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魏博,又是魏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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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五。
    鄭守義頂風冒雪這一路跑呦,終於趕到,年都是在半路過的。
    此時北國還是蒼茫茫一片。
    藍藍的天空白雲飄不假,但白雲底下沒有馬兒跑,隻有羊群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個個低著頭,玩命刨雪找草食。
    要見到老娘,李岩、李樂兩個小青年蹦蹦噠噠很開心。
    隨行的小屠子就很難高興得起來。他不想來,但是老鐵匠非要讓他也來,這苦吃得實在沒有來頭。
    將近日暮,鄭大帥總算抵達營區,被牧人們直接請進了大帳款待。
    舅子部與早前變化不小。
    兩年前去諸病逝,素支與掃剌分家,長子素支繼承了去諸的奚王與爵位、官職,掃剌則分得了一千帳,並進了舅子部。於是,加上戶口滋生與各種補充,舅子部如今有小三千帳,算上奴隸,人口好有兩萬左右。
    在草原,這就是個大部落了。
    是的,有奴隸,但與從前不同。
    最初他們本為奴部,因部中勇士追隨遼王征戰經年,逐步放良脫了奴籍,至少在大唐的籍冊裏,這二千大幾百帳都是良民。所謂的奴隸,則是後來搶得、買得或者分得的人口,主要從事生產。
    正因為有了這些奴隸勞作,舅子軍的勇士們才能專心征戰,專業做武夫。
    如今掃剌李紹威將軍在幽州站崗,部中是他老婆帶著長子述裏在管。除了在幽州當值的,部中還留有數百甲士看家護院,加上部中精壯,日子也算安穩。
    鄭大帥乘興而來,當仁不讓坐了主位。其餘人等都眾星捧月,拱衛著他這個大月亮。述裏臉上堆笑,巴掌拍一拍,便有個草原婦人領著大小三個娃進來。
    述裏道“鄭帥。這是那勒,這是塔胡。”
    老屠子眯眼觀瞧,依稀從塵封的記憶裏找到一點印象。
    那勒身材高挑,歲月已在她的眼角留下了微痕,眉眼確與薩仁那有一點神似。算算日子,這女子該有三十左右。
    邊上那叫做塔胡的是個高壯小夥兒,近七尺長身和碩大的軀體,再加上鄭家招牌式的黑臉,一看就是他鄭某人的種。
    咦?跟小屠子很有那麽幾分兄弟相嘛,這便宜兒子還不賴。
    草原女子明顯有些拘謹,一雙眼眸不安地四處打量,偶爾與鄭守義相碰,便又偏開。並不是每個草原女子都性烈如火。
    倒是塔胡小山般站在那裏,雙眼惡狠狠地盯著老黑,毫無懼色。
    不等老屠子問話,卻是這小子先開口道“你便是我阿爸麽?”那口氣相當強橫,感覺做兒子的是鄭二。
    對這個便宜兒子並不反感,但是如此無法無天怎行。老屠子放下酒盞,倨傲道“嘿嘿,怎麽?”真沒想到,倆兒子被阿保機拐跑,這又得了一個回來。
    嘖嘖。
    塔胡也學著老屠子的模樣,把鼻孔抬起,很有幾分神韻,道“這些年你也不管阿媽,我亦不曾有你這個阿爸。早幾年阿爸死了,阿媽說要去尋你,也是我攔著不去。哼,我有手有腳,養得活這家裏。
    今日你來,阿媽說要我認你,哼!”
    “怎麽?”
    咱鄭大帥什麽身份,樞密副使,振武軍節度使,還是將來要做宰相的選手,本書第一男主角,多少光環加身。若非他沒有收義子的癖好,願意認他當爹的人多了去了。怎麽?這小子好像還不想認自己?
    都給鄭守義氣樂了“想跟爺爺練練?”收拾狼崽子,以暴製暴最好使,在這方麵,屠子爺怕過誰。
    邊上小屠子對這草原兄弟說不上好惡,但這小子如此囂張,做兒子的好歹要表現一下,就想起身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貨,卻被老屠子抬手製止。
    哼哼,收拾這愣小子,豈用他人助拳?嗯,這兒子是在內涵爺爺老了麽?鄭大帥起身掀開帳簾,一陣風雪卷入,道“你等安坐。”斜睨了這便宜兒子一眼,順便乜了長子一眼,道,“有種出來。”
    打頭出去了。
    塔胡毫無懼色地跟去,留下帳中眾酋豪心情忐忑。
    塔胡可是相當能打,妥妥的部中第一勇士,別給鄭爺爺打壞了吧。奈何得了老屠子的命令,胡兒們也不敢動,一個個如坐針氈,豎起耳朵在聽。可惜帳外有些風聲,隻是隱約夾雜了幾聲悶哼與呼喊,根本聽不出個門道。
    卻隻片刻,帳簾又被掀開,鄭大帥昂首闊步回座,後麵跟個一瘸一拐的塔胡。
    再進來,小夥子的囂張氣焰絲毫不見,老老實實陪著老娘坐了。
    鄭大帥豪氣幹雲地端起酒碗,祝酒道“祝部裏人丁興旺,牛羊如雲,飲勝!”囂張地領著吃了一大碗。心中卻想,這小兔崽子下死手,搗得爺爺好疼啊。
    ……
    要說李岩、李樂兄弟也是這舅子部的小主人,實際卻是頭次來到部中。小哥倆生來就在幽州生活,對草原反而陌生,還是這兩年跟著鄭大帥,在西邊浪了一圈,終於激活了他們天生的草原風。
    在座大多都能跟小哥倆攀上親戚,你一言我一語,這一碗那一碗,片刻就喝得上頭。暈暈乎乎發起酒瘋,被族中女子抬去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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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這個愣頭愣腦的草原兄弟,小屠子已經高看一眼。好乖乖,見麵敢造老黑的反,膽子不小。隻是蠢了點。也不打聽打聽,這老貨是怎麽起的家。
    不過呢,這股子虎勁兒倒是很合脾氣。
    於是,小屠子就拉了這便宜兄弟推杯換盞,吃得痛快。
    舅子軍與老屠子是老交情,許多老人曾在鄭二手下聽命,此番重逢,氣氛就非常和諧。是夜,鄭守義囂張地歇在那勒帳裏,送給便宜兒子一個偉岸的背影。
    ……
    正月十四日。
    薩仁那即將抵達。
    鄭守義心中糾結不已。
    見?
    還是不見?
    見麵說什麽?怎麽幹?
    十多年前的一回回,一幕幕,循環浮上心頭。
    盡管,鄭守義從來不是個為情所困的楞小夥,但是,有些美好總是引人心悸。
    酒是醇的好。
    情是舊的濃。
    可問題是,你鄭屠子跟人李妃有情麽?
    不是見色起意而已?
    分不清了。
    鄭大帥再不多想,掛起袍子就走。
    馳馬在離營數裏處,就遠遠望見一團火紅在向他飛來。色膽包天的老屠子把心一橫,什麽也不顧了,跳下馬立在雪裏,向那一團火張開了雙臂。
    逃脫牢籠的薩仁那也是老遠就望見了這個老黑,但是這個造型,有點意外,又有點觸動芳心。
    爺們兒,不就該是這樣侵略如火麽?
    在蒼茫大地之間,遠望這個偉岸的男子向她張開雙臂。略有愣怔,也有萬般思緒在心間。但是,都不耽誤薩仁那也從馬上飛下,化作一團火,撞入了鄭大帥的懷中。
    草原兒女,就是這樣灑脫。
    這寬厚的臂彎,溫暖。
    “哈哈哈哈!”
    在張開雙臂的時候,鄭二也是有些忐忑。畢竟,娶老婆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幾個侍婢則是橫搶,這種新花樣,他鄭某人也是大姑娘上花轎,生平頭一遭。萬一會錯了意,會不會很尷尬?
    此刻終於攬得美人兒,感覺著胸中心髒狂跳,徹底放飛自我的鄭守義輕輕將薩仁那抄在懷中,打橫抱起,先堵了那紅唇再說。
    這滋味,仿佛嚐到了玉液瓊漿,人間至美。
    甜,從舌尖,甜到了耳朵根子,腦後勺子。
    好半晌,憋得快要斷氣,老屠子左右瞧瞧,將人兒放在馬鞍上,自也翻身上去,登時就把馬爺壓垮。
    兩人就在雪裏滾了個滿頭滿臉,皆大笑起來,聲傳草原。
    過得片刻,鄭守義笑累了,將薩仁那拉起,牽著那芊芊玉手絕不鬆開。說什麽兩顆心相互等待十幾年,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是扯淡。李大郎都能掀開棺材板子跳出來反對。
    但是,也確實是走到了一起。
    二人就這麽一步一步往回走,也不說話。
    此時無聲勝有聲。
    身後,跟著兩匹無所事事的畜生,你看我一眼,我踹你一腳,哼哼唧唧,也不知在說什麽。
    遠處,匆忙跟出來的小屠子看著這兩位老前輩表演,直覺得眼睛裏頭長針,倒是邊上的便宜兄弟混不吝,咋舌道“阿兄,阿爸真是英雄,遼王的女人也敢弄。”感覺很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
    小屠子簡直無語,你倆可真是親父子。
    這事兒鬧得,咳咳。
    李妃,哦不,薩仁那這都……
    阿爺真是越老越瘋狂。
    貪花不要命啊這是。
    什麽風流債都敢攬?
    小屠子不禁動念盤算,要不要鼓動娘娘操刀給老黑煽了呢。
    下次見了李洵……
    不用等著見李洵,回頭望望躲在角落裏的李岩、李樂小哥倆……
    嘖嘖。
    這就算是一家人了?
    次日。
    鄭大帥在薩仁那的帳中愜意醒來。
    這一夕良宵,直讓老黑感覺過去幾十年都白活了。
    哎呀,有些事不能想啊不能想。
    李大哥,對不住了!
    不不不,你放心,汝妻子,我自養之。
    那勒伺候鄭老板簡單洗漱。
    奴婢端來早餐,是肉幹、乳酪、奶茶配的胡餅。
    這些日在部中吃葷本來吃得老屠子想吐,但是今天這早餐卻格外爽口,真是神奇。食罷也不想動,老屠子就把頭枕在薩仁那的腿上傻樂。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述說這些年的經曆。
    時而惆悵,時而歡喜。
    情到濃時,實在不可描述。
    上元夜裏,鄭守義與薩仁那共同主持了筵宴,倒把述裏擠到一邊。
    述裏這廝也是光棍,一點都不勉強,堆出張笑臉沒命奉承。
    草原生活很殘酷,生死隻在一念間,生存才是王道。
    遼王走了,小王子又不能襲位,他們就有點靠山倒塌的危機情感。有新大哥接盤,這是天大的好事啊。草原漢子為人樸實,那是發自肺腑的歡樂。
    至於別的?那都不是事兒!
    也就中原漢人吃飽了撐地閑得蛋疼,這不能那不讓的。
    哼,就衝這一整晚的動靜,咱舅子部就算是穩了。
    又是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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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不饒人呐,老鄭感覺牛累了,道“隨我回朔州吧。”吐槽曰,“這風吹日曬地,那是人過得日子麽。”
    他這話就有點虧心。老小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除了拉屎屙尿,都不帶出門地,哪有風吹得到他。可也是實話,帳篷再好,也沒有城裏的床榻舒坦。
    年紀大了,不比從前嘍。
    鄭二的腦袋依舊是枕著美人兒的玉腿,薩仁那輕撫著老黑剛剛長出毛渣的大頭,手感十分奇特,道“我不去朔州。城裏住夠了。若非李郎,我也不在幽州苦挨這些年。”
    薩仁那說得坦然,鄭守義聽著應該,絲毫沒有違和。
    鄭守義道“朔州與幽州哪裏相同?那我在城外給搭個帳篷麽,咱想住哪裏住哪裏。
    薩仁那卻問“岩兒、樂兒怎樣?”這兩天忙得緊,兒子都沒顧上。
    鄭守義道“還成,天生就該在草原上。我欲留他兩個在身邊,人哥倆還不幹,非要跟著二哥兒到處跑。嗯,也挺好。你有甚想法?”感覺爺們兒此處必須要有氣勢,把個胸膛狠捶,“便是要星星月亮,爺爺也給你摘下來。”
    看這夯貨發癡,薩仁那笑顏如花,將鄭二扶正坐了,還為他理一理衣冠,對婢女道“去,喚岩兒、樂兒過來。”
    不多時,李岩、李樂到了。
    身後拉著小屠子和草原兄弟一起。
    昨夜宴上,鄭守義與薩仁那共坐主位主持筵宴,小哥倆這頓酒就吃得很不自在,應該說這幾天都很紮心。
    他倆是有草原血統不假,但畢竟是漢地長大,從小讀得聖賢書,禮義廉恥還是懂一點。就算在軍中胡混了兩年,有點打開新世界,但有些事情落到自己頭上,這他奶奶地不別扭才見了鬼。
    實在是不知道怎麽麵對啊。
    幹脆拉著小屠子哥倆,要難受一起難受。
    已經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那就誰也別想跑。
    四個小夥子進了帳篷,麵色都很尷尬。八隻眼睛全長了瘡,四下亂瞅,不知道該往何處安放。
    這能,能不尷尬麽?
    反正老鄭正襟危坐在正中非常坦然,一邊薩仁那在微笑,一邊那勒低垂著雙目神色平靜,好像還真就隻有這小哥兒四個尷尬。
    看小哥四個都來了,老屠子跟薩仁那兩個四目相交,都露出會心一笑。
    由薩仁那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岩兒,樂兒,你兄弟當父事鄭帥。”
    好吧。李岩、李樂兄弟倆聞言對望一眼,哪敢違拗?不情不願、老老實實地衝著老屠子拜禮,口稱“阿爸”。
    嘿,這聲爸爸那是叫的不冤。
    老屠子天生臉皮厚,小哥倆叫他爸爸,坦坦蕩蕩受了,還端起家主的威嚴指點江山起來,道“以後都是一家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方今亂世,自家人萬萬不能瞎鬧。”看看長子,道,“二哥兒你是兄長,要多看顧兄弟。”想一想,這草原兒子和兩個小李放在一起,老鄭也不知道這互相該怎麽稱呼,便囫圇說道,“你幾個亦要尊敬兄長,不許胡鬧,曉得麽?”
    這沒羞沒臊的公母倆一唱一和,做主定下了兩家合成一家的調子。
    幾個小夥子俱躬身應了。
    別人怎麽想的難說,總之小屠子是咬著牙暗暗發狠,回去定要給娘娘好說,非把這老黑煽了不可。
    剛才,這老貨看自己那一眼,怎麽著?小屠子感覺這黑廝動了心想讓小爺拜薩仁那來著?這是要瘋吧,還有沒有規矩?總算這老貨還沒有泯滅良知,估計也是想起幽州還有娘娘鎮著,及時懸崖勒馬,沒有胡說八道。
    但是,此風不可長啊!
    絕不能再這般放縱這老貨,都多少兄弟了,還讓人活不活。
    薩仁那與愛子許久不見,就問起這兩年的經曆,從清晨說到日暮也說不完。鄭大帥聽著無趣,便出帳來轉轉。
    小屠子與塔胡也跟出來,大公子滿腹心事沒話說,塔胡是真被阿爸打服了,方方麵麵都很服氣,屁顛顛跟在後頭,蠱惑便宜老爹道“阿爸,你是安北大都護,啥時候咱去草原走走呢?”
    其實鄭大帥也在想這件事。
    薩仁那這就是自己的女人了,既然如此,老老小小那就得看顧好,否則那還是個爺們兒麽?但具體怎麽安排,老黑就有點撓頭。
    薩仁那性子烈,跟母大蟲那是絕不能在一個屋簷下,否則房都得給他拆了。
    想一想,真是沒法活啊。
    塔胡這便宜兒子真是與老爹英雄所見略同啊。
    毅勇軍和方鎮這要留給小屠子不能動,西邊李承嗣已搞得風生水起,四下瞅瞅,也就是往北邊折騰了。
    草原上一盤散沙,從前是沒往這方麵想,畢竟太苦,如今就得好好想想了。草原這麽大,將來自己在中樞,兒子們在草原有地盤,後麵再讓大哥兒回中樞接班,其他子孫繼續在外領兵,如此才是常保富貴之道。
    不錯不錯。
    為了老鄭家喜樂安泰,苦一苦北邊的胡兒吧。
    有了這個計較,鄭守義便開始認真琢磨拿誰開刀。
    當然,不論想拿誰開刀,一時半刻也動不了兵。
    前些年大軍四處奔波,數千裏橫跳,都很疲憊,歇了一冬,在塞內湊合打打還行,畢竟都有城池依托不算太辛苦。進草原就完全不同,草原遼闊,隨便一跑就得上千裏,行軍苦呐。
    好歹休個整年,期間做好準備,探明路線囤積糧械,待明春再動手正好。
    鄭大帥在雲中一住兩個多月,直到三月中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為甚戀戀不舍呢?薩仁那死活不跟他去朔州唄。
    對這女娘,鄭二從前就比較了解,現在是非常了解,她打定主意的事,是九頭牛也拽不走的。實在無法,隻好自己滾回了老窩,準備緩口氣再來,順便把正事辦一辦。
    年紀大了,老牛確實不比當年呐。
    咦?腦海裏薩仁那的形象怎麽跟母大蟲開始有點重合了呢?
    我是不是看錯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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