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虎老雄風今何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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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親兒子關了整整十二年,突然重獲自由,劉仁恭就非常意外。但是使者保信後走了,原本守在門口的衛兵也撤走一個不剩,這卻是實實在在的變化。
    曾經的劉窟頭已經垂垂老者,等使者走遠,等衛兵似乎一去不回頭,這才將信將疑地抱著門柱子向外看看。試著將一條腿踩出去,等半天沒人過來阻攔,遂又將一條腿邁出,隻是一隻左手仍摸著柱子不肯撒開,仿佛有什麽魔力一般。
    猶猶豫豫等半晌,確認真是沒人管了,劉仁恭忽然委頓於地抱頭嗚咽起來。
    十二年的囚禁,早已磨滅了劉仁恭的雄心壯誌。
    麵對突如其來的自由,他迷茫。
    在這漫漫囚徒生涯中,劉仁恭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夠痛斥次子的無情。連全套的台詞他都反複打磨,想得明白。
    可是,如今等來的卻是次子身死的噩耗。
    最得意的兩個兒子都已魂歸天府,白發人送黑發人,劉仁恭豈能不悲?
    他活著,其實已經死了。
    隔著半條街,李三郎與鄭老二默默看著這位老東家,看他落寞的身影,直到他被家人扶回府中,大門重新落鎖。
    李三道“弟逼兄,子囚父,人倫慘劇,如今卻是習以為常,這世道啊……
    如果將標準降低到殺兄弑父,劉守光算是很有良心了。但是作為人父,作為人兄,鄭守義也很能體會李三郎的心境。
    他此時心裏想的可能是李家大侄子吧。
    在河東,就是李存勖這個侄子殺了親叔叔李克寧。
    老黑最近補習了周公的故事。
    武王身死,周公攝政,他倒是治理做樂安定了天下。但是,周公跟大侄子周成王的關係,嘿嘿。史書裏是說因成王年幼,周公攝政,可是沒有一本史書說到底有多年幼。
    真的年幼麽?
    還是,也如盧龍之今日呢?
    而且,似乎上一個說這個話的是誰?是不是曹公曹孟德?
    哦不對,那老小子是說要做周文王。
    哎呦!越是讀點書,鄭守義越是發現酸丁們壞呀。
    一個個藏得深呀。
    就這麽一句話,如果按照周公和周成王的路數,這是一回事。
    如果按照曹公做周文王的路數,那就是另一回事嘍。
    亂了亂了亂了。李老三到底說要做周公還是周文王?也不好問他呀。
    其實是周文王吧?
    那麽誰是曹丕?
    誰是漢獻帝?
    可是,鄭守義努力回憶,好像李老三也沒有哪個兒子在軍中有出息,甚至於鄭守義都想不起李老三有幾個兒子,都在幹什麽。
    算算日子,好像他的兒子應該還小吧。
    那麽,他李老三還來的及安排麽?
    回到營中,狗頭軍師張澤賊兮兮地過來,鄭大帥招呼他一起吃飯。
    作為城中唯二的節度留後,最近鄭二總被李三帶在身邊,有事就與他商量,讓鄭大帥始終感受到他這個節度留後兼樞密副使還是很受尊重。而且,李三似乎也並無給振武軍派出巡撫使的意思。
    這也讓鄭二安心的同時又有一點點的失落。
    不派巡撫使,這是尊重他老黑,還是看不上振武軍這點人?
    張澤有幾天沒撈著跟東家談心,感覺缺了許多功課要補。他其實不喜歡老鄭粗魯的吃法,明明做了多年大帥也沒啥長進。作為文人,還是有些文人的雅趣。
    都無所謂了,張書記端起一碗油乎乎的羊湯,就著半拉餅子咀嚼幾口,道“主公,梁兵怕是要退了。”
    鄭守義停箸道“哦?怎麽說。”
    梁軍要撤,鄭二當然歡迎,可是他沒看出來啊。
    張澤道“方才似有梁軍使者入城。”
    “嗯?”鄭二心說,片刻前李三還拉著他去看看劉仁恭有啥反應,梁軍使者就進城了?認真回想,好像中間是有個信使過來稟報什麽。讓人趕緊叫了鄭安過來,鄭守義低聲問“劉四那廝可還在那邊呢?”
    安娃子眨巴著眼睛,也壓著聲音道“在呢。當時劉四叔讓俺先回來,他去了汴梁將俺娘子等人送回,此後便與我再無聯係。
    分手前,四叔說,在外麵漂泊慣了,不想回來。我揣測,不在汴京,就在洛陽,總之還在那邊不錯。”
    張澤也是慢慢才知道一點李三郎在外麵的安排,可惜安娃子本身就是個外圍人員,所知有限,又已經同那邊斷了聯係,所以張書記也就隻能知道個皮毛。但是,對於這些細作的效用,張書記是大加讚賞。至少,盧龍對梁朝的內部局勢知之甚多,對梁軍的大致用兵方向也總是有所預判。
    知己知彼,知易行難呐。
    就此話題,安娃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講起一件趣事,道“有一日,院裏來個漢子,看是個貴人卻愁容不展,叫了兩個小娘子。結果幾壺酒自個灌翻了。我一打聽,原來這廝竟是梁賊宰相敬翔。
    道是怎地?
    他老婆本為藍田縣令之女,巢賊入寇,為尚讓所擄。
    尚讓死後,此女淪落風塵,又為時溥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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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而時溥敗亡,落在朱三手裏,一度極受寵愛。
    時敬翔喪妻未久,朱三遂以此劉氏妻之。
    朱三夫人張氏死後,這廝竟又將劉氏召入宮內陪歇。
    嘿嘿,敬翔好歹也是宰相,豈能如意?那日便與劉氏爭執,豈料劉氏卻道,下嫁他敬翔實是老娘屈就,既然難過,不若就此別過,休妻也好,合離也罷,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不好?
    噎得敬翔無語,跑出來買醉……
    聽得老鄭與老張瞠目結舌,城裏人是真會玩兒啊。
    還是鄭二先回過魂來,拿勺子敲了安娃子一錘,罵道“滾你地吧。奶奶地,讓你去那邊打探消息,屁用不頂,盡是下三路招呼,沒得髒了爺爺耳朵。”
    小安自知工作不夠到位,也不敢分辯,脖子一縮,也不走,悶頭吃肉不語。
    就見小屠子哼著小曲樂嗬嗬回來。
    這也是過三十的人了,沒個正形,鄭二最近看他十分不喜。正要開口訓斥,就覺出哪裏不對。仔細瞧瞧,這廝居然也剃了個禿瓢,正拿手在禿頭上抓撓。更氣得老二火起,鐵勺子隨手飛出,正正砸在小屠子腦門。
    罵道“小畜生,你這是要怎麽?要氣死耶耶麽。”
    小屠子捂著腦袋,往邊上躲開。想藏到誰的身後,卻發現自己太大隻,實在麽個遮擋,隻好勾著腰,一把將躲在身後的二弟拽出來擋在前麵。
    “阿爺,莫打,莫打。”這叫喚的卻是小鄭。
    鄭二爺一看,更惱得火出頂門,恨不能把襆頭都給燒掉。
    好嘛,哥倆全做了禿瓢。
    小鄭被大哥頂在前麵擋刀,躲也躲不開,心裏真是苦。小嘴巴巴翻動道“阿爺阿爺。是,是秦家哥哥帶俺去剃了頭,說,說是不長虱子。”順手將裹在頭上的一塊黑布揪了,道,“真是好用,舒服多了。”
    就把顆閃亮的腦袋懟在老黑的眼前。映入目中的除了一顆光禿禿的鹵蛋,還有上麵星星點點的斑駁,看得鄭屠子頭皮發麻。
    看老爹被震住了,小屠子也緊忙跳出來幫腔道“教練軍那些弟兄皆剃了頭,別話沒有,隻說頭上舒爽。原來這虱子都是趴在發間吸血,害得爺爺瘙癢。
    這些點點,全是虱子咬出來地。
    孩兒才洗過頭,說是過幾日就好了。反正俺是覺著爽利不少。”說著還拿手在頭頂青皮上搔了兩把。小鄭亦道“阿爺,是爽利許多。”邊說邊在頭上搔撓了兩下配合表演效果。
    這哥倆一唱一和,說得鄭守義也開始覺著腦袋上瘙癢。
    俗話說,虱子多了不癢,賬多了不愁,可能真是虱子太多,都癢麻了。
    小屠子繼續煽風點火“阿爺,要麽你也試試?”
    ……
    次日清晨,鄭大帥神清氣爽地起床,一顆光禿禿的腦袋那是烏黑發亮,十分的美麗。
    嗯,還真是清爽不少。
    鄭大帥心曰,李三這廝,還他媽什麽斷發明誌,真能扯蛋。
    ……
    食罷早飯,李三差人來請鄭二過府議事。
    進了偏廳,室內李三坐在主位,元行欽在一邊下手,侍者引導鄭守義坐了另一邊下手。李樞密便道“有個大事要定。城中,我等三人一個樞密使兩位副使,碰一下,看這事怎麽辦。”
    鄭、元二人均作洗耳恭聽狀。
    鄭二還不大習慣頭上空空蕩蕩,雖然裹了黑頭巾,仍不自覺地抓了兩把。
    李老三也注意到鄭二頭頂沒毛,也不戳破,隻微微笑說“昨日,楊師厚遣人入城,欲與我罷兵。”鄭二聞說,心道張澤這廝真有些門道,感覺比小安還靈些呢。但是這事兒卻有些不對,罷兵就罷兵麽,派人來是有何話說?
    便聽李樞密道“不過呢,這廝提出了幾點要求。”
    元行欽蹙眉不語,鄭守義道“甚個要求?”
    李樞密道“他意思是,他退回蓧縣,兩邊罷兵。”
    蓧縣,那可還是義昌的地盤。
    元行欽略作思索,道“這廝是要占了德州?”
    按楊師厚這個搞法,等於德州就沒了。
    義昌說是有四州之地,但是南邊的棣州早被梁兵占了拿不回來,再丟了德州,就剩一半啦。如今各藩鎮打來打去,今天你占了,明日我奪了倒是司空見慣,但是作為被掠奪的一方,元哥自然不爽。
    爺爺剛說上任,就把德州丟了?真是豈有此理。
    鄭守義蹙眉道“有本事霸著那他就霸著,沒本事就滾蛋,談個鳥。”
    李樞密丟出這事兒就沒多說,元行欽沉默片刻卻有點明白了。
    如果對此毫無興趣,直接拒絕就完了,專門拿出來說,這就是有所打算。拋開意氣之爭,元行欽對敵我力量對比倒是認知清醒,朱梁的實力確實是在盧龍之上,除了堆在南皮的五萬人,貝州還有五萬大軍。
    在此情況下,若楊師厚不願意走,其實他們也沒啥辦法。
    真要硬打,搞不好會弄個得不償失。
    別的都不說,春耕已經開始。盡管盧龍兵很克製,對景州、滄州盡量沒有騷擾,但是梁軍在側,誰敢放開手腳搞春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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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再打下去,哪怕這麽耗著,從糧食生產一件事上也是己方傷害更大。
    元行欽道“明公欲和麽?”
    李樞密道“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戰與和,都是實現目的的手段。
    元公,此來義昌,我是為解除幽州東南方麵的威脅,使義昌真正成為幽州東南的屏障而不是隱患。
    所以,我對守光並無私仇,甚至於我也很能理解他的彷徨。
    這幾年朱梁拉攏義昌,他兩邊做買賣,兩頭落好,確實錢是賺了不少。但是,這人呐,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好逸惡勞也是人之本性,軍士們舒服日子過久了,還能否吃苦打仗就很難說。
    守光素有大誌,哼哼,不論是怕隊伍怠惰還是看我兄弟有難,想撈一把,都是人之常情。”
    元行欽下意識想要爭辯兩句,卻知道李三所言非虛。
    隊伍一天比一天懈怠下去,劉守光確實是看在眼裏急在心頭,甚至好幾次與他抱怨,隻怕隊伍再打不起硬仗。
    但是,畢竟好說不好聽呀。
    李樞密擺手示意他不要打斷,自顧自說道“所以,我願意讓守光去域外。咱唐人自相殘殺了一百多年,該歇歇了。有力氣,去外麵打,去開疆辟土,去外麵殺,他殺得血流成河我也說他是個英雄。
    如今以滄州為東南屏障的目的已經實現。雖暫時失了德州,結局不很完美,但是實話說吧,家兄亡故,鎮裏事情也多,楊師厚又是個智勇雙全的猛人,此時不是決戰之機。”
    對李三的這個說法,鄭守義倒是也很認同。
    畢竟這才半年多點,李老三再怎麽折騰也不可能事事無礙。
    比如,到現在都還沒見到張德呢。
    鄭守義倒不擔心張德會鬧,但是遼王已經多少年沒有回去山北主持祭天了?如今李三上位,難道還不要去山北走一走?
    “允了他怎麽?”盡管事實如此,鄭守義還是覺著有點別扭。
    李三卻道“不。可以形成這樣的事實,也就是說,他退出滄州,我軍暫時不反攻德州。但是,我並不打算跟他有什麽約定。”
    元行欽與鄭守義就都有些懵,這說了一圈,和著全是廢話,跟我們玩呢?
    看二人眼神迷茫,李樞密道“這人呀,有時候很奇怪。
    比如,設使我與他定下約定,哪怕隻是權宜之計,但是,時日略久,我們就難免在心底裏認可這等安排。將他合理化,甚至於麻痹自己。德州,不單是德州,這天下,咱們都要打下來,那何必跟他做什麽約定。
    與二位說及此事,一來作為樞密副使,這種關乎我軍我鎮命運的大事,應當與二位說知。再來,元郎作為義昌留後,我北歸後,這邊交你手裏,我即不希望元郎你對梁軍有什麽幻想乃至於懈怠,也不想你對我軍目標有所誤解。”
    李樞密命人將一幅河北地圖掛起,與二人來在近前,以一根杆子指指點點道“方今天下,論兵多糧足,朱梁仍是首屈一指,我與之爭鋒非一朝一夕之功。
    河東四塞之國,有秦郎坐鎮,可保無虞。
    短期之內,成德是盟友,義武、義昌大部也在我手,河北局麵至少與朱梁是勢均力敵。
    東昭義隔著成德,我軍也不好過去。
    河北一地,敵我雙方爭執焦點依舊在魏博、義昌、瀛、莫一帶。
    我豹軍雖源出幽州,根基實在山北。離開多年,今冬我打算回去主持盟會。屆時,義武有承嗣,義昌有元哥兒,二郎,塞內之事我欲委你居中策應,連接東西,勿使朱梁有可乘之機。
    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鄭守義暗暗自得猜到了李三的心思,果然是要回去山北。
    李三,確實是始終將山北作為根本的。
    “確實該去看看了。”對於李三逐步加深的信重,鄭二也頗為滿意,大包大攬地叉手道,“三郎隻管放心,由我等在此,必不叫梁賊逞凶。”
    嘿嘿,居中策應?
    正好李三不在,鄭大帥就在心裏盤算看看怎麽給振武軍多弄些好處回去。
    元行欽亦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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