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三郎的西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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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州。
    折家自稱是鮮卑之後,遷到黃河邊的麟州並與本地黨項融合,成為地方酋豪,號稱黨項一族,迄今已二三百年矣。
    折姓,是貞觀年間朝廷所賜。
    安史之亂後,大唐對邊地的控製日益坍塌,黨項也就愈發不服管束。麟州折家一直表現良好,治下沒鬧過大亂子。尤其借最近幾十年天下大亂的東風,折家終於成為振武軍沿河五鎮都知兵馬使,成為朝廷認可的將軍。
    算是一條雜魚跳過了龍門。
    麟州,大概就在後世的陝西神木一帶,屬於窟野河流域。
    夯土的小城在河東不遠,周邊河穀水草豐茂,宜耕宜牧,是遠近有數的沃土。折氏以此為基,賴以起家。但是僅靠周邊這幾萬人口,折家養兵不足,還要靠朝廷輸餉。
    待大唐朝廷沒了,折家與天德軍相似,轉頭認了李克用做大哥,從河東時常得些救濟過活。
    後來沙陀人也垮了,攤上了盧龍來的這批殺才,日子才是真的苦悶。
    也搞不清怎麽回事,折嗣倫就是不買新任振武軍節度使的賬。對前麵那位遼王也實在說不上恭敬。尤其借著被老黑打了一頓,折家就徹底撒潑耍賴。給錢就拿,但是出力再也別想。
    從前麵上還是個聽調不聽宣,後來幹脆連聽調都不聽了。
    於是,河東那邊送過來的錢糧就一次比一次少,直至去年,這邊選頭頭沒請示,幽州遂徹底斷了糧餉。
    折嗣倫死了,擔子就交給了三兒子折從遠。
    當初打夏州,折從遠曾隨在爸爸身邊。
    眼看爸爸被打。
    跟著爸爸逃跑。
    如今爸爸死了,少年接位的折從遠有點惶恐。到今年他才二十二歲,擱後世就是大學剛畢業的年紀,結果上台就麵臨斷炊的窘境。一大家子多少張嘴,吃喝拉撒全壓在小折肩上……
    背負著家族重擔,小折將軍勒緊褲腰帶過年,都快把腰帶勒斷了。
    東挪西湊,加上縮減養兵的規模,折從遠熬到今年也快熬不下去。
    擺在麵前隻剩兩條路,要麽繼續縮減軍隊規模,要麽找個新大哥。如此亂世,不養兵不行,養少了也不行,所以,其實隻有拜新大哥一條活路可走。
    若非梁軍最近比較窩囊,折從遠很想往洛陽一行。
    還好沒去。
    才收到公文,新任遼王的大軍西巡,已從天德軍出發,下一站,麟州。
    公文讓他做好接待工作,小夥子看這輕飄飄的一張紙眼皮直跳。
    來者不善啊。
    ……
    離了天德軍,唐軍奔赴麟州而來。
    鄭守義一騎當先開路,情緒高漲,準備馬踏折家。
    宋瑤將軍與遼王、樞密使依依惜別,幾次自告奮勇請為向導,很想跟去撈一把。這有幾年沒過河做買賣了,沿途夏州怕不有養肥了不少?宋將軍非常眼熱。可惜,新任的帶頭大哥死活不肯。
    大軍沿河向東,仍從中受城附近過黃河,然後沿著當年鄭二走順的道路南下。也就走的東勝、鄂爾多斯一線。
    與老黑前兩次過境不同,此次大軍沒有直接放手擄掠,而是派出文明信使,通知沿途各部主動獻上牛羊與忠心。
    李樞密說了,這是大唐王師,不是鬼子進村。
    但是,黨項酋豪們就很想問一句,兄弟,這夏州是你的地盤麽?
    甭管心裏怎樣想法,被老黑狠殺兩回的黨項羌們,沒一個有勇氣挑戰大唐的軍威,老老實實跪唱征服把牛獻,換得李三對胡兒們的滿口讚賞與溫言撫慰。
    李樞密壞啊,繼續興致勃勃地向講武堂的學子們述說,看,大唐王師,就是這樣的威武之師,文明之師,勝利之師。換得老黑的白眼與熱血小青年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與呐喊。
    更駭得酋豪們匍匐於地,愈發恭順。
    巡行大軍的行程,每日都有信使前來通報。而每次看到信使笑嘻嘻地向他匯報,小折將軍都有種想殺人的衝動。
    他也不是沒有動心劫一把李三。怎奈何沒有機會。斥候回報數萬大軍嚴整有序,遊騎裏三層外三層,完全沒機會下手。最後唐軍到了城西七十裏紮營,再次差人來告,要他兩日後去行營拜見遼王與樞密使。
    麟州位於窟野河邊,兩邊都是低矮的丘陵。
    但說是低矮,那也是相對於其他名山大川,實際落差是有一些的。至少,大軍通過那是相當麻煩。從西邊過來,要麽翻山越嶺很累,要麽就有一條穀底可走,卻很危險。
    以對方的謹慎,盡管折從遠揣測打埋伏的機會不大,可是人家直接不走了,還是有些失望。再來還指名道姓要他親自過去,據說跟在使者身後的是大批斥候攀上山崗警戒,滿滿的惡意呀。
    王師?這是王師麽?說好的溫良恭儉讓呢?
    好吧,小折心裏明白,大唐的王師確實就是這樣溫良恭儉讓的。
    閏五月,十九日。
    遼王行營。
    此地西鄰河水平緩,周邊水草豐茂,林木繁盛。
    有水,有草,有建材且地勢平坦,堪稱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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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軍到此已有兩日,折從遠一直沒有露頭。李樞密根本不催,隻顧著熱情接待過來表忠心的各部酋豪,同時讓鄭守義做好警戒。大軍過去麟州麻煩,卡住幾條路,折家想過來也不容易。
    素以,樞密使說了,不急。
    樞密使又說,若明晨折從遠還不出現,就大軍向東,屠滅折家。
    這回出來倒是不缺酒肉,沿途奉獻不絕。但是一直沒有撈著機會放手去搶,這其中的差異那就是天地有別了。軍士們得令那是摩拳擦掌,都盼著折家要做識時務的俊傑,在城裏等著大軍殺到。
    心情忐忑的各部酋豪,亦有許多自告奮勇,聲稱折家敢不低頭,就要做王師前驅,打進麟州去,為爸爸教訓教訓這個逆子。
    哼,都是小弟,憑什麽爺爺跪了,你折家可以不跪?
    鄭大帥熱情滿滿地領著一千騎,就站在土崗上觀看麟州動靜。
    這裏距離大營還有幾十裏路,來一趟不容易。老屠子幹脆就在山崗上住下。
    搭了帳篷,架了鍋灶,明目張膽地在此。
    唉?有一行人馬出城,人不多,大概一二百騎。
    鄭爺感覺大事不妙,折家這就要慫了麽?那老子還怎麽下手。
    ……
    折家是慫了。
    王師準備攻城的消息當然傳到了小折的耳朵,李樞密本來也沒想保密。
    其實都不用傳,就看王師這個架勢,能混過去麽?
    麟州不是夏州,既沒有赫連勃勃築的堅城做依憑,也沒有梁朝爸爸救命。折從遠輾轉反側兩日,其間甚至悄悄跑出來看了行營的軍威,感覺硬幹確實不是出路。最後關頭,小折將軍下定決心,準備給王師跪下,高唱一曲征服。
    臉麵?
    命都沒了,還要啥臉。
    小夥子老早就看到了站在山頭的這群騎士。
    太囂張了,這兩日每天就在站在上崗上看著。啥也不幹,就這麽靜靜地看上一天,看得城裏人發毛。
    這幫混蛋身後有幾萬大軍,折老三實在不敢貿然動手哇。
    辛苦跑了一會兒,折從遠行至近前,牽馬步行上山,來在一黑臉大漢當麵。
    正是咱們鄭大帥。
    老黑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旁的樹蔭正好遮了焦陽,在那裏打瞌睡,手裏還捏著半條沒啃幹淨的羊腿。
    見了這折家子,鄭某人氣都不打一處來。反了天了。爺爺從軍幾十年,這等不開眼的,折家也算是蠍子粑粑獨一份。眼前這小將他有印象,當時捶打折嗣倫時還想上來助拳,也被他一腳踹翻。
    知道這是當今折家家主,鄭守義卻裝傻不認得。人家躬身行禮,老屠子也隻當瞧他不見,隻管兩眼望天,將黑乎乎的鼻眼子對著小折。倒是邊上小屠子扶著刀柄起哄,怒道“哆,來者何人?”這種狐假虎威的行為很讓小屠子興奮呐。
    盡管知道李老三就是要不戰而屈人之兵,哪怕他也做好了認慫的思想準備,但折從遠畢竟年輕氣盛,被小黑這麽一喝,好懸就沒有壓住火跟他拚了。
    從小到大,在麟州這一畝三分地,誰敢如此跟他說話?
    奈何看看這批凶神惡煞的混蛋,都跟夜叉惡鬼也似,哪有個人樣。權衡利弊,小折將軍是形勢比人強,也隻好忍了。“麟州折從遠,見過鄭帥。”小折將軍再次叉手行禮,深深鞠躬。
    本來,想到這家認慫就不能下黑手,老屠子還很遺憾,甚至盤算要不要惹點事挑起爭端好做事。總算沒有完全喪心病狂,記得李老三也不是好糊弄得主,更想到真的殺成了白地於己無益。
    再見到這小子如此乖覺,鄭爺感覺四肢百骸都爽翻了天。奶奶地,鬧來鬧去,還不是給爺爺服軟。也就把那黑心收起卻作勢道“哼。此時卻識得我了?”
    眼角餘光瞥見這黑廝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折從遠也不敢惱,也不知道該怎麽接,隻把腰又往下躬低了些,等著命運的裁決。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呐。哼。”老黑曉得這場戲裏自己不是主角,絕不能搶李三的風頭。再次稍稍可惜這麟州怕是搶不得了,嘴裏嘟噥了一句詩詞,也搞不清到底應景還是不應景。
    起身領著折從遠等人回到行營,已近日暮。
    一路縱馬疾馳行至轅門口,鄭守義使個眼色,對衛兵道“麟州折從遠到了,速報大王。”便有人前去通稟,衛兵則恪盡職守地將折從遠一行攔下,非要卸了武器才放他進去。
    也不等人走遠,那兵還沒好氣道“這廝怎麽來了?麟州搶不成嘍。”
    另一兵跟著架秧子起哄,道“可不。嘿,怎麽來了?可惜,可惜。”
    折從遠臉蛋火辣辣地來在大帳,又被很屈辱地搜了身。出手的那廝忒壞,連襠下都不放過,黑手抓過,痛得小折欲狂,進了帳都抻展不得。
    帳內已有一群武夫,金甲銀盔地,各自搬著小馬紮坐在兩側。周圍還站著兩圈形狀各異的土酋,一個個身體微躬,簇擁著一幹王師驍將,無比謙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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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眼看正中間,是個比自己年長不了許多的青年。
    折從遠一躬身行禮道“見過大王。”
    新任遼王李洵坐在正中,也在打量眼前這位青年。
    不到六尺高矮,一身絹甲,麵色略有些麥色,明眸皓齒。看模樣倒更是漢家兒郎的造型,至少比邊上坐著的鄭老二這一家子有個人樣。
    實話實說,盧龍軍這個大雜燴,胡氣很重,各種深鼻高目的歪嘴雜毛數不勝數,其實李洵很不喜歡。別的地方管不到,但是如今在他的自留地,豹騎軍二千騎,就全是幽燕子弟兵,一個胡兒都無,甚至於長得胡氣的都見不到一個。
    盡管對折家目無上官的行為表示反對,但是,這青年的際遇卻更讓李洵大有同命相連之感。想要讓給他還禮,卻瞧見三叔跟泥雕木塑一般,遼王微微咬牙,隻得作罷,竟將這位折將軍晾在了那裏。
    這幾個月,真的就跟做夢一樣。
    原本阿爺計劃打完了梁軍,就讓他去山北替換張德。那邊是豹軍的起家之地,更是李家的龍興之地,要他去曆練幾年,就是為了帶起一支他李洵的隊伍。
    奈何刀槍無眼,柏鄉一戰將一切都給打亂。
    後來阿爺的身體已見大好,結果不知怎麽去了趟教練軍,回來就犯了病,而且惡化極快,讓阿爺和他都完全措手不及。
    阿爺最後的交代,他其實根本沒有聽清。
    那會兒阿爺已經幾度昏迷,突然回光返照醒了,招他們近前說話。可是,等人齊了圍過來,阿爺又開始萎靡,一手拉著阿翁,口中支支吾吾,誰都沒聽清說了個啥,人就沒了。
    然後阿翁就斬釘截鐵地說,阿爺遺命是傳位給三叔。
    這不是扯麽?
    三叔倒是再三推搪,開始他李洵還以為三叔是真厚道,弄到最後,才發現完全不是這回事。他是繼承了遼王的爵位不假,卻是個沒毛的鳳凰不如雞。
    說什麽若天命在,他願做周公。三叔還真是個實在人,然後真就自己搞個了樞密院,做了實實在在的攝政王。
    他李洵不是成王,不需要周公輔政。
    而且,上一個說這話的,好像是曹操吧?哦不是,曹操是說要做周文王。可是,呃,對他李洵來說,差別很大麽?
    舅舅說不要急。
    他知道,確實急不得。
    但是他恨呐!
    他李洵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廢物,是打不得仗?還是治不得政?
    少時,老師講史講到周公輔政總是百般推崇,說什麽周公製禮做樂,安定社稷,開周八百年基業。當年他也覺著有理。可是隨著年紀漸長,感覺有不大一樣了。尤其是這次變故,再回想起來……
    嘿嘿,周公固然名垂青史了,卻有誰知道周成王的苦?
    有誰願意做周成王?
    這不還有個曹操麽?
    又或者,三叔最近沒事兒就看《三國誌》讀《諸葛亮傳》,那幾篇都快翻爛了。怎麽著?三叔想做鞠躬盡瘁的諸葛亮麽?
    李洵在這裏胡思亂想,那邊折從遠腰都酸了,也不見有人讓他起來。
    硬是咬牙硬挺了不知多久,才聽有一人道“折從遠,何來之遲也。”
    折老三發現,這話不是遼王說的,聲音是從遼王身邊一中年男子口中發出。
    豹軍的老兄弟當然都知道李老三。但是這些年遼王光芒萬丈,或者梁帝這種級別的對手知道李老三的價值,可是像折從遠這樣的小酋長就未必明白這裏頭的門門道道了。
    再說他也從來沒見過李老三。
    小折將軍借機抬起腰向這人望去,但見其杏眼長眉,頜下短須打理的齊整,雙頰紅蘊,一頂黑色襆頭端端正正,尤其那雙眸子炯炯有神,似能窺透人心。
    老黑繼續使壞,斥道“放肆。樞密使問話,怎麽不答?”
    折從遠就更懵了。
    他倒是聽說故遼王的弟弟弄了個什麽樞密院,自任樞密使。可是在他看來,李老三就是個家族長老麽。在折家也有叔叔,也有長老,做主的卻終歸是他折從遠這個家主。怎麽這裏看這樣子不大對勁呢。
    被老黑帶壞了節奏,李樞密斥道“你才放肆,看給孩子都嚇壞了。”換上一張笑臉,指指鄭二道,“這黑廝慣會唬人,你莫理他。
    聽說你行三,我也行三,咱們今天是三哥見三哥,隨便說說話,不要緊張。
    要打你,早就打過去了。”
    鄭老二聞言,撲哧一聲就沒忍住,想起這不是當年朱三哥的台詞麽?
    這小白臉得有多惡趣味呢?
    回首前塵,當時李老三也被朱老三嚇得不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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