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虎老雄風今何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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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池縣,滄州,義昌軍,這是劉仁恭的傷心地。
誠然,他當年兵敗是在魏博,但是被兒子囚禁是在清池。所以,這地方老漢是再也不想多住一天。劉仁恭於次日求見李樞密,表示願回幽州居住,並願以清池產業換幽州西南大安山一處風景秀麗的所在,為子孫基業,亦做養老之資。
倒是劉守光的三弟劉守奇為元行欽收留,在帳下聽用。
劉家,徹底從盧龍的曆史上揭過了這一頁。
生活,也終於翻開了新篇章。
不論好的壞的,總要向前看。
……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
送走了劉家車隊,與梁軍的對峙仍在繼續。
既然李樞密沒有答允楊師厚的秘商,楊大帥自然也不會撤軍,也不敢撤軍。其時朱三還在貝州,就算是談攏了楊某人就敢麽?
肯定也是不敢的。
盡管梁軍虎視眈眈,但是生產不能耽誤,李樞密依舊以極大的熱情組織起春耕工作。凡是未受梁軍兵災的地區,該怎樣就怎樣。李樞密本人得空也會出現在田間地頭,督促著義昌的各級官吏不敢懈怠。
哪怕義昌丟了一半,僅滄、景兩地仍有數十萬張嘴巴嗷嗷待哺,全靠幽州貼補是萬萬不能的。
城中俘兵選出八千,優先重組了義昌牙軍。就以劉守光當年的軍號為名,長劍軍,這是元行欽對老東家的緬懷與祭奠,亦是盧龍人的傳承。
很好,很好。
繼往才能開來嘛。
李君操調任義昌巡撫使的命令已經下達。
由樞密副使出任藩鎮巡撫使,主管一鎮民政,這又是開了藩鎮治理的先河,也必將開啟一個新的傳統。
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這些,是李樞密的工作。
作為標準的職業武夫,鄭守義的生活就比較簡潔明快。
巡邏,吃飯,休息。
稀裏糊塗被兒子蠱惑剃了個禿瓢,開始很不習慣,總覺著頂門過於涼爽,可有這麽幾日下來就覺出這裏的好處了。
省事。
爽利。
是真爽利。擺脫了不勝其煩的虱子,頭皮如獲新生。閑來無事,鄭守義就總喜歡摸摸剛剛長出毛茬的禿瓢。
看官們不要意外,不要跳腳。
這裏是大唐,這裏是開放包容的大唐。
是隻要肯盡忠,胡兒也可以做高官的大唐。
唐人自信,開放,豪邁,沒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堅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不存在的。束發隻是一種習慣,一種慣性罷了。尤其對於最講實際的武夫們來說,剃個禿瓢實在不是甚要命的大事,好用就行。
即便大唐已經衰落,唐兒仍是這樣自信、開放與豪邁的唐兒。
縱然皇帝都已不在,但大唐,依舊屹立在這片土地之上,刻在人心裏。
至少在河北,在盧龍的治下如此。
誰說無君便無國?
幽燕軍民已經在沒有皇帝的大唐度過了數個寒暑,也沒見天塌下來。
大唐的戰旗在清池城頭高高飄揚。
義昌的百姓轟轟烈烈搞春耕。
梁軍這邊,準確地說,楊師厚楊大帥的日子就沒有這麽愜意了。
他是三月二十一日回到的軍中。
在貝州數日,楊大帥是戰戰兢兢,一隻雄鷹愣是做了一隻小鵪鶉,提心吊膽地陪著梁帝出入,陪著梁帝校閱軍將。攻克棗強,不能沒個說法,梁帝賞賜了有功將校杜暉等一十一人,衙官宋彥等二十五人。
鬼門關裏走了一圈的楊師厚回到軍中,就秘密派出親兒子與心腹張彥往清池與李三交通,但是人一走他又後悔了。
若李三這小畜生將這事一宣揚,自己會不會死?
實在是慌中出錯。
這個真不是楊師厚杞人憂天。這次他見了老戰友李思安,情況很不好。一個七尺大漢,腰也僂了,背也駝了,楊師厚就幾次看到李思安被天子罵得跟灰孫子一樣。有一次好像說他在相州,治鎮無能,帑廩空竭?
李思安是個勇將好吧,他能治個屁的地方啊。
楊師厚揣測,天子恐怕是要找李思安的麻煩了。
李思安有什麽罪過?說起來也就是柏鄉表現不好吧。可是,王景仁不過河,李思安怎麽樣?可是王景仁又是天子安排的……
亂了亂了,全亂了。
人已派出,覆水難收,楊師厚隻能耐著性子等結果。
好在李三這廝沒有回話卻也沒有宣揚,而是把人悄悄給送回來了。
嗯,這是甚個意思?
楊大帥如今是心煩意亂,腦瓜子也不大好使。
李周彝、袁象先兩個還沒事就往他這裏跑,簡直不勝其煩。李周彝這混蛋,做的好大事,這老小子收留了義昌叛將然後轉手就給他楊某人送過來了。這兩個滑頭,一個一個都不安好心呐。
聽說袁象先又來,楊大帥有意不見又心覺不妥,就強打精神披袍子出來。
應付這些,實在是比打仗操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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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象先知道自己的浮華打扮楊師厚不喜,今天特意穿身勁裝,簡單裹個襆頭,一切零碎不帶,遠遠就向楊師厚叉手行禮,口稱“楊公!”
楊師厚請了袁象先入內落座,擺上茶點。
楊大帥戎馬倥傯,對這些花花繞繞沒甚講究,但是這些貴人講究啊。
楊師厚客氣道“未知袁公此來,有何見教?”
袁象先道“楊公當麵,袁某豈敢放肆。嗯,確是有事與楊帥分說。”
又是楊公又是楊帥,楊師厚搞不懂這老王八的用意,不動聲色等他開講。
“昨夜有家人來,聖人……
嗯,有言聖人身體抱恙,有南歸之意。我軍孤懸在外,某此來是想問問楊帥有何打算。”袁象先說話時目光看似盯著別處,實際卻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楊師厚的一舉一動。隻可惜楊師厚自始至終都是古井無波,甚至是露出些許關切。
袁象先心說這老匹夫果然能裝,他就不信這老匹夫在行在沒有眼線。
袁象先是真誤會了楊師厚,不管有沒有眼線,最近楊某人都不敢亂動。所以,他確實是剛剛聽說聖天子身體不適意欲南歸。
但是楊師厚也確實能裝,此時此刻,他是恨不能狂笑出聲啊。
能不樂麽?
三哥回了洛陽,遼賊還在清池,北麵除了自己還有誰能鎮得住?
沒了天子這隻老虎,他老楊可不就是山大王了?
若是就這麽一蹬腿嘎了……
就問問,還有誰?
嘿呀,楊大帥真就不敢想了。
麵上苦苦做出一副關切模樣,楊師厚道“聖人身係社稷,沒有大恙吧?”說著實在有些壓不住心中悸動,起身左右晃了兩下,借轉身舒展了一下麵容,待回身,眉角的笑意已經全然不見。
楊大帥猛吸一口氣,肅容道“我欲往行營蹕見,嗯,聖人會否不喜?”
袁象先感覺楊師厚這表情管理著實到位,袁某人就愣是沒看出一點破綻。但是麽,信你才有鬼。都是老武夫,誰不知道誰啊?袁象先也陪著他演,故作踟躕道“此乃家仆傳信,確實不妥。”
不妥?
當然不妥。
天子的健康狀況這可是最高機密。袁象先管天子叫親舅舅,人家了解一點很正常。他楊師厚一個外臣,亂打聽肯定是大大的不妥。但是,你袁某人自己跑過來透露機密又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啊?
老小子跟爺爺耍心眼,嘿嘿,你還嫩了點。
楊師厚一屁股坐下,憶往昔崢嶸歲月,不禁感懷道“某昔年隨李罕之誤入歧途,後來得遇聖人,總算是走上了正路。
嘖,為明主撿拔於卒伍,薄有微勞,及委我眾任。”拍拍手,楊師厚讓兒子取了一物放在袁象先手上,道,“據傳此千年老參有延年益壽之奇效,煩勞袁公獻於聖人,卻不必提我。”
袁象先接過那木匣打開一看,正是一株老參以細紅繩縛於板上,生如人形,須發皆全,如坐地的一老翁。
將物收了,袁象先道“楊公有心了。”也擺出個憂心狀,再次問道,“聖人若南歸,我軍在此又當如何?楊公可有計較。”
這老小子居心叵測,楊師厚哪敢與他說句實話。踟躕片刻,楊大帥道“遼賊並非趙賊呀。聖人與我相約,本擬我軍在先,聖人繼後,以十萬大軍擊取之。若聖人南歸,隻我五萬軍便有些不足。
尋求與遼賊浪戰雖無不可,若要攻城……
嘖嘖,清池城堅,恐頓兵城下為賊所乘。
難,難,難呐。
哎,袁公,聖人可有什麽口信麽?”
“楊公所言甚是。”袁象先直接忽略了楊師厚的突然試探,應了一句。
之後,袁象先默默看了楊師厚片刻,也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麽。其實楊師厚也是過於緊張了,袁象先根本是怕楊師厚腦袋發熱胡搞。韓勍前鑒不遠,他老袁熬了這麽多年,攢點家底也不容易,可不敢浪沒了。
誰看不出天子沒多少日子了,都得給自己留一手啊。
但楊師厚對這廝的來意無法明了,甚至對這廝好意歹心都拿不準,應對起來格外謹慎。二人各懷鬼胎尬聊了片刻,袁象先就抱著老參去也。
……
瀛州。
樂壽。
一支五百餘騎的隊伍剛剛從城裏出來。打頭的是毅勇都指揮使鄭老三,身邊還跟著好侄兒小屠子。今次他們本是領令圍著南皮附近遊蕩,偵察敵情,但是南皮附近雙方往來戒備也沒甚新奇。
盧龍軍從來腿長,聽說西邊有梁軍蹤跡,鄭老三便屁股一歪跑到了樂壽。
小屠子好不容易跟著爸爸出來,但是沒能跟著老丈杆子,卻被丟在毅勇都幹髒活,重新在三叔手底下做個騎兵隊正,領著五十騎。雖然不很完美,但是能出來浪就不錯,就比在幽州悶著強。
“三叔,怎麽停了?”小屠子晃著一身肥膘,湊到鄭老三邊上。
下了馬,鄭老三鄭守禮將軍將一幅地圖取出。
這是一份行軍地圖,是李老三多年下了工夫繪製,詳細地標明了附近數百裏的山川河流與城莊。攻破棗強後,在冀州地麵上成德兵是徹底躺平,據說梁軍樵芻者最遠都把畜牲放到武強附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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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強,再往北可就是瀛州啦。
將幾個隊頭叫來,鄭老三指點著地圖說道“瀛、莫乃我鎮錢糧重地,需防備梁賊聲東擊西。王波你往南宮,烏羅你經衡水至信都,王可,你部去阜城。遇敵遊弋不要力敵,以擒生為要,更要注意保全自己。
我在武邑以南這裏等候你等。
明日日暮前如不能趕到,便自行返回清池。
曉得了?”
三個頭頭皆領命去了,小屠子不見安排自己,道“三叔,那我怎麽?”
鄭老三在他腚上狠踹一腳,道“跟著我,怎麽,屈了你啦。”此次幽州換帥,給所有人都提了個醒。鄭二其實也不年輕了,小屠子可是老鄭家的下一代,交在他手裏,鄭老三當然明白二哥的心意,怎肯讓這小子胡跑。
小屠子其實也知道自己的難過,隻好受了。
二百騎旋風般席卷而下,連夜泅過漳水,繼續向南。
前麵的探子來報,當真發現了梁軍的畜群,還撲殺了幾個梁軍探子。
如今大軍行動都要需要馱畜出力,全喂糧食,梁朝也肉疼。所以一旦可能,往往就要將畜牲趕到外麵放牧,能省一點省一點呀。
這裏是蓧縣以西,並非戰場正麵,梁軍自然而然就比較鬆懈。那幾個探子也是命乖,被敵騎摸到近前才發現,幹淨利落地丟了性命。
鄭三將軍一聲令下,二百騎旋風般刮過,圈了梁軍馱馬騾子上千,牧人、樵者足足二三百人。一番逼問,確實大軍所費柴薪甚多,砍柴都砍到幾十裏外了。
次日晨,距離最近的王可領著所部前來報到,在一片林子尋到了大部隊。
至日暮前後,烏羅與王波亦先後趕到。
王可這路距離蓧縣更近,也遇上一批樵芻之人,據說斬了百多。
烏羅、王波兩路就隻碰到零星遊騎。這也正常,畢竟那邊距離大軍過遠,不論是放畜牲還是打柴薪,都走不了那麽天遠地遠。
西邊沒有大軍行動的蹤跡,附近也無梁軍北上的跡象,但是從俘虜口中得知一條消息,梁帝的行轅居然就在漳南附近。原來梁帝自與楊師厚相約北進,便移營在此,等候前軍消息以便策應。隻因楊師厚那邊沒有進展,所以滯留至今。
鄭老三道“如此看來,倒是我過於緊張了。天明後,遣人給李承嗣那邊傳個信,我軍可以回去了。”指指圈在不遠處的畜群,道,“這些畜牲趕回去,咱弟兄辛苦一路,好吃幾頓。”
出兵在外,還是在敵軍眼皮子底下勾當,除了在樂壽有頓熱飯,這一行數百騎已經吃了一路的冷食,鄭老三都是啃幹餅子對付。聽說回去能夠好吃幾頓,眾人都很向往,居然就扯蛋相約要嫖院子了。
卻聽王可道“將軍。”
鄭老三拿下巴一點他,道“講。”
王可咬著嘴唇,道“梁賊在此,不若去襲營。”
王波翻著白眼兒直打仰,斥道“梁軍不是禿頭蠻。”這廝因受小屠子帶累,也回到隊頭崗位上重新苦熬,如今對一切冒險與不講規矩的行為都本能抵觸。何況,王可這主意聽著就像是要作死。
烏羅亦道“五萬梁軍,咱五百騎襲營,瘋了吧。”作為從山北遷來振武軍的歸化胡兒,對於王可這麽個河東本土豹子那也是發自肺腑的抵觸。
麵對質疑,王可卻未退縮,堅持道“將軍,我觀楊師厚並無進兵之意,隻因梁帝在貝州督戰,不敢退兵。
若為我軍襲營,梁帝或會不安而走。
我軍可假扮樵芻者趕著畜群過去,夜襲之,放一把火即走,當無甚危險。”
李從珂當初在代北僥幸逃脫,彷徨而走,展轉投了義昌,更名王可,豈料劉大帥一頓騷操作把自己玩死了。也是聽說周德威、符存審等在盧龍混得風生水起,這才冒死試一把,果然賭正了。
然而,隻做個小小隊頭王可豈能甘心。得知梁帝居然就在眼前,當初都想過刺殺遼王的王可就想著從朱三哥身上撈一把。
刺殺遼王,王可是當真做過準備的。
當初撿那幾塊軍牌,這小子就有心拿著混進革命隊伍搞破壞。奈何豹軍防守嚴密,盤查仔細,王可嚐試幾次發現實在沒從下手,這才向東遠走來了義昌。
鄭老三不知這廝還動過刺殺大李的歹心,至於他這個提議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隻是,有必要冒這個險麽?他有些猶豫。他可不是年輕愣小子,四十多的老武夫,那絕對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可是他也知道,軍中上下都盼著早點結束眼前的戰事。若能驚走梁帝,肯定對此大有幫助。這也是他心有猶豫的原因。
五百騎驚走梁帝五萬大軍?
這事兒聽著就很玄幻呐。
鄭老三還拿不定主意,卻聽邊上小屠子黑手一拍,道“妙啊。梁賊盯著東麵,哪裏料得這邊有事。”說著抓抓那顆已不很光亮的鹵蛋,“隻是放把火就走,當無危險。”
每每聽說爸爸當年的豐功偉績,小屠子就心向往之。如今良機就在眼前,真的很有衝動給朱三哥點把火去。
得到小屠子的聲援,王可更是精神大振,就想繼續鼓動。卻聽鄭老三道“王可,你在阜城可有走了風聲?不許欺瞞。”王可略有踟躕,被鄭老三死死盯著,終究是沒敢扯謊,低聲道“曾與梁軍遊騎相遇,走了幾個活口。”
王波道“走了風聲,想必梁軍已有防備。不妥。”
烏羅亦立刻點頭支持。
卻是無法無天的小屠子眼珠子亂轉,忽道“無妨。那邊是楊師厚部,便是收到遊騎回報,彼輩至多以為我軍迂回擊他。那老賊或會加強向北向西警戒,卻萬萬不會以為有人會去偷梁帝行轅。
南皮距漳南怕不還有二百裏遠呢。這老匹夫緊盯著清池,樞密使大軍未動,誰能想到我區區五百騎,要去給朱三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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