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三郎的西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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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樞密似乎是被老屠子成功帶偏了方向,也跟著感懷道“國朝這三座受降城立得好。連成一線,屯駐重兵,作為河外的屏障。向東與雲中、山北相接,向西,又與河西、安西、北庭相呼應。”
說著,李老三張開雙臂,好像在擺一個什麽姿勢,抱住了乾坤一般,道“這就形成了一條完整的體係。以這些城堡為依托,平時囤積軍隊、糧穀。無事則罷,有事就打出去,一定要打出去。”
說著大手一揮,似乎掃除了什麽障礙,真的很有氣魄。
對於這些事體,鄭守義就不專長了。如今他是振武軍節度留後,名義上,整個草原都是他的地盤,聽李老三說到收拾草原的方略,就忍不住湊趣問道“從前不是這麽幹麽?”
李樞密道“嗯,經營草原,中國大概有兩個階段。最初是漢朝,當時是修長城。”手往北指,仿佛要越過遠山,道,“大概還要往北,在陰山以北。
漢長城將整個漠南都包進來了,向西直接修到了居延海,然後繼續向西,將整個河西走廊都護住了。
向東則是整個遼東都在裏頭。”
鄭守義想想,主要是聯想起當初在李老三那裏見過的那張大地圖,從遼東到西域,感歎道“這得有幾萬裏長吧?”
李老三說“萬裏長城萬裏長,東西兩萬裏估計得有。”
鄭大帥嘖嘖稱奇,道“兩萬多裏呀,得花多少錢?”
李樞密笑道“許是花錢太多,大唐就不修了。
這就是第二個階段。從太宗朝開始,國朝在邊地要隘屯兵,時刻關注草原動向,盡量不要使一部做大,有苗頭就給他滅了。”
鄭守義頗有感觸地點點頭。“嗯,誰冒頭打誰,聽小劉說過。”
李樞密抬手向北方揮舞,道“牧民逐水草而居,設州縣管轄是不可能地。又不可置之不理。一旦出了雄主,東西幾萬裏,守是守不住地。
所以,必須要幹預,要主動幹預。
要幹預,就要有兵。可是草原雖然遼闊,但是產出有限,地廣人稀,駐兵多了養不起,駐兵少了沒有用,這個平衡手可是個技術活。即需要邊關大將用心,更需要中央支持。
既要有管理草原的決心,不能嫌煩嫌苦嫌累,還得有實力。”
說到實力,李樞密突然就有些自豪,道“實力的關鍵在兩點。其一要有強兵,其二馬要多。昔年陳湯有個說法,叫做一漢當五胡。其實國朝甲士也是不遑多讓。”
說到這個,鄭守義就想起了安邊城的那個夜晚。有他,有李三,還有鄭大與李大。那也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嘍。
……隻是後來馬少了,進草原不易,搶一回所得遠不如在塞內殺自己人好處多。哼,也是上天保佑,回鶻崽子一直不成器,自己還給崩了。
如今草原一盤散沙,咱還有機會。若是手慢了,哪天草原再出一雄主,那才夠咱難受呢。”
李老三再次回眸,昂著腦袋,定定地看著鄭老二,無比自豪地說“實話告訴你,為什麽我總盯著契丹不放?哼,若非當初我軍誤打誤撞斷了禿頭們的發展,你想想,就以這幫孫子的能耐,現在遼東是什麽光景。
當初,鮮卑人就是崛起於遼東,向西一統大漠,建立了北魏……
聞得此言,鄭守義明明是第一次聽李老三說,可是總覺著這話在哪裏聽過,但是他就愣是想不起來,甚事苦惱。
李老三也不管他苦思,再次目光望向遠方“我軍從安邊時就對養馬十分重視。二郎,你在振武軍,牧監這塊你要大力支持。修複中城後,我擬再設一個馬場,為將來的西征做準備。”
邊說邊用手向西遙遙一指,道“那邊,一定要拿下來。阿保機跑去了西域,先讓他折騰著,早晚還得收拾他。”
這是李老三第一次明確提西征,鄭守義把雜念拋開,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著痕跡地繼續打岔,道“三郎,我印象你是對這河西、安西之地念念不忘,真有這麽好麽?
據我所知,那邊是一路黃沙戈壁。
據說隴右這邊最盛時也就一二百萬人口,可知其惡劣,能有什麽油水。”
李樞密歪了鄭老二一眼,滿臉不屑,比起一根手指,在老黑眼前晃了一晃,說道“第一,這所謂一二百萬人口,隻是編戶齊民的漢兒和歸化胡兒,並非全部人口。”
又多比出一根指頭,晃一晃,道“第二,你隻見這裏人少,可知隴右道這點人口,每年的賦稅可是不比關內少多少。按天寶年間舊檔,隴右一年賦稅,在全國十道,排在前列,我忘了是第三還是第四。
你要知道,河北道、關內道雖然看起來錢多,可是人口是隴右的數倍或十倍。
哼哼,你怕不是知,開元天寶時,每年從隴右道上過往的財貨,僅絲綢一項,估計不下一千萬匹,一千萬匹,一千萬匹!
天下富庶,無如隴右者。
開元、天寶年間,邊軍一共五十萬,安西、北庭、河西、隴右四大節度使,就占了十五到二十萬。雖然中央承擔了部分軍費,但是,本地如果不能支應相當一部分,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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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想想,從太宗皇帝到玄宗皇帝,朝廷在西邊打了上百年,傻麽?
沒好處,誰肯?”
這話鄭大帥感覺很有道理。
大唐的將軍可都是很明事理的,沒好處的事那絕對不幹。
聞得此言,跟在後頭的宋瑤有點忍不住想說兩句,被提前預判了他的老屠子兩眼一瞪,隻好把脖子縮了。
李樞密卻道“宋帥,你在此多年,對河西之事有何見教?”
這問到頭上了,不說話是不行地。
瞅瞅老黑,宋瑤一咬牙道“一盤散沙。”
“說說。”看宋瑤眼睛總在瞥老黑,李樞密麵露不悅道,“你老看他幹嘛?”回身對鄭老二道,“怎麽,有什麽事瞞我?”
老屠子連忙擺手,道“沒沒沒,沒有。”心中感慨,這李老三真是今非昔比了。
宋瑤連眨雙眼,小心措辭,道“靈靈州韓遜,地狹民寡,兵不過一二萬,全全靠靈州堅城自保。
歸義軍暗弱,隻存沙、瓜二州之地,甲甲兵亦怕不隻有數千?且內部並非一心,近近年屢為回鶻所欺。
那那……回鶻崽子,盤踞甘州,築築刪丹城,貌似兵強,其其實是個屁。彼輩欺負歸義軍,全憑人多。耗耗得歸義軍難過。幾次交手,還還是回鶻崽子吃虧。
再再往西有回鶻盤踞高昌一帶,數數年前,才被契丹狠狠……捶了一回。”
李樞密道“照你這麽說,勝之不難嘍。”
“也也不是。”宋瑤眼角瞥見老黑麵色不善,忙說,“有有兩難。”
“請講。”
宋將軍道“其一,轉轉運不易。若從靈州一路打打過去,靈州就不好打。若從北麵走,走草原,到居延海千裏,行軍、轉輸不易。一旦戰事不利,頓頓兵刪丹城下,十十分危險。
其其次,若不拿下靈州,便是取取了甘、涼也也是飛地,難於治理。”
見這老小子說話還比較靠譜,沒敢胡亂鼓動,鄭守義麵色舒展。
李樞密似乎也很滿意,道“我素聞宋帥有拓邊之心,我很欣慰。
其實,我恨不能今日就能恢複隴右。奈何,力有不逮。宋帥在天德軍,還望自勉,多多了解河西、安西人情地理。來日大軍西征,必有宋帥建功立業之機。恢複隴右,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宋帥不可懈怠呀。”
“正是正是。”老屠子看李老三有此結論,心下大定,連忙幫腔。暗自得意自己又押對了,這老小子果然壞得很,原來是跑過來給宋瑤畫大餅呢。
卻聽李樞密攀著土牆,向西邊望望,向東南看看,忽朗聲唱道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
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
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裏笙歌作。
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
民安在?填溝壑。
歎,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鄭二聽著有點懵逼,這是西城好吧,怎麽還有漢陽遊?
李老三去過漢陽麽?
漢陽在哪裏?
還騎他麽黃鶴?
……
洛北風花樹,江南彩畫舟。
榮生蘭蕙草,春入鳳凰樓。
閏五月十五日。
洛陽宮。
春夏之際,正值草木繁盛,花鳥繽紛之際,洛陽宮裏的大梁天子,卻既無心也無力欣賞窗外美景。
乾化元年末的北征,梁帝本就是強打精神去。
熬了幾個月,換來的是天子行轅遭襲。
不論別人怎麽解釋,梁帝心裏的驚濤駭浪,足以淹沒整個洛陽城。
而現實卻是,他隻能淹沒自己。
在牆頭暈倒後,醒來他就不敢在貝州待著了。
返回洛陽,梁帝的身體也明顯下了一個台階。進入閏月以來,愈發沉重。發展到最近,三哥大部分時間都得在榻上度過,下地轉悠兩圈都要鼓足勇氣。
美人白頭,壯士暮年,何其悲也。
緩緩抬起右臂,梁帝努力揮舞了兩下,真是緩慢無比。不是他不想快,實在是快不起來。心到了,眼到了,就是手到不了。
梁帝感覺自己真的就似一隻暮年的老虎,隻剩一個空架子。
他隻能緩緩前行,卻再不能虎嘯山林。
愣怔地看著窗外許久,梁帝問道“敬公到哪裏了?”
身旁一中官稍離片刻回來答道“片刻就到。”
答話的,正是杜廷隱。
杜中官自打在夏州一戰冒頭,之前的北征中,王景仁率領的北麵行營主力打了個稀裏嘩啦,他這個中官倒成了梁軍中僅有的亮點。
率三千魏博兵,襲取冀、深。且在最後關頭屠城而遁,全軍退還。杜公公以一己之力,將職業將軍臊得抬不起頭。最近,他時常被天子留在身邊備詢,已是宮中的當紅炸子雞。
不多時,敬翔滿臉倦容地進殿。
看到梁帝強撐著靠在坐榻,敬翔登時悲從中來,兩道淚痕滑落,哽咽道“聖人,保重龍體要緊呐。”心想,聽說昨夜又讓朱友文的老婆伺候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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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公爹抱恙,兒媳婦盡孝床前這沒什麽不該。但是老敬就很難不歪著想。這位大哥做的荒唐事,那是罄竹難書,說起來全是淚呀。
“來來,坐近些。這麽遠,我說話累,你聽著也累。”梁帝待敬翔坐到近前,向杜廷隱揮揮手,讓他清場,連起居郎都給趕遠,隻留下他與敬翔君臣兩人,方道,“我這個身子呀,一時還垮不了,這幾日已好轉不少。
隻是,咳,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敬公,我膝下諸子,公以為何人可以托福社稷啊。”
敬翔道“此天子家事,外臣豈能置喙。”
“試言之。”
老朱不依不饒,敬翔卻是緊咬牙關,不敢說話。
並非他不想說,是沒法說。
靠譜的都死完了,活著的一個成器的都沒有。咋說?
等了片刻,梁帝看敬翔死活不開牙,開始自己挑兵挑將,道“有文?”
朱友文實是天子的養子,如今在東都看場子。敬翔想一想,這廝人如其名,比較文,理政的經驗也有。若是太平時節,做個守成之君或許能成。就算不能大治,至少不會大亂。
問題現在是亂世啊!
下麵全是驕兵悍將,得有霹靂手段呐。
遂不語。
梁帝又道“有珪?”
敬翔都想翻白眼了。
這廝的娘是個營妓出身,身世就不好,自己性格又比較乖張。
作為控鶴軍指揮使,這廝從來就是個獨行俠,不但與同僚關係不睦,跟兄弟們更是視同水火。
這還不如朱友文呢。
又不語。
“有貞?”
朱有貞是故張皇後所出,在世諸子中,算是老朱的嫡長。
要說身份麽很合適,但是比較年輕。而且,敬翔也沒看出來他有什麽過人之處。當然,若是立他,倒是內部比較容易接受。
不過麽,這麽個奶毛都不幹淨的小子,能否鎮得住驕兵悍將就很難說。
可是,矬子裏頭拔將軍,這個可能還湊合?
梁帝看老夥計雖然一言不發,但是表情各有不同。
說朱友文和朱有貞都比較平和,唯獨在說朱有珪時皺了一下眉頭。其實這個判斷與自己的想法差不多,也就是朱友文、朱有貞兩個中間挑一個了。
但是,在梁帝眼裏,這倆哪個都不滿意啊。
朱友文性子太弱,固然理政有些經驗,年紀也長些,問題現在是亂世,又是開國,很容易被驕兵悍將欺負。
朱有貞太年輕,說是在東都任馬步都指揮使,其實在軍中有個屁的威望,戰場一次沒上過,除了出身,樣樣還不如朱友文。
這種沒得選又必須選的窘況,最讓梁帝憋悶難當。
想了想,梁帝道“我欲傳位博王,公可有以教我?”
博王,就是朱友文。
敬翔自知不能再裝啞巴了。
皇位傳承是國家大事,這大梁,既是天子的事業,也是他們這些從龍老臣的事業,盡管難,也得勉為其難。
看敬翔左右四顧,梁帝道“隻你我君臣說話,不傳六耳,卿且言之。”
既然天子已經做了選擇,敬翔便建議道“若立博王,需詔其入京。
郢王則需去其兵權外放。
即日起,亦不可再由郢王掌宮禁。”
郢王,就是朱有珪。休看這廝平日少言寡語,在這等傳位大事上,怎麽小心都不為過。天知道這小子有什麽心思呢。
“敬公果然知我啊。”梁帝道,“待這次輪戍,我會作安排。屆時,你行文將有珪外調,去哪裏我還要想想。待有文來朝,該怎麽安頓,你幫我留意著。”
敬翔道“喏。”
做了這些安排,梁帝卻悲從中來,忽然感傷道“我經營天下三十年,雖有小過,亦可謂愛民。不意河北餘孽如此難製,累番討之無果。吾觀其誌不小,奈何天不假年。
我死,諸兒豚犬之資,如何與敵?
隻恐吾無葬之地矣!”
杜中官規規矩矩守在外麵,不使人打攪天子說話。又恐招呼不急誤事,將宮人衛士放遠,自己卻在門口侍立,隨時注意殿中動靜。
隻見皇帝與敬翔交頭接耳,雖不能聞其言,但是想來無非是戰局與傳位這兩件事情。老杜邊看邊在心裏琢磨,天子究竟會有何安排,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這中官正抱著手胡想,忽聞天子高叫出聲,緊接著就是敬翔慌亂站起,將天子扶住,大呼“來人。”
杜中官一個激靈,忙招呼宮人上前。
杜公公牛高馬大,三步並兩步來在天子身側,幫著敬翔將天子在榻上放好。
但見梁帝雙目緊閉呼吸急促,駭得老杜兩腿一軟,高叫“禦醫,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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