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劉與小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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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三這話說得相當客氣。
    雖說這次俘兵不少,其實都已收繳了武器關押,根本鬧不起事來。而且,這裏頭有很多就是出身盧龍的老兵油子,很清楚隻要不鬧就不會有事。哪裏需要元行欽安撫什麽軍心?
    鄭守義心下尋思,李三這廝又不知道憋了什麽壞呢。
    元行欽顯然也想到了這層,道“不知明公需要元某說什麽?”
    李樞密道“其實我軍都有成例。
    不願從軍者,給予路費放歸。
    願從軍者,則依軍中規矩辦理。
    嘿嘿,明說了吧,我是覺著,不論去山北或安西,對付那些胡兒,以守光之才是綽綽有餘了。元將軍智勇雙全,我實在舍不得放你走哇。去前看看這些老弟兄,心裏有個牽掛,說不定你還能回來。
    不要誤會,絕無以其相脅之意。”
    元行欽忙道“敗軍之將,豈敢,豈敢。”
    他倒是不懷疑李老三的話。盧龍軍中人才濟濟,元行欽並不覺著自己有何過人之處,能讓李老三不要麵皮地為難自己。
    若說自己有甚可取之處,咳,恐怕也就是一個“忠”字了吧。
    可是,自己真的“忠”了麽?
    如果是忠,那麽清池又怎會一日城破呢?就算是力敵不過,難道自己不應該戰死城頭,自己又為什麽從城頭上跑下來了呢?
    在自己轉身逃跑的那一瞬,不是已經背叛了劉帥麽?
    回想從城樓逃跑的經過,真是恍如隔世。忽然,就“轟隆隆”響個不停,地動山搖啊,木屑亂飛啊,恍如末世降臨。
    元某人幾乎是本能地就跑了,丟下了身後的一切。
    李樞密似乎情緒十分高漲,目光在趙珽、元行欽以及在座之人的臉龐頻頻掃過。最後,李老三起身在眾人麵前踱步數回,明顯是要說點什麽。
    看他這樣子,鄭大帥暗道不好,這酸丁怕不是要吐什麽酸文。認識這老小子幾十年了,鄭二自覺沒有看錯了他。
    在此之前,李老三再怎麽扯淡,他這個位置也不能說穩固。
    但是現在嘛,可以了。
    一個可以引領勝利的主帥,是所有武夫都能認可的主帥。
    大破義昌,還破得如此幹淨利落,如此出人意料,此時此刻,李老三正是威望高漲之時。易地而處,鄭守義深知此時是該講些話的。
    豈料李老三麵色凝滯,硬將到了嘴邊的話又都咽回去,直接宣布散會了。
    鄭二被勾起的好奇心無處安放,悻悻然出來,垂頭回去安排東光一行。
    兩日後,鄭守義仍領二千騎出城,向東光過來。
    趙珽與元行欽果然同行。但是鄭將軍沒工夫搭理這二位,讓其自在後頭跟著。鄭守義自己拉了幾個心腹在前麵邊走邊聊,這陣子可把老鄭憋壞了,有一肚子話在清池城裏他不敢放開了說啊。
    此來,張鐵匠、郭屠子這些老弟兄都留在朔州,連十三郎都沒帶。
    除了弟弟鄭老三、鄭老五,也就盧八哥、武大郎幾個老人。
    這發機飛火,對眾人觸動極大。不論是一戰破城,還是驚散了劉守光的一萬大軍,都讓老武夫們駭然。
    盧涵道“嘖嘖,好在此物不易點放,攻城或有其利,浪戰嘛。嗯,我問過李崇德,戰馬經過訓練,聽慣了也就不怕。”
    那發機飛火已非絕密,除了製作的法門仍是不傳之秘,實物則已向全軍公開,還組織了全軍觀摩。外形就是個陶罐子,內盛火藥,拉著根引線,點著了以石炮丟出即可。
    小屠子比較興奮。這幾日他常混在光頭軍那邊打問,獻寶般給爸爸匯報,道“此物攻城守城最是好用。我問了,陸續會給各鎮配發若幹。嘿嘿,下次再去夏州,拉上幾車此物,定叫黨項羌好看。”
    鄭守義道“此物來曆打問明白了麽?”
    小屠子道“說此物最先為淮南楊行密所創。”不甘寂寞的小鄭抓到機會補充“據稱梁軍也有。似乎李樞密是從海商那裏得知此物。”
    小屠子不喜弟弟來搶風頭,將小鄭一腳蹬開,斥道“胡扯。據稱李樞密早已製得此物,隻是所為隱秘,旁人不知罷了。”
    對於次子的膚淺,鄭守義同樣不能認可,道“哼。人雲亦雲,不知所謂。”新近所得?絕不可能。看李老三這次出征的種種安排,這孫子就絕不是新近才知此物。李崇德那廝若沒個準備,浪得起來麽?
    長子說得對,這李三老小子肯定是早就有了。
    真得問問李崇德,這廝是何時開始準備的。
    甚至,李大在世時候就有。
    不,算算時日,定是如此。
    如此利器,大李活著恐怕都不知道吧?藏得好深呐!
    相比於發機飛火的威力,他卻更感慨李老三的心機深沉。
    海商?真是鬼扯。
    老鄭也發船做過買賣,嗯,海上的買賣確實好賺。
    哎,說遠了。
    總之,鄭某人你也發過船,劉三說淮南、嶺南都去過,怎麽不曉得?
    張書記很能體會鄭二的心境。實話說,李樞密的表現也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不論是之前接位的種種安排,還是這次南征義昌。可說是步步為營,處處機先。“主公。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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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書記近日觀察,明顯感受到軍心變化。
    對於李老三接位,此前軍中是有些閑言碎語的。這廝捉錢種糧是個好手,如果拋開早年往死了折騰大夥兒這一條,為人也算仗義。好吧,時至今日,這廝也還是往死了折騰大夥,這些都不重要了。
    但是打仗麽……
    總之,對於李三能否領著大夥奔前程,武夫們不很放心。
    如今清池城下的一聲雷響,再也不會有人懷疑了。
    有個細節就很能反映人心變化。當初李三搞什麽斷發明誌,弄得轟轟烈烈,結果呢,連教練軍都沒全禿。清池破了這才幾天?教練軍、威武軍已是一水兒的禿瓢了,其餘各軍,也有陸陸續續跟進的。
    你品,你細品。
    “有傳說,李家是宗室,你等聽說了麽?”鄭守義這話主要是著對長子說,這小子在幽州待得最久,而且他感覺次子還是太嫩,欠曆練。
    就見小屠子撓撓頭,道“嗯,是有這此一說。”小夥子認真回憶了一下,“不過,似乎,傳聞也就不久。”
    鄭大帥追問道“有多久?”
    小屠子道“該是大王回幽州之後吧。”
    張澤道“亦有傳言遼王當年救了哀帝之子,就養在李太公身邊。”對這種傳言,張書記非常敏感,隻是話題過於敏感,他沒敢主動觸碰。血淋淋的榜樣那是殷鑒不遠。朱梁代唐的過程中,蔣玄暉蹦得很高,死得也很慘。
    盧龍藏有個皇子,鄭二早就聽安娃子說過。但是大李一家就是宗室,他是最近才聽到風言風語。
    什麽興複大唐,李頭當年偶爾也說過,李三更是時常掛在嘴邊。鄭守義總當這兄弟倆就是鼓動人心,這麽一說而已。如今想來,若李家是宗室,那一切就很合理了。
    盧龍節度使就出過宗室之人,李家這事兒保不準就是真的。
    經過此戰,鄭大帥是徹底放棄了幻想,這狗日地李老三也不是凡人呐。
    哎呀,看走了眼呀。
    現在嘛,鄭守義感覺能在新朝做個開國元老也不錯。
    回想前陣子自己的那點癡心妄想,鄭守義甚至會覺著臉上一陣陣火辣辣,臊得慌。絕非他鄭某人妄自菲薄,是真的覺著弄不過李老三。
    酸丁會武術,誰能擋得住。
    這他奶奶地!
    ……
    晃蕩兩日,來在東光城下,就看到了趴在牆頭的劉守光。
    鄭守義匹馬近前,小劉在城頭高喊“二郎來啦。”
    跳下馬,鄭守義盤腿坐在地上,扯起嗓子也喊“你下來。”
    劉守光明顯停頓了片刻,叫道“讓人往後退退,我下來。”
    鄭守義如他所願,讓人都走遠。
    劉家老小在清池被一網成擒,前麵是盧龍軍,身後是梁兵,鄭二也不怕這小子胡鬧。就等著劉二兄弟出來,好好勸他一勸。他是看出來了,李老三真想放小劉一馬,至於是驅虎吞狼還是怎麽,鄭二並不在意,總之是條活路。
    不想過了片刻,小劉又從城頭冒出頭高喊“二郎你入城來如何?”
    欸?這就過分了。
    爺爺好心好意來勸你,出城一見都不肯麽。
    鄭守義臉一黑,轉身要走。
    “慢!慢走。不不,休,休走啊。”看這黑廝真的上馬,小劉慌了。
    鄭守義在城下兜馬一轉,向城頭道“等著。”
    待回來,將元行欽、趙珽兩個喚來近前,道“劉二不敢出來,想是怕城中有變。你二人入城一趟,去與他分說明白。”重點對著元行欽道,“元哥兒,你我相識二十餘年,且放心,隻要劉二肯走,保管他一路平安。
    山北那邊我離開太久,隻怕幫不上忙。而且恕我直言,渤海國與幽州太近,不是好去處。
    不如往西。
    天德軍那邊我有些交情,路頭也摸個七七八八。如今大漠是一盤散沙,蕃賊早已沒落,河西遍地草包。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小劉過去那邊,定能有一番作為,我也能幫上忙。
    兄弟一場,千萬說明,不可再自誤了。”
    如果隻是麵對劉二,鄭二並不介意進城一趟,可是轉念一想,現在這麽個風雨飄搖的狀態,也很難說劉二手下都是什麽想法,最忠心的元行欽還在外麵。所以,鄭守義決定讓這兩個進去。
    趙珽這老小子不是自告奮勇嗎?願意來,爺爺就成全了你。別以為鄭某人就忘了,當初在幽州城下,就是這老小子篡奪李匡籌做的。
    實際寄予厚望的是元哥兒,他進去,哪怕有點情況也好幫小劉一把。
    當然,鄭大帥也實在不想置於危牆之下。老子英雄一世,別在這個小小的東光城裏翻了船。
    元行欽倒是感激鄭守義的好意,躬身禮拜。邊上趙珽就有些扭捏。元行欽也不理他,徑自上馬去了。
    趙珽則是兩腳生釘,硬是厚著臉皮沒走。
    鄭守義故意不放過這老貨,問道“怎麽不去?”
    趙珽被問的滿臉發燒,尷尬道“這,這。”半晌憋不出個響屁。但是,醜歸醜,要趙某人入城犯險也是絕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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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臉麵麽?不存在的。
    看他模樣,鄭二就知道這廝膽慫了。煩歸煩,畢竟也是李老三的老狗腿了,小劉弄死他是活該,但是鄭二並不能真把他怎樣。
    或者說,犯不著跟這個麽老貨怎樣。
    冷哼一聲,鄭大帥將這反骨仔丟在一邊,拂袖離去。
    ……
    卻說元行欽匹馬單人來到城下,劉守光忙讓人吊他上城。
    “主公,我有負重托,罪該萬死。”元行欽見麵直接雙膝跪地,額頭“砰砰”砸得血起,口裏哽咽稱罪。
    劉守光一把將他扶起,同樣是淚流滿麵,哭道“不怪你,不怪你。”見元哥額頭破了一片,忙將袖口為他擦了,卻又有鮮血滲出,無比刺目。
    跟在劉守光身邊的主要還是劉化修、周遵業、盧文進等人,張萬進、潘九郎等亦在。城頭不是說話之地,劉守光便將元行欽請進縣衙後堂落座。
    說起城破之事,元行欽非常愧疚,道“那日,我在城樓觀戰,忽而雷聲陣陣,四處煙塵四起,火光大作。
    我……
    哎,我一時畏懼,便下了城。卻不知被甚物擊昏,待醒轉,城已破了。
    主公,我聞李三所發個甚發機飛火,還是從淮南傳來,有這事麽?”
    對於趙珽反水,元行欽將軍根本不在意。就當時的情況,有沒有他城都會破。再說,那反骨仔素無忠義,反了正常,不反才有鬼。但是對於盧龍兵破城之法,元行欽是不能釋懷。
    作為一個認真負責的將軍,吃敗仗可以,但絕不能敗得不明不白。
    劉守光也是今天才知那叫個發機飛火。沉思良久,蹙眉道“我曾有耳聞。依稀是天佑初楊行密攻豫章時,曾以所謂發機飛火燒龍沙門而破城,至於是否便為此物我也不知。
    若果然不假,此等軍國利器不肯示人吧?奇怪李三怎麽習得。
    此事先放一邊,你來,可是有甚話說?”
    元行欽遂將李三、鄭二所雲轉述了,道“主公。恕我直言,朱梁絕非良選,今盧龍與朱梁並爭天下之勢已成,我等夾在其中,是死路。
    鄭二所言有理,渤海國過近,漠北苦寒,不如向西。
    朱梁實力雄厚,李三欲混一宇內,嘿,沒有十年八載絕不可能。我聽說安西之地廣袤無垠,物產豐饒不弱於中原,而其民羸弱,兵戈不利。當年安西兵區區二三萬,便能威震諸胡,我等如何不能?
    李三說,隻要主公肯移鎮,錢糧甲仗必不短缺。
    此戰雖丟了清池,軍士其實損傷不多,就算不願都去,亦可向李三討要人手。我想,這點要求他不會拒絕。若再討得一些發機飛火,攜往河西,安西,何軍破不得?何城破不得?
    好過此間百倍。
    如蒙主公不棄,某雖不才,願隨主公左右,效犬馬之勞。”
    說著元行欽再次向劉守光拜下。
    劉守光對這個李三郎也是很無語,到這會兒了,還想著讓他去山北,去異域,真是有夠執著。
    咳,形勢比人強,淪落至此,好像也隻有這一條路了。
    降朱梁?可拉倒吧。如果可以,他寧可跪了李三也不願去投朱三。
    “都不是外人,諸公都是何意啊?”劉守光這話是向劉化修等人。
    不等眾人作答,元行欽卻道“諸君無憂,城中家眷均安。且李樞密有言,願隨主公去者,絕不留難,不願去者,回鄉亦可,從軍亦可。
    對此,亦勿憂李樞密食言。”
    劉守光明白這是先安人心,免得有人攪亂局麵,懊惱自己有點心神失守的同時,向元行欽投以目光感激。嘿,當年自己最得力的兩個手下,一個元行欽,一個李小喜,這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麽大呢?
    還是姓李的都不是玩意?
    左右看看,還好,在座諸人一個姓李的都無,不錯不錯。
    劉化修道“沒啥好說,全憑主公做主。”
    周遵業亦道“俺也一樣。”
    這哥倆在渝關之變中就緊跟了劉二,這些年下來算是矢誌不渝,劉守光待他兩個亦稱得推心置腹。講良心話,換個老板,未必能這樣待他。
    至於塞外的那些胡兒麽,盧龍漢子還怕這個?鄭二在山北三萬破十萬,闖下好大威名,但真比爺們兒強很多麽?苦是苦點,當年大李還不是帶著豹軍跑去山北苟了幾年翻得身。
    世事無常,隻要活著,隻要隊伍不散,就有機會。
    總比在這裏坐困愁城強。
    這哥倆帶頭表態,一向作為劉守光保鏢兼打手的盧文進立刻跟進,表示去留都以劉二馬首是瞻。張萬進、潘九郎自家事自家知,肯定不敢留下,也表態願意追隨劉大帥異域開基。
    事情順利,劉守光稍稍放心,看劉、周非常滿意,心想沒白疼你兩個。
    元行欽便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與李樞密談妥,還請主公示下。”
    做出了選擇,劉守光一掃頹勢,兩眼重新開始冒光,道“嗯,我也鬧不清這廝是個什麽想法,你看著辦吧。說到底,不過是多要人馬錢糧器械,多討好處。便往西去吧,不過那邊路途不熟,怎麽平安過去,你且細細想來。
    這不是鄭二在麽,你先去尋這廝回話。
    哼,這黑廝還算有點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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