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幽州之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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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
    天德軍。
    又是一年重陽節。
    因鄭大帥蒞臨,加上最近日子好過,天德軍較往年都要熱鬧喜慶,有許多胡兒土酋慕名而來,要親自拜見鄭大帥虎駕。千萬高抬貴手,千萬管管天德軍,咱們就是想安生過日子,肯定恭敬順服啊。
    看見張順舉領著小屠子出現在眼前,鄭大帥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小。待聽說是大李傷情反複,也不多問,節都不過了,丟下宋瑤就走。
    宋將軍是苦留不得,問是何事,老黑也絕不跟他透底。
    待離城十餘裏宋瑤領人回轉,鄭大帥才在馬上認真問說“到底怎麽?”
    小屠子便將幽州的情況詳細說了。
    鄭守義跟張順舉兩人對個眼神,眸中皆顯凝重。
    武夫的傷勢,就怕反複啊!尤其像李大這樣隔幾個月出現反複。
    有宋瑤在時鄭守義不好問幽州的事,張順舉也沒好問天德軍這邊的情況,此刻終於沒了顧忌,老鐵匠道“這宋瑤怎麽欲引我軍西征?”
    鄭守義道“你也曉得,河隴陷蕃多年,日子困窘。後來張義潮起事,重開了商路,大有改觀,隻是好景不長。歸義軍如今縮在瓜沙,周邊胡兒大多羸弱,隻甘州有部回鶻崽子總要鬧出些名堂。
    宋瑤那廝,這兩年搶黨項吃肥不少,這是又想狐假虎威去甘州發財。
    要說這甘州是肥的流油,隻是這邊路程不熟啊。
    哼,天德軍這幫土豹子說話信不得,往來客商口述又很破碎。
    那營州我等本來熟稔,還有熟蕃帶路,覷準機會殺過去,什麽玩法不能有。這河西咱兩眼一抹黑,茫茫然帶兵上千裏奔襲,爺爺又不瘋……
    聽妹婿親口確認甘州富裕,其實老鐵匠是有些動心。隻因知道事情凶險,加上幽州有這麽一檔子事,也隻好先把這邊放下,默默無語。
    卻聽邊上一人道“哼哼,這老小子想得挺好。”
    鄭大帥後麵台詞沒念完,被人打斷十分不爽。看說話的居然是小屠子,鄭守義劈手一鞭子就抽在兒子肩頭,瞧得邊上的次子小鄭很為大哥心揪。
    老黑歪著眼斥道“你又懂了?”
    小屠子知道這次偷跑要過阿爺這道坎,看老父沒有趕他回去,哪裏計較這些?反正他皮糙肉厚也不怕打,挨一下反而心裏好受,察言觀色感覺這關能過。
    也不管肩頭衣衫破開,小屠子梗起脖子道“怎麽不知?”
    鄭守義乜著兒子道“你說,某聽聽。有理便罷,若是鬼扯,哼哼。”
    小屠子胸膛一抖“這河西麽,本是要衝。自前漢開通河西,鑿空西域,商路繁榮數百年。國朝初,更是用心經營,後來從長安到那個啥大食麽天方國,每年路上飄著怕不有幾千萬匹絹,隴右那是肥得流油。
    後來大唐內亂,河隴為吐蕃所占,買賣便大不如前。
    再來吐蕃完蛋,那沙州有個甚張義潭、張義潮兄弟,率眾逐了吐蕃歸朝,一度商路複通。對,就叫歸義軍。
    怎奈何朝廷猜忌這個甚歸義軍,歸義軍自己似也不大爭氣。總之,弄得最後歸義軍迭遭變亂,一日不如一日。
    偏巧回鶻也完蛋,便有一部回鶻占了甘州。
    河西這一路,周邊還有吐蕃餘孽、黨項等部不少,隻是都不大成氣候。
    若能從靈州向西,沿著黃河最好打,朔方軍地利不小。可惜那邊韓家實力有限,自保有餘,進取不足,苟延殘喘而已。
    這宋瑤麽,沒安好心。
    若從天德軍過去,怕不有一千大幾百裏地,據說一路沙海、戈壁。雖也有草場河流,然我軍道路不熟,貿然走過去得死多少。
    就算到了又怎樣?
    回鶻崽子在甘州築了個城,還有當年大唐諸多城堡遺留。人若往城裏一縮,我軍困於城下,弄個不好都得全軍覆沒。
    哪怕拿下來了,甘州與朔州數千裏之遙,不能據有其地。我軍不過取些財帛,子女擄得也帶不走,地盤、人口、財貨還不都便宜了他天德軍。
    這廝,欲使我給他火中取栗,若奪下甘州,那老狗睡覺都要笑醒。”
    老屠子沒想兒子竟有這般見解,與之前真是大有不同,不可置信地說“河西局勢你如何得知?”
    不怪老黑疑惑。他前麵兩次西征都是轉往夏州去了,根本就沒問西邊的事。對於河西,他還是這回受了宋瑤鼓動,四下打聽才對這邊稍有了解,竟與小屠子所言相差無幾。
    可是小屠子遠在幽州,怎麽曉得這些?
    從見麵到現在,這兒子一直就在眼前晃,根本沒人給他通風報信嘛。
    小屠子看把老屠子給唬住了,不禁得意非常,將胸脯又挺高兩寸,道“這有個甚?便是西域地理俺也曉得不少。
    龜茲、焉耆、疏勒、於闐四鎮,此乃安西四鎮故地。北邊有伊州、庭州,那是北庭。盛時還要向西,過蔥嶺還要走數千裏地都走不到頭,到個什麽海?”
    小屠子抓抓頭話在嘴邊就是想不起來,略顯羞惱道“哎呀。總之地方很大。過了蔥嶺,向南是天竺,向西就到天方,過了天方到大秦麽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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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還有什麽夷播海、熱海,天山,多了。”
    鄭守義眼珠子亂轉半晌,試探著問道“你莫告訴我這是李三教你地。”
    小屠子脫口而出“可不就是李三叔。”說著小夥子就有些愣怔。
    當時被逼著看地圖、背地名,小屠子心裏不知怎麽埋汰李老三,幾個小夥伴打屁,主要話題之一就是吐槽李老三王八蛋不是人。
    此刻腦子一轉,卻發現這河西、西域的大體地形地貌在腦海中十分生動。雖然行軍作戰還不夠用,至少是有個總體概念,不至於兩眼抓瞎。
    哎呀,小屠子也是反應過來,跟著李三叔這兩年當真學了不少。
    比如這個眼界就比過去開闊很多,再不是那隻幽州生的土豹子了。
    鄭守義又問“他怎麽給你講這個?”
    小屠子抓抓頭皮,也忘了當初咒罵李老三王八蛋的環節,表功賣弄道“哎呦,李三叔那裏事情可多。
    呃,有個甚教練班。每季一開,輔軍裏想升遷必須要上。便是不想升,輪到了也得上。跟他娘地考科舉一般,若是考評得個不及格,扣錢,罰跑,站樁子,降階級,可慘了。
    這裏便有一門功課叫做個甚‘地理’,專講大唐及周邊地理民風。其中有一課便講河西與西域。嗯,這地理課還是李三叔親自講授,若是別個教練講還好說,落在李三叔手裏,咳……
    想起在李老三手下的難過,小屠子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李三在輔軍裏很能折騰,這個鄭守義知道,但他從未親身體會。
    在老黑心裏,李老三就是個根深蒂固的小白臉形象,哪怕如今是一點也不白,還很壯碩了,但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很難改變。要說搞糧捉錢搗鼓吃食,那李老三是把好手不假,可是治軍嘛……
    鄭大帥如今是讀了些書,但主要靠經驗,也參考《練兵實紀》。但鄭守義認為那《練兵實紀》是大李子的經驗總結,李老三最多幫著整理梳理出了點力。
    總之,鄭守義從不覺著有向李三郎學習治軍的必要。對於李老三在輔軍折騰的那些花花,鄭二也就偶爾一聽,並不真的在意。
    把輔軍當戰兵一樣整治,那不就是做山頭麽,有什麽新鮮?
    其實,不隻是鄭守義,豹軍上下,除了享受輔軍的伺候之外,軍中大將基本都是持此態度。
    比如大李子的豹騎軍,李承嗣的懷遠軍等等。
    甚至秦光弼的教練軍也是這般。那是大李子給自己培養心腹,給兒子李洵做鋪墊的地方,怎麽可能跟他李三郎掛個很深?
    因此,今天鄭守義是頭次聽人細致講述,還是出自兒子口中。
    或者從前有人跟他講過,隻是鄭某人全沒往心裏去也說不定。
    當初讓兒子去李老三手下,鄭守義還真不是覺著那邊有什麽花活需要學習,完全是因為覺著大侄子越來越不貼心,想重新安排一下。
    早年大侄子去輔軍幹活,鄭守義還盤算著既能給老大家裏留下香火,親侄子放在那邊算個眼線不錯。畢竟自己是在外的大將,李大、李三身邊多點眼線,免得遇事抓瞎。
    奈何這些年下來,大侄子就跟斷了線的風箏。這廝帶著老娘、老婆關起門過小日子,屁用不頂,哪有當年惡狠狠要投軍拚命的影子?弄得老鄭非常糟心。
    所以,鄭大帥又尋了個借口把兒子塞過去。
    對小屠子,鄭老板還是很有信心,肯定不能反他的水。
    事實證明,侄子畢竟是侄子,確實不如兒子可靠。
    比如這次,就是親兒子跋涉上千裏來報信吧。
    鄭守義又問幾句,心想李老三確實是對西邊很有興趣。
    這小子一直就喜歡白皮黃毛,早年也說過要打到西域去給他鄭某人弄大馬。後來禿頭蠻在山北鬧事,這貨一心要攆著禿頭蠻往西打,可惜被大李壞了事,為此,他兄弟倆鬧得很不愉快。
    如今看來,這小子是一直沒死心呀。
    真想幹。
    否則,他一個河北藩鎮打探河西、西域的地理人情做什麽?
    不用說,這些年來估計費了不少功夫,派商隊刺探軍情,李老三向來拿手。
    甩甩頭,將這些雜念拋開。
    什麽河西,什麽西域,都不重要。
    如今要緊是大李的身體。
    算算日子,從事發到現在也十幾天了,幽州若真有事,天曉得是什麽局麵。可得抓緊趕回朔州再說,晚了,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
    不肯錯過大戲的鄭大帥撒開馬蹄子,一口氣跑到中受城已是半夜。
    草草歇至天明就走。
    九月十二日,鄭守義已到東城。
    前麵張順舉帶著小屠子去天德軍報信,路過東城時,老鐵匠就讓王有良將軍提前集結隊伍做準備。等鄭二夜宿東城,振武軍的一千人已經隨時能戰。
    鄭大帥令他繼續等待,不要輕舉妄動。
    畢竟情況不明,他鄭某人也不敢瞎折騰。
    萬一大李子又是虛晃一槍呢?他這裏弄出動靜,不是自尋煩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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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以為不可能。
    甭管以後怎樣,隻要遼王還在一天,他鄭守義就都是李大哥的好老弟。
    次日繼續東行。
    鄭守義差了鄭老五往單於都護府去尋王義。最近老馬匪帶隊在那邊轉悠,統治草原,就得常拿著刀子到處晃,胡兒們才曉得自己的本分。
    轉了這些日子,常捷軍可以回來啦。
    九月十四日,鄭守義回到朔州。
    九月十五日,幽州使者抵達。
    使者不是外人,居然就是他的親親大侄子,鄭守仁的大兒子。
    新一代的鄭家大侄子剛剛三十有一,形狀與他老子肖似,不論是身形還是眉眼,恨不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隻有這眼神不大一樣,少點鄭守仁的犀利。
    鄭守義看大侄子,就恍惚見到了當年的大哥,眼淚立刻不爭氣地撲簌簌落下。鄭大帥悲從中來,衝上去一腳就給大侄子踹得飛起,一手擦淚,一手指著這廝,怒罵“小畜生,還知道姓鄭麽。”還待再踹,被小屠子兄弟死死抱住拉開。
    鄭家大侄子無辜遭殃,滿臉的委屈,揉著肚子叫道“二叔這是怎麽?俺不姓鄭,還能姓個甚?”就覺著這腳挨得很沒名堂。
    哎呦,這踹得真他麽狠,半天喘不勻氣兒。
    鄭守義看這個侄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抬腿猛蹬卻被倆兒子拉著死活夠不著。隻好站定了,抬手戟指,怒道“姓鄭?他娘地,自打你去了輔軍,爺爺見你幾麵,你來見過爺爺一次麽?
    姓鄭?我看你是想姓李吧。”
    大侄子就覺著二叔罵得好沒來由,梗著脖子道“二叔這話怎麽說。俺在李司馬手下做事不假,那俺也是鄭家人。
    二叔你東征西討,侄兒平日見得到麽?
    李司馬何等樣人,二叔豈不知?俺能怎樣?
    再說,李司馬也就是賺錢、治軍,並無不可告人之事,俺又何來羅唕?”
    哎呦嗬。
    鄭大帥說了一句,人家好幾句等著他。被侄子這一通搶白,弄得好似自己錯怪了他,冤枉了人。但轉念一想不對,這小子胡扯呢。不過爭執這些無用,便仍黑著臉,道“哼,那你說,幽州到底什麽情況?”
    剛剛侄子帶信來,要他盡快返回幽州。
    鄭大帥明白,這是真出事了。
    出大事了。
    趁這起子鬧,鄭守義其實也是在琢磨怎麽應對。
    盧龍換大帥,平平靜靜的少,血雨腥風的多。
    而且,一般大頭兵出事的不多,反倒是他這種兵頭翻車的不少。
    鄭大帥豈能不慎之又慎?
    讓這廝來請自己,那就是要爺爺放鬆警惕好入城。至於入城後是吉是凶,那就很難說了。這大侄子?不會被人買通了要來害我吧?
    大侄子左右瞧瞧,小屠子兄弟已放開了老鄭,都在等他回答。
    邊上張順舉也目不轉睛盯著他瞧。
    大侄子遂道“遼王傷情有反複,但具體怎樣我也不知。自二郎出城次日,子城便加強了戒備。而且,”猶豫了一下道,“二叔,有些事你當曉得吧?”
    鄭守義不動聲色道“何事?”
    大侄子道“嗯,外鎮消息多為李司馬在管……
    “這我曉得。”鄭守義道。
    他早知道李老三在外麵辦細作,刺探軍情。
    就想到了劉老四。這都多少年杳無音訊了,好像連劉三都不知道自家弟弟在哪混呢。是生是死都不曉得。當初從軍的十個老弟兄,沒準第一個完蛋就是那個最怕死的劉四。
    念及這個消失多年的老兄弟,鄭老板忽覺有點感傷。
    大侄子道“二叔。其實,鎮裏,李司馬眼線也不少。侄兒,侄兒不怎麽跟家裏往來,其實皆因於此。”
    李老三在鎮裏有眼線很正常,老鄭還到處有眼線呢。那燕燕樓,不就是他老黑做幕後老板麽?但是這次幽州有變,安娃子怎麽跟個睜眼瞎一樣狗屁不知?
    這一路回來,鄭老二都在琢磨這個李老三。
    從前沒認真思考過李三接位的可能,畢竟大李子李身體一向不錯,弟兄們壓根就沒考慮他能出事。大夥兒還等著看朱老三家的笑話呢。
    結果此次李大受傷,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鄭老二相信,除了他,每個人都在思考大李子的身後事。
    從這點來看,此次柏鄉一戰,究竟是賠是賺都難說。
    侄兒的話說得含蓄,落在鄭二耳中卻很刺激。
    默默坐下,鄭守義想了片刻,道“說,李三讓你帶什麽話來。”自家這個大侄子,是不是李老三的細作呢?若是,是要賺了自己入城好下黑手,還是要給灑家許下好處?
    大侄子搖搖頭,道“二叔。近期俺在薊州負責屯田,李司馬忽讓我回幽州,隻說讓我送信過來,別話沒說。”
    沒說?
    鄭守義有點意外。
    定定地看著大侄子。他倒是知道李老三搞屯田,這小子從營州就搞屯田,回了塞內,也一直在搞。尤其最近幾年,李老三在鎮內撿田括戶,清查隱戶,連不在籍的許多小蕃部給編戶齊民了。
    然後又從外鎮弄了很多人口回來,也都是李老三在統籌安排。
    從塞內到塞外,到處都是李老三搞的屯點。大侄子被安排去搞屯田,鄭守義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但為什麽讓這小子來報信呢?也不說大李子的生死,也不談好處,就讓自己回幽州?信裏甚至都沒提要不要他帶兵。
    鄭守義揣測是因為小屠子跑了,所以李老三肯定知道幽州有什麽消息泄露了,瞞不住他。讓大侄子過來,應該是表達他李老三知道我鄭老二知道幽州有事,同時也是個試探?
    不論怎樣,大侄子是李老三派來的,那麽大李子這把肯定是不大行了。
    嗯?這小子會不會跟爺爺編瞎話?其實是大李子派來試探自己的?
    如果真是李老三,不應該是私下傳個話麽?比如勾連一下,爭取他老黑的支持,好歹他這個振武軍節度使也是鎮中的一個大山頭呢。
    這就幹巴巴叫自己回幽州算怎麽回事?
    鄭守義越想腦子越亂。
    鴻門宴,還是他李老三真的坦坦蕩蕩?
    還是大李子的手筆?
    歪著眼角看向大侄子,要不要交給老馬匪拷問一下?
    親侄子,還是老大的種,有點下不去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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