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北巡與西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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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守義沉默不語,李樞密侃侃而談。
    “為政者,最重要的,就是要使上下相安。
    天寶十年以後,玄宗皇帝也有一點點做調整。比如調回了安西節度使高仙芝、隴右哥舒翰,西北幾個藩鎮都換了一遍。但是幽州這邊就沒弄好。
    當時安大帥在幽州一幹十幾年,皇帝本來也想著實在不行就讓他入朝為相,可能談都談好了。那會兒安帥身體也不好,太胖,估計是糖尿病,你看他後來沒多久眼都瞎了。
    所以安帥是願意入朝為相平安落地的。結果似乎是被楊國忠這個蠢豬搞砸了。而且安帥與太子關係有很不好。對,你也得主意,你本來個子就高,還這麽胖,心髒負擔太重……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老屠子越聽越混亂,緊忙一把打斷李老三,叫一聲道“且住且住,說安帥,別說我。”
    “對,說安帥,反正因緣際會吧,就反了。”李樞密兩隻小手晃呀晃,晃得鄭老板腦袋暈,“然後皇帝派高仙芝、封常清到洛陽募兵平叛,結果轉手這兩位大帥又被殺了。然後一打就是好幾年。
    肅宗直到代宗,實在都打不動了,就招安。但是一場打亂下來,朝廷威信掃地,將軍們不信任朝廷,朝廷也不信任將軍……
    李樞密好像突然清醒了一般,話鋒陡轉,道“看,從義武任上,二郎你做節度使十幾年了吧,也就是從義武挪到了振武軍。
    還能怎麽挪?
    河東?
    好,過幾年你願意,去河東。
    但是,你去了河東,老秦怎麽辦?
    你在河東幹個五年十年以後又怎麽辦?
    如果不讓你入朝為相,除了咱倆打一架,還有選麽?
    總要給弟兄們一條路吧。”
    鄭守義心中思索,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理還真就是這麽個理。
    爺爺勞苦功高,總得有個說法吧?這節度使,也是老子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提頭賣命掙下來地。可是再怎麽走,也著實糟心。
    這再往上,除了李家的造反……
    嘖嘖。
    突然,鄭大帥靈光一現,好像領回了李老三的心意。老子也能出將入相?自己入朝為相,兒子在外領兵,這一裏一外……
    哎?鄭老板頓時覺著是個上上之選。
    再看這李老三,鄭二是有點相信他的誠意了。
    但還是說不通。
    李老三這是啥意思?
    這份基業裏,也有這老小子的一份功勞啊。不說黑心話,李老三其實作用很不小。也是二十多年熬過來,好不容易坐了這個位子,李老三什麽意思?
    會不會是這老小子試探我,弄個不好就要對爺爺下黑手?
    左右瞧瞧,這是他老黑家裏,甭管別的,起手拿下這小白臉鄭大帥還是很有把握的。那麽,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出將入相?很是誘惑啊。
    什麽樞密使?這不就是宰相麽。
    “那麽?”老黑感覺漸漸把握了重點,一雙黑手搓了又搓,終於是沒繃住,試探道,“那,那三郎怎麽?”我老黑也能做宰相?
    別怪咱鄭大帥妄自菲薄,就老鄭家這麽個風水,你敢相信他能做宰相?
    李樞密認真地看著鄭守義,比了一個巴掌,又翻了一番,道“五年,最多十年。有幾件大事辦好了,我就打算辭官。這些年忙著這些破事,家裏也都沒怎麽顧得上,老婆孩子也都沒照顧好。
    趁著還走得動,我想遊遍名山大川,去李白他們走過的路,也去走一走,看一看。如果可能,我還想往西,去西域,去天方。”
    看這老小子開始胡扯,鄭大帥慌忙勸阻道“不不不,這哪成啊。”又覺這話很有歧義,解釋說,“我你是知道地。
    跟著李兄這麽些年,屬實也有些累了。這倒不是我鄭某人貪戀權位,就說這振武軍吧,我也就是幫著李哥看著,實在是下邊這些弟兄……
    也不瞞你,我也是發愁怎麽安頓這些殺才。
    還得是你呀。”
    亂七八糟的,鄭守義自己都有點昏頭在說什麽。實在是李老三這個炸雷子太突然,弄得他老鄭蒙圈,腦袋裏直如翻江倒海一般,亂得不行。
    李樞密形容真誠地說“家兄常言,欲與諸君共富貴。這是肺腑之言,並非虛情假意。所以,必須要讓弟兄們都能安心,都放心。”
    “這是自然,自然。”鄭守義給李樞密拱拱手,腦筋飛快地旋轉著,“那,那也不能委屈了你呀。這些年俺可都是看在眼裏呢。從安邊以來,不是你殫精竭慮,李兄想打下這片基業我看也難。
    哦,再說,有些事你我兩個說得明白,可那幫蠢貨能明白?
    你若讓賢,讓咱弟兄怎麽看老秦?怎麽看我?
    嗯,別個不曉得,我心裏是有數地。如你所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朱家兵精將勇,好欺負麽?五年,十年,能滅了梁賊就不錯,還有蜀中易守難攻,淮南賊也今非昔比,要天下太平且早著呢。
    你不在那還得了?
    說句良心話,咱這些老弟兄,你看看是老秦行還是我行?你不管,那還不亂了套了。此事萬萬不能,萬萬不能啊。不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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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大帥雙眼連眨眼,突然大腿一拍,道“哎?三郎,你家不是宗室麽。不如,你來做天子。對,對對,你做天子,咱弟兄跟著你幹。
    這,這不就順利了麽。
    啊,多好。”
    鄭守義糊裏糊塗話趕話,他是既不敢應得痛快中了這老小子的奸計,又不舍得放棄這麽個好機會,豈料說著說著,突然就發現了這是個好主意。
    他老哥幾個挨個做宰相,捧著李老三做天子。
    真是好。
    再想一想李老三突然過來的目的,鄭守義自覺是豁然開朗。
    這老小子東拉西扯說了這麽一大通,就是這個意思。
    什麽讓賢?鬧呢。
    對,對對。
    這老小子定是這個意思,來試探爺爺來了。
    鄭守義越說越起勁,自覺準確把握了李老三心中所想。
    “哈哈。”李樞密大手一揮,道,“快別害了我。”
    鄭大帥隻道他是裝假,也配合表演道“三郎,此話怎講?”《三國誌》裏有個什麽三次三讓,這老小子是要搞這個吧。
    李樞密道“都覺著皇帝好,真好麽?
    國朝憲宗以來,穆總三十歲,敬宗十八歲,文宗三十二,武宗三十三,宣宗五十,懿宗四十一,僖宗二十七,昭宗三十八,哀帝十七麽十八,肯定不到二十。
    國初幾位皇帝,高祖、太宗我就不說了吧。武後的那幾個兒子,中宗死於非命吧,睿宗那真是睿智,早早讓賢給了玄宗,不然也難說吧。
    玄宗防兒子跟防賊一樣,鬧到最後怎麽樣?安史之亂,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惶惶如喪家之犬,被兒子尊了個太上皇,晚景淒涼。
    肅宗到憲宗,似乎還行,真行麽?
    我相信,二郎你這話說得真心。要說呢,我要真做了也就做了。”
    鄭守義凝眉聽講。心曰,看看,看看,沒錯了吧。
    李老三又話鋒一轉,說“若是我,兄弟們應該能給我這個麵子。但是我兒子呢?其實洵哥兒已經算好了,這幾年好歹都在軍中曆練。就這,弟兄們還不是不服氣。我做了這個,哼哼,將來我兒子接位麽?接得住麽?
    就算我使勁活,給他鋪路,這小子也放到邊塞好好曆練,湊合還有個人樣,我孫子呢?生於深宮,長與婦人之手,狗屁不通,還坐得住麽?
    德不配位,那是害人害己。
    早知如此,我何必當初呢。”
    李老三說是這樣說,但鄭守義哪裏肯信。
    此時此刻,鄭守義已經非常堅信自己的揣測,並且越想越覺著可行。隻有李老三上去了,弟兄們才能各安其位。
    本來該是大李,現在大李不在了,那就得李三頂上。
    李洵那小崽子是萬萬不能成。甭管他本領高低,高低是不成。他上去了,還不得給爺爺們穿小鞋。
    至於說李老三願意不願意?
    哼哼,形勢比人強。
    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再說,有這種好事,誰不肯?
    酸丁最會裝假。
    回頭找狗頭軍師商量商量。
    剛才說到玄宗防兒子跟防賊一樣,其實老黑也被稍稍觸碰了一下。
    去去去,不要亂想。
    可是忍不住啊。
    前麵這次老張他們在振武軍幹的事,讓他鄭某人心裏就很不是滋味。說錯麽不能說錯,但是被人潑出去的那種感覺可實在不好。
    這次老大想接盧八的班,他老黑也是沒辦法。不讓他接讓誰接?
    可是鄭某人心裏就很舒服麽。
    奶奶地,這種感覺實在是一言難盡。
    照李老三這麽個說法,倒是皆大歡喜了。
    “三郎放心。”鄭守義按照自己的理解,準備給李老三吃顆定心丸,道,“其實你也不必帶著遼王一起走。就在幽州,有俺看著,定出不了事。
    你放心,你走是什麽樣,回來還是什麽樣。
    咱兄弟幾十年,我辦事你還不放心麽。”
    這次李老三是計劃帶著大侄子李洵一起去山北的,鄭守義看來就是不想給這小子機會搞事。李樞密卻道“胡說什麽。我與大哥兒去,是免得他在這邊添亂不假,但主要是想讓他多多熟悉遼東。
    中國之患,已不在西北,而在東北。
    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讓大哥兒去山北做點事。”
    “不不,不可!”這可把鄭大帥又嚇著了。
    山北最容易出事,讓李洵去那邊,可不就是龍入淵虎入林,等哪天翅膀硬了,順著大李當年的路來一回麽?
    “李三,咱醜話說到頭裏,就算張德那廝不想山北待著,我去都行,洵哥兒可不成啊。”看把老屠子急得,直接李三都叫出來了。
    李樞密麵色複雜地看了鄭守義好半晌,再沒多說什麽,徑起身告辭去了。
    鄭守義又開始納悶,這算是說明白了,還是沒說明白?
    感覺都說了,又好像什麽也沒說妥啊。
    這沒頭沒尾的?送到門外看李三上馬去了,鄭大帥撓著光頭苦思。
    風中斷斷續續飄來李三吟誦的聲音。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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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
    “還瞅?人都走了。”
    母大蟲不知從哪裏冒出頭來,湊在鄭大帥邊上跟著望望,發出一聲感慨。
    方才李老三跟老屠子說話,房門屋外都是甲士站崗,母大蟲也不敢靠近偷聽,心裏抓撓得十分難過。
    關了門,鄭守義看看小屠子也跟在老娘身後晃頭晃腦,次子則躲在哥哥後頭張望。指指老大“你,跟我來。”指指老二,“去,叫張書記過來。”然後一把拉了母大蟲的胖手,道,“走,有事說。”
    按規矩,大軍當然是停在城外。但是並非所有軍官、士兵都在營裏。幽州兵輪休回家,外地兵,輪休玩耍。張澤的家眷倒是半在幽州半在朔州,這老小子回家抱娃娃了,所以召他過來費了一點時間。
    進門看見隻有主母跟小屠子在,張澤心下一凜,感覺要有大事。
    路上就聽說李樞密忽然來了一趟,不知道說了什麽。
    看他進門,鄭守義起來將他請到主位,自己要坐下手。
    張書記如何肯,拚死推拒,最終是與小屠子相對,坐在老屠子的手邊。
    看次子還在那晃蕩這不走,鄭守義戟指他道“還不滾出去。”
    小鄭是真心不想走,扭扭捏捏地往外挪。
    小屠子瞧瞧,道“阿爺,讓四哥兒也在吧。”
    鄭守義權衡一番,道“門口看著,不許有人偷聽。”
    小鄭忙歡喜地去外麵檢查一圈,吩咐不許有人偷聽。回來關了門,就貼牆站了,眼睛似乎再觀察屋外,兩隻耳朵卻豎起老高,隻怕漏聽了一個字。
    鄭守義先對老婆道“娘子。今日所談,不得外傳。張公見多識廣,才智高卓,因事關重大,特請張公來參詳一二。還望張公傾囊相授。”說著就先向張澤叉手行禮了。
    老屠子這般鄭重,邊上小屠子忙跟著行禮,連母大蟲也斂衽一拜。
    老張哪敢就受了,蹦起來向這一家子還禮。心中開始忐忑,黑廝要幹啥?如今禮崩樂壞,他張某人可受不起老屠子一家的重禮。
    “樞密使方才離開。”鄭守義道,“此番樞密使北巡,已囑我在幽州看家,此事內外已知。樞密使此來,是跟我說了另外一樁……
    這老貨兜兜轉轉不爽利,張澤還好,母大蟲就有點等不急,催促道“哎呀,都什麽時候來,還拉拉扯扯地,速講。”
    “吭吭。”鄭守義問張澤道,“張公,你說這樞密使我可坐得穩麽?”
    “啊?”張書記感覺又被雷到了,不知道怎麽回答。
    這黑廝如此執著麽?我張某人,是不是應該考慮換個東家。
    卻見鄭大帥抖抖衣袍,略顯得意地說“哼哼。方才三郎與我相約,或五年,或十年,便要我來做這樞密使。”又擺出個為難表情,“咳,我也很為難呐。
    爺爺這幾斤幾兩,還是有點自知之明。怎奈何三郎盛情難卻。
    如今這家大業大地,咱弟兄抬我上來,若是管不好可怎麽……
    張澤感覺讓老黑這樣胡扯可不行,冒險打斷了他,道“主公?樞密使究竟是怎麽說,你細細與我講講。”
    母大蟲也被老公說得暈頭,附和道“對對。你細講講。”怎麽聽,都像是這老貨發癔症,說胡話。李老三能跟他相約,五年十年讓自家這個老黑做樞密使?母大蟲感覺自己要是能信他一個偏旁部首,這幾十年都白活了。
    小屠子和小鄭兄弟倆也都瞪大了眼睛等著聽講。
    鄭守義道“樞密使說,邊將為相本是國朝善政,奈何又來搞壞了。
    玄宗朝,節度使上進無門還迭遭橫禍,最終釀成大禍。
    我軍如今事業不小,需給各鎮節帥一個去處。
    故有此一說。
    我聽這意思,或者先要我移鎮河東,再轉任樞密使。
    也可能直接轉任。
    恐怕還要看看老秦那邊。
    我揣測,當初這廝也跟老秦說過此事,嘖嘖。”李老三說了太多的話,鄭守義懵懵懂懂,無論他怎樣仔細回憶,認真總結,也就能複述到這麽個程度。
    從這隻言片語中,張澤倒是有些自己的體悟。待鄭老板說完,狗頭軍師起身作勢一鞠躬,道“大帥!好事,真是好事。”
    “是麽?”聽這酸丁這樣說,鄭守義感覺底氣更足了。
    “樞密使果然不凡呐。”張澤道,“這天下之事,善始不難善終難。李林甫、楊國忠,貪戀權位,絕邊將入相之路,釀成大禍。今逆梁雖強,實則外強中幹,敗亡必矣。
    我聞李太公曾有言,漢可以有前後漢,唐亦可有前後唐。李家本乃宗室,撥亂反正,重開大唐,有何不可?
    當然,如今天下藩鎮林立,比隋末難辦一些。不過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以李公、主公等大才,日積月累,早晚平定天下。
    樞密使願大開邊將入相之路,確實是以社稷為重,是大胸懷啊。”
    雖然已經心底裏打定主意捧一捧李老三,但是看自家的狗頭軍師也這樣鼓吹,老屠子就有點泛酸,道“唉。他做天子吃虧了?還大胸懷。”奶奶地,爺爺做能做天子,老郭他們照樣個個做宰相。
    “啊?樞密使做天子?”張書記回想難道剛才聽漏了,有這個意思麽?
    鄭守義自為得意地說“河北隻有東昭義和魏博還在梁賊那邊。河東,山北,這都連成一片了。大勢已成。你看,李家天子都死了多少年。我估摸著,李三今日找我來,便是讓我趁他外出,在這邊給他吹吹風,探探人心。”
    在等待張澤的這點時間,鄭守義是認真回想了李老三與他說話的前前後後,總結了兩條。首先是李老三想登位,這是來拉攏他,這不必說了。其次李老三帶了大侄子走人,讓他幫幫忙,在幽州放放風,探探人心。
    說著,鄭老板就給自家的狗頭軍師遞了個眼色。
    你懂得。
    張書記瞠目結舌道“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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