是一言難盡。
不知怎麽,這麽大的訓練量小屠子也不見瘦,真是奇哉怪也。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小屠子做夢都想逃離李三叔的魔掌。
怎奈何,一直不能如願。
至於身邊這些小夥伴麽,有一個算一個也都是受害人不假。因為他們都是一處的,有些科目,一人不過全體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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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你還能不學?
劉七郎是劉棟哥的兒子,盡管體型上十分粗豪,可是麵相很有老爹的影子,尤其一雙智慧的眼睛最為傳神。劉七郎道“還有臉說。若非你帶頭胡鬧,怎能如此?俗話說,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咱現在正是沒得救。
你阿爺不鬆口,李司馬定不放人,我等是哪也去不得。”想想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呀,劉七郎蠱惑道,“跟你娘娘說說呢?她若肯,也能成。”
小屠子懊惱地撓撓頭,道“說了,也不成啊。”找老娘告刁狀,這可是小屠子打小就會的保命法門,可恨如今不靈啦。
劉梁哥的兒子九郎比較看得開,既然無力反抗,那就不如享受。李三叔這話九郎覺得很有道理。於是破罐子破摔道“莫想那些,去燕燕樓耍子可好?”
小屠子一臉鄙夷道“瞧你那慫樣。哪次上陣你不躲在後頭,有爺爺頂著,怕個球。嘿,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耗子兒子會打洞。
劉四叔就好躲,你可真是好兒子。”說著大腿一拍,“走,燕燕樓耍子去。那倭國女子有趣。”就念著將那小短腿矮冬瓜般的倭女狠搓,嗯,別有滋味。
就有人起哄道“你可行行好吧,都讓你給弄壞了,爺爺還耍個屁。”
小屠子聞言大樂。“哈哈哈哈!”
說走就走,幾個小夥伴就將別事丟開,準備一起尋歡去了。
卻剛剛起身,突看眾人臉色驟變。小屠子感覺不妙,縮著脖子一回頭,可不就是自家老娘不知怎地就站在眼前,身邊還陪著自個老婆,盧八哥的乖閨女。
小屠子心說,晦氣,定是這婆娘去搬得救兵。又想不對呀,爺爺才出口要出去耍,話都沒涼呢,哪來得及搬救兵?
可是母大蟲當麵,原本氣焰囂張的小屠子就似皮球泄了氣,勾著腰說話都結巴,道“娘,娘娘回來了。”
母大蟲目光在屋內眾人臉上掃過,淡淡“嗯”了一聲。不用她吩咐,隻這個氣勢便壓得眾人齊齊叉手行禮,都跟耗子見了貓一般。小夥子們貼著牆根轉眼溜個精光,決定甩了小屠子自去燕燕樓玩耍。
看兒子想跑又不敢跑,母大蟲很滿意自己的威風。左右瞅瞅,讓兒媳婦清場,隻留下母子二人說話。“二郎。”拉著兒子坐在身邊,母大蟲道,“大帥在南邊負傷,此事你曉得吧。”
明明快三十的人了,在老娘麵前還是這麽窩囊,小屠子很覺自己不該,但就是無力反抗。正在心中忐忑,聽說老娘說正事,小屠子定定心神道“有聽說。據傳是馬上挨了一槍,我見過大王幾次,看是沒甚大恙。”
遼王受傷這事兒,在軍中曾經傳了一陣。弟兄們說法很多,但是老娘跟他提及此事,小屠子感覺還是頭一遭。
母大蟲皺眉半晌,道“似有反複。”
小屠子忙湊老娘麵前低聲道“哦?這些日俺未去子城,倒不曾聽說。”
“今日事,尚未傳開。”鄭夫人眉間凝成個川字,原本貼在額頭的花瓣掉了一片,兩腮的紅兒團隨著說話上抖下抖的,道,“本來我尋秦家夫人說話,忽聞府裏有事。
一問方知,大帥今晨去教練軍與軍士耍子,結果午間回去便不大爽利。秦郎匆匆回來一趟,讓家裏這幾日仔細些……
小屠子腦補揣測道“許是此前還有暗傷?平時不顯,今日發了?”
同樣作為用槊的高手,這小黑胖子也深知如今武夫不易,許多暗疾根本鬧不清楚。遼王喜歡跟將士們過招,此事軍中盡知。今天去教練軍,十有七八就是技癢沒忍住,不慎牽動了暗傷。
小屠子思來想去,能想到的就是這些。
母大蟲操心的才不是大李有沒有暗傷。
在盧龍,本鎮節度使身體出狀況,作為鄭將軍這樣身份的老婆若無一點警覺,那她就不是個合格的主母。到窗邊看看日頭還要一會兒才下山,母大蟲道“你速出城,去朔州尋你阿爺,將大帥傷情反複跟他說知。
家裏有馬,行李不用帶,出城去莊子裏拿。”
小屠子困惑道“娘娘,這是作甚?”要說去找阿爺他是千肯萬肯,但是老娘這操作過於生猛,完全不能理解呐。好歹他也是軍中將校,哪能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就跑了。
看兒子懵懵懂懂,張桂娘道“你懂個屁。隻管做。”說著就張羅人去牽馬,順手廚房抓了兩張大餅往兒子手裏一塞,就要給他攆出門。
小屠子拖著步子不肯走,苦著臉道“娘娘娘娘,俺明日還要當值可怎麽?”
母大蟲道“我差人去給你告假。”
“那,那,我尋了七郎幾個同去呀。”這是小屠子的真心話。一路到朔州怕不有幾百上千裏地,孤身一人走麽?
母大蟲黑著臉怒道“放屁。尋他幾個作甚,速走。再晚城門該關了。”
快三十的小夥子聞言,心裏滿是懷疑,我是你親兒子麽。
麵對老黑,小屠子還敢拿老娘嚇唬人。麵對老娘,他就是隻有逆來順受任由擺布,不情不願地打馬出城。小屠子先回莊子多牽幾匹腳力,備了幹糧盤纏並防身的刀弓,好歹抓得兩個莊戶子弟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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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連夜向西蹌路。
待走得半夜,小屠子也慢慢覺出味兒來了。
甭管那多,抓緊給阿爺報個信兒比啥都重要。
再說,這不就出城了麽?
從薊城到朔州,足足九百近千裏地。小屠子穿山過嶺,沿途繞城而過,最多采人家買些吃食,或者補些馬料,饑餐渴飲。困就坐在馬上打盹,或趁著馬匹緩勁兒的當兒,裹個被帶倒頭睡上幾個時辰,醒來就繼續趕路。
好在時至八月,天氣尚暖,夜間露宿郊野也不算要命。
如此疾行,小屠子隻用六天就趕到朔州善陽縣。
夏糧已經入庫,農人們卻不得閑,還在田間地頭忙碌。
作為振武軍行軍司馬,鎮中錢糧都該他管,劉三老板也喜歡做這營生。
在定州時,粟豆或者麥豆輪作之法已摸索明白,肥力充裕處亦可粟麥輪種。
怎樣堆肥,怎樣輪替,都有一套章程,全被他一股腦搬到朔州來了。隻因受限於各種條件,這邊的效果較定州稍微差點,好些的畝產能有一石五六鬥,到二石的也有,稍差些亦能過一石。
能看到朔州在自己的治理下漸漸改變模樣,劉三哥就覺著成就不小。
尤其今年補充了一大波勞力,極大推動了建設進度。
沒辦法,朔州底子太薄。
盧龍再鬧,山北也還有許多堡寨,戍兵、家屬累計數萬,兩番胡兒也有許多牛羊人口。所以,豹軍到了山北還能拉一幫打一幫,其實不低。
河東可好,先被李克用這禍害搞得殘破不堪,遼王又在振武軍一頓狠殺,等老黑他們過來,跟白地也差不太多了。
幾乎就是重建一個朔州。
幸虧李老三主持推廣輪作之法多年,還有牧草種植,劉三哥在義武積累的經驗豐富,搬過來極大促進了生產恢複。否則,劉老三也不知道怎麽下爪。
最近鄭二從天德軍傳信回來,說宋瑤一直在鼓動他出兵向西,打通商路。實話說,劉三哥非常心動。若能夠重新開通西域的商路,朔州必能獲利不少,劉三老板深信不疑。
不過鄭守義似乎對與西征並不上心,隻聽宋瑤說回鶻崽子在甘州刪丹建了個王城,治下有十幾二十萬民眾,肥的流油,鼓動他發兵向西,可是過於凶險,目前還在那邊打探情況。
畢竟是上千奔襲,風險不小。
就算要幹,也得提前做好準備,可不能冒冒失失把這過萬家底賠進去。
對於鄭大帥這個基本觀點,劉老板表示認可。
遼王年紀不小了,天曉得哪天腿一蹬,屆時弟兄們能否立得住,可全看手裏這刀硬不硬。二十多年下來,盡管劉司馬仍然對秩序充滿渴望,不改初心,但是如今的他更懂得刀子可貴。
在才翻過的田土裏,劉司馬赤著雙腳走來走去,不時抓一把泥土在鼻尖輕嗅。
這是泥土的芬芳。
這是希望的味道。
這是朔州軍民及牲口們共同的心血。
馬上要下種一批宿麥,也就是冬小麥。其實,僅靠朔州這點人打糧還是喂不飽鎮中的大頭兵,依然需後方轉運,不過,朔州自己能多打一口糧總是好事。
不論從哪個角度。
劉老板在心裏默默盤算朔州的墾田,估計今年的收成,自己有了底,轉頭才好跟李老三打擂台要錢糧。
卻見官道上過來幾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手搭涼棚,劉司馬看那胖子有點眼熟,派人上去一探,說是小屠子來了。
“劉三叔,我阿爺在城裏麽?”你想這小屠子一路風塵,上千裏跑下來人都臭了,倒是精神極佳。這就是脫了牢籠的鳥兒,自由的空氣格外芬芳,恨不能把一雙小翅膀扇得更猛一些。
也不顧自己蓬頭垢麵一身餿,小屠子就往劉棟哥麵前湊,熏得劉司馬鼻眼子直抽抽。讓他趕緊站遠些,劉三捂著口鼻道“不在。”
小屠子忙問“哪裏去了?”
劉三道“去天德軍還沒回來。”
“天德軍?”當初打完河東小屠子就跟著李三叔回幽州,後來老屠子兩次西征他都沒參與,缺乏直觀印象,立刻開始在腦海裏搜索天德軍的位置。
劉三甩手向西一指,道“往西還有個七八九百裏吧。”
得益於這幾年的學習,小屠子的腦海裏已被刻進了一張大地圖。大致確定了方位,小屠子就尋思要不要再跑幾百裏地過去。
其實不見老黑挺好,鎮裏也沒人管得了他,也好快活幾日。
可是惦記著正事也不能耽誤,小屠子就很糾結。
邊上兩個跟班趴在地上氣都沒喘勻,感覺小屠子可能還要再走幾百裏地,登時不幹了,叫道“爺爺饒命,俺這腚都爛了,實在走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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