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又戰義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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蓨縣。
作為此次梁軍北征的前沿,三萬大軍將左近擠了個滿滿當當,這座平靜的小城,也承受了多年難遇的苦難。
梁軍是什麽德性,這也是有目共睹的。
賀德倫占了城中大戶的宅院落腳,在此觀望局勢。
劉守光那廝,天天催著賀某人去清池給他擋刀?哼哼,跟了三哥這麽多年,聖天子是個什麽心思還猜不到麽。
不等到你義昌打廢,甭想讓爺爺出手。
再說,最近聖人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沒有軍令,賀德倫哪敢亂動。
“袁公,聖人怎麽說?”甭管心裏怎麽想,賀德倫該表的態度還是要有,“盧龍這次來得蹊蹺。李可汗用兵,可是深得兵貴神速之要義,這李老三也跟著這麽些年,看也該看會了吧。
早年這廝還來過汴州,聖人道這廝是個人精。
我也聽說,這廝管著盧龍錢糧輜重,是個蕭何般地人物。
李可汗東征西討,多賴其力,不該如此糊塗嘛。”
李老三這麽一副做派,怎麽看都是犯了兵家大忌。
袁象先著一領紅色團花圓領錦袍,腰係彩絛玉帶懸玉墜,足踩雲底繡像鹿皮靴。他最近剛剛跑了一趟行在,麵見了天子,回來就被賀德倫請來聊天。袁象先平靜地答道“咳,這關口上聖人感恙,你我亦隻能再等等看了。”
作為天子的親外甥,袁將軍知道這次北征天子舅舅是寄予厚望。趁他亂要他命,一貫是舅舅的拿手好戲。隻可惜天不假年,聖天子老了,剛出發不幾日,盧龍的命還在,舅舅自己先給病了。
若在從前,天子完全可以自己在魏州養病,讓大將帶兵出征。
而如今,舅舅是萬萬不會身邊不留大軍的。這些年天子搞削藩,盡管做得不那麽明目張膽,但誰都不傻。尤其幾次抽調藩鎮精銳入京,大小軍頭麵上不敢說,背地裏不知道怎麽講呢。
此情此景,以舅舅的脾性,怎麽可能把大軍交給別人?
結果,就成了這個尷尬局麵。後麵五萬大軍在魏州無所事事,他跟賀德倫三萬人又不敢深入,不上不下的。
至於劉守光嘛,這個反骨仔,誰敢信他?
賀德倫是個從河西過來的邊地漢子,可是能在大梁混到現在並且高居平盧軍節度使,那也是個剩者為王的典範,絕非莽夫。這次北征,他完全是被臨時抓包,至於能否救下義昌又或者能否重創遼賊,賀將軍都不關心。
今天請袁象先來,隻是為了多聊聊天。
至於說什麽?都不重要。隻要自己不瞎說八道就得。
所以袁象先這樣說,老賀就裝樣點頭,心中思索下麵用什麽話題再扯個蛋。
袁象先也沒有多話的欲望。他是天子的外甥,還是比較受信任受重視的外甥,太明白別人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了。遂兩眼望著房梁,思緒也不知飛到哪裏。忽而感慨“聖人曾言,生子當如李亞子。嘿,我看這李三郎可要強他許多。”
這話題就很突然。
賀德倫眨巴雙眼看了袁象先片刻,茫然道“哦,哦。”這廝是在感慨盧龍交班順利?還是意有所指?作為外臣,這種送命題他賀德倫哪敢亂接,便信口胡扯道“唉,說這李三郎。有清池堅城在前,有我軍強援在側。
據聞這廝跟著李可汗打仗不少,這是昏了頭麽?
嘿嘿,若能一戰將此三萬盧龍兵留下,你我也不白來這遭。
我看楊帥那邊也不必打那個甚棗強了,他也隻有三萬人,便是過了薊州,戰線太長也未必討得便宜。不如過來與你我合兵,有此六萬大軍過去,哪怕劉二與李三有甚勾結也不怕他。”
袁象先苦笑道“倒是妙策,奈何聖人不下令,楊帥他不敢來呀。”
……
楊師厚是真不敢亂跑。
棗強,以盛產紅棗而得名。早在戰國時就以蒸煮棗油聞名於世,由此得名棗強城。然而,此時此刻在楊大帥眼裏,叫他個核桃恐怕更加貼切。
冀州的州治此前已被杜公公一把火燒了,趙兵還沒來得及恢複。於是這個位於前沿的小城就特別凸顯出來,受到上下關注,成了擋在北進路上的絆腳石。
本來也不一定非要打下這裏,河北大地一馬平川嘛,條條大路通幽州。但是三哥已經下了死命令,拿下棗強,直插幽州。
這就沒招了。
楊某人現在可不想搞什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將手裏的一把棗子狠狠咬了一口,楊大帥表情陰鬱。天子跟從前不大一樣了,開始幹涉前線將領的指揮了。
這不是好兆頭。
前陣子剛斬了鄧季筠幾個。
這更不是好兆頭。
馬鞭在頭頂晃了兩晃,楊師厚感覺除了硬啃也沒啥辦法。
此前楊大帥示敵以弱,勾得成德兵入彀,狠抽了王明德一個大逼兜。楊師厚本想跟著敗兵身後一波收割幾座城,怎奈何成德兵野戰不成,做烏龜是把好手,竟然沒能如願。
這次北征,天子是打算東路牽製盧龍軍,西路猛插李老三的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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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不能拿下幽州,也務必要將瀛、莫徹底打爛。
可是,天子又非要他拿下棗強,嘖嘖。
其實也不是拿不下來,城裏冒天也就一兩三千兵。問題是硬打損失必大,楊某人攢點家底不容易,天子年紀大了,鬼曉得哪天兩腿一蹬,大梁就要變天。
值此緊要關頭,楊大帥是一點風險都不想冒。
保存實力,在即將到來的變局中猛撈好處,才是楊大帥的頭等大事。
看看那些被殺的同僚前輩,楊大帥無心步其後塵。
至於撈什麽好處呢?楊師厚已經想好了,就要魏博這塊地兒。
有人。
有錢。
有糧。
他就不明白,這麽個風水寶地,羅家怎麽就那麽慫呢?
反正,在楊師厚看來,魏博到了自己手裏一定能夠發揚光大。
當初田承嗣幹過的事,楊大帥打算抄一遍作業,而且自信能比老田幹得更好。
當然,楊大帥也明白,三哥但有一口氣,魏博就落不到他手裏。
天子要削藩,這不是秘密,而且已經幹了很多年了。盡管明麵上誰也不說,做得也盡量隱蔽,但是亂世的老武夫又怎能看不明白呢?
天子今天讓他楊某人做襄州節度使,明天又改作山南東道節度使,再改陝州節度使,跑來跑去,不就是不想讓他在一地住久了麽。
如今他除了是行營主帥,還掛這個滑州節度使不假,但滑州是什麽地方?
那是三哥的後院,這個節度使根本就是個虛銜。
所以,想謀得這塊基業,必須熬到三哥升天才有可能。
這方麵楊師厚不很擔心。
如今天子身體不大爽利,心智也常常抽風,升天是早晚的事。
問題的關鍵是天子死前他老楊萬萬不能離開魏博太遠,並且手裏得有實力。
這次天子許他打下幽州就封他做幽州節度使?嘿嘿,也就是哄哄傻小子吧。之前哪次打仗不是許了這個那個。打襄樊時允了他做節度使,對,打下襄州也讓他楊師厚做了節度使不假,但是呢,過沒多久就給你調走了。
那有個屁用。
之前柏鄉一戰,本該他楊師厚出場表演,都已經任命他為行營都統了,後來臨時又改了王景仁上,讓他從河北挪屁股去打河東。
什麽意思?
真以為楊某人看不明白?
敗得冤不冤?一點都不冤。
如果是他楊某人為帥,有那幾萬雄兵,還有李可汗什麽事兒?早就超度了他上西天。用得著王景仁那麽費勁麽。韓勍,李思安,閻寶,有一個算一個,在楊某人麵前,誰敢鬧事?
對,李思安好像最近情況不大好。跟著天子在行營,似乎日子不大好過。
拉回來,說盧龍是好打的麽?
如果手裏還有那數萬精兵,一切好說。
可是現在就手裏這點人馬,搞什麽?
他了解過義定的那個李承嗣,李大親兵出身,深得真傳,打仗那叫一個急急如火、不動如山。義武的兩支強軍,一是這廝親手帶出來的,一是鄭守義的舊部擴編。在柏鄉,就是這支隊伍死死頂住了韓勍的猛攻。
否則,成德這幫蠢貨早被韓勍打趴下了。
有這麽個攔路虎在前頭,直趨幽州談何容易?
就算拚下來,作為前軍,他老楊還能剩下幾個人?
屆時天子翻臉不認賬,我楊某人還能說個不字?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回楊師厚壓根就沒想要迅速北上。
哪怕當初偷城得手,在進入瀛、莫前也會找理由停下。
可巧棗強城表現得挺頑強,那就一起打著玩唄。
前麵裝模作樣衝了兩陣,最近楊將軍改了玩法,擺開了幾排石炮,晝夜不停地猛砸。當然,這個準頭是很感人,各色石彈效果也很一般。
急什麽呢。
“報!”
信使飛奔而來,看這慌慌張張的模樣楊師厚就很不喜,淡淡道“何事?”
那信使捧過一卷軍報,恭敬答曰“鎮定東南行營都招討應接大使賀帥來信,二月初八,清池城破,劉守光率潰兵已逃至東光暫避。”
“什麽?”
……
清池城下的戰鬥打完已經兩天,鄭守義還沒能從驚駭中出來。
豈止是他,凡是經曆了這場攻城戰的,從將軍到士卒,哪個不受觸動,誰人不是從靈魂到肉體都得到了洗滌。
狂轟亂炸之下,驚散了劉守光的精騎,嚇傻了城頭的守軍,也給盧龍的每一個人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此生估計都難以忘懷。
早有準備的趙家班果斷反水,開了城門迎王師。
李老三手下那些剃禿了瓢的殺才們一戰成名,由此得個“禿頭軍”的諢號。
“二郎,二郎?”
李樞密揮揮手,將懵怔的鄭大帥喚醒。
李老三的笑容溫暖,喜人,但是落在鄭守義的眼裏,卻總覺著那背後有得意,更有驕傲。對,最近鄭守義就常有這種感受,感覺李老三突然就有一種高高在上,立於雲端俯瞰眾生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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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這就讓鄭守義不大能夠理解。
你憑什麽?
那發機飛火是不賴,但也就是咱從前沒見過。
說到底,也是人力所出。
別以為你搞出一點稀奇玩意就成神仙了。再牛逼,你李老三餓了要吃飯,挨刀要流血。鄭二爺可不覺著你李老三就怎麽能夠高高在上了。
我鄭某人打了二十幾年仗,未嚐一敗,我驕傲了麽?
你才哪跟哪?
見鄭守義回了魂,李樞密繼續剛才的話題“劉守光跑去了東光,我思之再三,還要有勞二郎走一遭,去勸他一勸。
隻要他同意,我此前的允諾依然算數。
不論是去山北,去大漠,還是去甘肅新疆哦不,去河西、安西,我還是放開大路讓他走。不論是俘兵,亦或是民眾,凡願意追隨他去,我都歡送。
所需錢糧器械,我亦可供給。
還是那句話,唐人不殺唐人。”
鄭守義感覺我是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這還不殺呢?都屍骨無存了!
好嘛,那斷胳膊斷腿,看得咱屠子爺都往外倒酸水。
當然,鄭大帥承認,雖然清池這回死相是難看了點,但其實殺戮確實不重。義昌的百姓沒遭什麽災禍,就是軍隊的實際損傷亦不大,也就城頭被燒死、炸死了一點,城下陣亡了一點。
不過這個差事鄭二還是願意接下。
劉二跑了,鄭二為他感到高興。但是跑去東光也不是個辦法,李老三願意放他走,鄭老二也願意為再拉這位老兄弟一把。
等鄭二接下此事,李樞密就轉了話題,對邊上一老漢道“此次能夠迅速破城,破城後能夠迅速穩定局麵,多賴趙公出力。如此大功,不可不籌,你我有言在先,現在我想聽聽趙公有何打算。”
正是趙鋌老漢不假。
老趙聞言堆起一臉笑容誠摯,禮拜道“全賴主公雷霆手段,職部豈敢誇功。區區隻求為一小吏,追隨主公左右,目睹開業弘基,將來青史之上能有個名號,餘願足矣。”
這兩天老趙十分後悔跪得晚了。大軍入城後,新東家忙著恢複秩序、安撫民眾,他也不敢多口,兢兢業業、鞍前馬後,總算今天有個明話。
反複橫跳了這麽多年,老趙忙把諛詞奉上,生怕被算了後賬。
他可是很清楚當年劉仁恭是怎麽被李匡籌弄走的。
李樞密擺擺手道“什麽開業弘基。我所欲者複興大唐也。賞功罰過,規矩亂不得。這樣,趙公任義昌軍節度副使,在樞密院做個秘書郎,如何?”
這個節度副使明顯是個虛銜領份俸祿,實職應該是這個樞密院秘書郎。趙鋌知道樞密院有點像大唐的政事堂,與朱梁的崇政院相類,這個安排正合心意,忙道“敢不從命。”
李樞密都不問別人的意見,就算是定下來此事。
又道“請元行欽將軍過來說話。”
不多時,元行欽被請進來。
元哥兒雖從城樓下來逃得一命,卻也被駭得夠嗆。四下煙熏火燎、雷聲陣陣,匆忙間不知被何物打暈,等他醒來,已經做了階下之囚。
也正因他失蹤,城中軍將群龍無首,破城後沒有發生激烈的巷戰。
這算是一種幸運吧?
若是軍士們打出了真火,天知道會發生何等慘事。
那時候,李老三也拉不住。
神仙都拉不住。
元將軍早已換了衣衫,洗去塵灰。作為主將,他自覺有負劉守光的重托,神色有些黯然。命人給他擺了坐墊,元行欽禮罷端坐妥了,李崇武道“元將軍,勝敗兵家常事,何故如此?
你我同袍多年,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對劉守光,我無意絕其生路。隻是我要掃清宇內,這義昌,就萬萬不能再讓他胡鬧下去。
想必你也聽說,我曾允諾,隻要守光願意去山北,去塞外,我一定放行,還會給予錢糧資助。若是打下基業,我為他請封,如西周故事,傳之子孫不難。
你我相識二十多年,應當知道,我隻想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使大唐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我已請鄭帥為使,再去與守光交涉,今日請你來,也是想問問你的意思,是否願助我一臂之力,陪鄭帥走這一趟。
當然,不論將軍允否,亦不論守光何去何從,我對將軍均無惡意。
將軍若願留在軍中,又或者有其他打算,我皆不留難。”
卻不等元行欽說話,邊上趙鋌老漢已拜道“主公心係天下蒼生,幸甚!主公胸懷雅量,某雖不才,願隨鄭帥一行。”
這老貨跳出來搶戲,鄭守義非常意外。是個人物啊。老小子反水開門,居然還敢去見小劉?好大的心呀。
這是誰給了他勇氣?真以為小劉不會殺人麽?
元行欽垂首想了片刻,道“我願去。”又向李樞密一拜,道聲,“謝明公寬宏大度。”語氣非常鄭重虔誠。
可能是清池一戰給了李老三十足十的信心,隻見他坦然受了這禮,看看一臉肅穆的趙鋌,轉回頭對元行欽說“還有個事要元將軍費心。
現下有許多義昌軍士在營中,我對這些將士本無惡意,隻恐軍心慌恐。我知將軍素有威信,行前,我想有勞將軍與將士分說,以安軍心,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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