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魏博,又是魏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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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十二年,乾化五年,公元九一五年。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從天佑十年開始,仿佛再次有人給這個天下摁了暫停鍵,以便讓這個飽經創傷的土地稍事休息,讓這天下的黎民稍稍喘一口氣。
    當然,並沒有這樣一位憂心蒼生的神仙佬。
    如果真有一位老神仙,那也一定是冷冰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變化起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朱梁內亂。
    近二十年來,朱梁始終的攪動中華大地最靚的仔。
    哪怕近些年頗多不順,哪怕在柏鄉一戰丟掉二萬精銳,但是,朱梁給所有人的壓迫感從未真正減輕。即使盧龍僥幸得勝,那也隻是挫敗了梁軍的北伐,獲得了一次喘息之機。
    但是,朱梁的精氣,這一切,都隨著太祖武皇帝的逝世戛然而止。
    朱三哥的兒子們為了那個位子殺得頭破血流,朱三哥曾經努力壓抑的所有矛盾,仿佛一夜之間都爆發出來。
    一瞬間,朱梁自廢武功,再不是那個咄咄逼人的朱梁。
    於是,足足兩年時間裏,天下除了南邊的菜雞們偶有互啄,總體太平。
    汴梁朱友貞得過且過地做著他的朱梁“天子”。
    幽州李崇武專心搞生產、屯錢糧,伺機而動。
    鳳翔李茂貞守著一隅之地拜浮屠,徹底躺平。
    驚不驚喜?
    意不意外?
    將李家天子折磨得欲仙欲死的大軍閥李茂貞,據說是個虔誠的浮屠信眾。
    總之,大河以北,難得消停了兩年。
    似乎,戰爭就此遠去了。
    對於飽經戰亂的天下黎民來說,這是難得的幸福。
    還是一年正月正。
    瑞雪兆豐年。
    幽州。
    大唐的盛景是上元節,但唐公更喜除夕夜置酒延請,通宵作樂。
    給官吏、軍將的年禮在年前都已發下。又是一年豐足,除去正常的賞賜,今年給大頭兵每人加賜了兩貫錢的財貨。當然不可能都是現錢,有糧,有羊,有布,當然還得有鹽,等等。
    嗬嗬,如今的李老三再也幹不出拿鹽頂賬的混蛋事嘍。
    待到初一,唐公還要親自走訪城中城外。不論是達官顯貴,亦或是平民家中,唐公都要走到,親手再送一回年禮,說幾句吉祥話拜年。
    清晨,李三郎的車駕準備動身,開始新年的第一天。
    今天計劃有兩項內容。
    首先是去城外軍營看望在營將士。亂世之中,軍隊是一切的基石,重中之重,絲毫不可懈怠。
    其次是在城外尋一處莊子過夜,體察民情。
    治鎮多年,李三郎下了大力氣撿田括戶。凡是占田超限的,一律由官府贖買,然後重新分配。或者做軍屯,或者按口授田。
    在此基礎上,幽州左近已經重新編製了折衝府。
    國家的稅基,從來都是中產,所以,努力保護好自己的勞動果實,也是李老三的命根子。
    並且,為了避免重蹈前唐的覆轍,從李大時期,李老三就全力消除不課戶,即免稅戶。如今治下除了軍屯不課稅,其餘戶等皆要納稅,即便是授田的軍人也不能免除。
    寧願一邊加錢發軍餉發撫恤,哪怕稅率低些,也絕不放開不課戶的大門。
    曾經的大唐,就是因為不課戶太多,逼得太多百姓破產,最終大廈傾覆。
    李老三不想在一個坑裏反複跌倒。
    車駕啟動,轉過一處宮殿,卻見另有一隊車駕也在起行,阻了道路。
    李三郎昨夜熬通宵與城內的一眾文武歡飲,不免有點困頓,正在車裏迷迷瞪瞪養神。感覺車子停了半晌不動,便問緣由。
    不多時,愛將胖五郎回來稟報,說是李夫人出城,為遼王擋了道路不讓走,雙方正在爭執。
    李夫人?李三郎想了好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大哥的遺孀之一薩仁那。
    奚王一家獲賜姓李,掃剌漢名李紹威,薩仁那也取了李什麽的漢名,李老三記不大住,但是想明白李夫人就是薩仁那。
    李樞密問“李夫人何往?”
    胖五郎道“李夫人欲往雲中一行,看望部人。”
    李樞密想起來,當初薩仁那嫁給大哥,奚王去諸給了數百奴部,後來逐漸發展膨脹,到如今已是個將近三千帳的大部落。部中其丁壯組成的鐵騎軍,始終是軍中一支忠誠勇敢的勁旅。
    現在鐵騎軍在幽州駐紮,部眾則全部從山北遷往雲中安家。
    去年薩仁那就曾提出想去雲中看望部人,李樞密沒覺著有必要攔阻,但是趕在大年初一出門倒是有些意外。
    還有正事要辦,李樞密就準備讓車隊調頭從別路出城,卻不料有馬蹄聲漸進,得報是大侄子。讓他近前,李樞密掀開車簾,微笑問道“大郎有事?”
    李洵麵如寒霜,嘴唇緊閉,定定看了三叔幾眼,方道“李夫人欲出城,說是三叔允了地。”
    李三郎打個嗬欠道“洵哥兒,此乃李夫人私事,問我怎麽?”
    李洵是沒想到叔叔有此一言,他有話想說,又實在說不出口。卻看叔叔實在沒有幹預的意思,大侄子隻好後退一步行一禮,目送唐公車駕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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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見車走了不遠停住,以為三叔有了計較。李洵滿心歡喜地等著,便見胖五郎在車邊得了耳語過來,傳話道“大王,唐公隻有一句話說,家和萬事興。”言罷,胖五郎向遼王一拱手,抖著一身肥膘去了。
    “家和萬事興?”李洵微微冷哼一聲,撥馬回轉。
    那邊,他的人還擋在車駕當麵,領頭的是秦雄。
    秦英、秦雄,老秦的兩個兒子,一個帶在身邊在晉陽幫工,一個跟著遼王。秦雄迎上來道“唐公怎麽說?”語氣關切。
    李洵今年三十有二,早已不是愣頭愣腦的傻小子,尤其父王故去的這幾年,他多了許多從前未曾預料的經曆,更顯穩重。他麵容沉穩地搖搖頭,並不解釋,還是來在車前站定。
    車前幾個侍衛都是草原漢子,卻皆做唐兒打扮,隻要李洵不靠近也就不管。
    遙遙隔著車簾,李洵抬高聲音,盡量口氣和善道“李夫人,請回轉。”
    車內傳來薩仁那銀鈴般的聲音,道“大哥兒,我去看望部眾,有何不妥?”
    李洵牙根輕咬,萬般話語也說不出口。
    李岩、李樂這兩個貨居然跑去鄭二軍裏兩年了,這是何居心?
    好吧,有三叔在,還輪不到這倆小子胡鬧,但是,薩仁那要去雲中?真當他這個遼王是聾子瞎子?李洵是個武夫不假,但他更是個書生。大唐再說胡風重,可是做兒子的,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媽給先父戴綠帽子吧。
    他與薩仁那的爭執,其實也就這幾句廢話,來回扯了半天,雙方各不相讓。
    李洵堵著路不讓。
    薩仁那也絕不回頭。
    就這麽僵持許久。
    一個是現任遼王,一個是現任遼王的小媽,故遼王寵妃,這種神仙打架的事情,侍衛宮人全都閃遠,絕不上來湊熱鬧。
    不知許久,終於又有一夥人馬過來,並非外人,正是去諸的好兒子,薩仁那的好二哥。
    掃剌李紹威昨夜陪著唐公喝了通宵,回去才剛倒頭閉眼,就聽說妹子跟遼王頂上了,隻好匆忙趕來救場。
    路上聽了情況,掃剌心中淒苦。
    甭管別人怎麽樣,自家妹子的那點黑料,李紹威將軍是很清楚。早兩年先把兩個外甥送去鄭老二處,如今這是自己也想溜了。
    要說按草原規矩,死了男人,女人再嫁追求新歡很正常。但是,這是故遼王啊。再說,李某人雖然出身奚部,但現在也是大唐的將軍,高貴的華夏人上人啊。好吧,雖然唐朝宗室也不怎麽講這個,但是……
    眼前這個局麵,李紹威將軍就挺為難。
    一路苦思化解之道,但是他哪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再說,啥叫兩全其美呢?
    自家妹子從來就不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當初嫁給遼王就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好在遼王英雄了得,俘獲了妹子的芳心,後來也算感情和睦。但是,遼王已身故,想讓妹子在這高牆之內孤獨終老?
    反正掃剌是想也不敢想的。
    馬車輕動,薩仁那掀開車簾,就站在了眾人麵前。
    今日她一身暗紅圓領袍衫,綁一個黑襆頭,身姿挺拔,既是個明月俏佳人,又是個翩翩佳公子。薩仁那雙目如星,落落大方地說“二兄來了,正好,你與遼王說說。部眾搬來代北有日,我去探望。”直接把鍋丟給了兄弟。
    掃剌苦個臉,本想說天寒地凍的,不行改日再說?又覺著出口肯定是自取其辱。再說這種時候了,無論如何他也隻能幫著自家妹子。隻好拚命擠出個笑顏,向李洵胡扯道“大王,部眾搬來雲中,作為主母,是該過去看看。”
    李洵心說我信你個鬼。
    可是有些話他也實在無法宣之於口,隻得硬生生道“於禮不合,不可。”
    或許是看有哥哥撐腰,又或者從來也沒將這個便宜兒子放在眼裏,薩仁那聞言柳眉倒豎,抓過身邊的坐騎,高抬玉腿,瀟灑坐上馬鞍,鞭梢在李洵麵前輕點,道“我是囚徒麽?遼王在時也不曾圈我在城中。
    讓開。”李夫人身居高位多年,氣勢隨行如影,叱得李洵一愣。
    說著,隻見她一夾馬腹就從人縫間擠了出去,轉眼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隻留下一串清風般清脆的笑聲,久久不能散去。
    ……
    卻說薩仁那一口氣飆出了幽州城,便在官道上停馬駐足,等著隨從趕來。
    有個半多時辰,車駕終於趕到,二哥掃剌也在。
    一見麵,掃剌就道“妹子,你這是要鬧哪樣啊。”這會兒沒外人,老小子也就放開了,道,“你是大王夫人,你可要想好。”可能是掃剌仰慕王化多年,就算放開了問,尺度也就能到這個份兒上了。
    再多一點,也是羞於啟齒。
    “二兄,你呀還是眼界太窄。”薩仁那似一隻豔麗的鳳凰,馬鞭在天地間轉了一圈,道,“你可知這天下有多大麽?
    從此向西萬裏,是西域,是安西。
    再有萬裏,乃天方。
    那邊還有一個羅馬國,據說從漢朝便有,叫做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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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向西,還有一片天地。
    哼,我才不願在那高牆中青燈古佛,誤我此生。
    李郎……李郎與三郎閑聊時,常以不能遊曆天下為憾。生前他曾與我說,那宮牆他極不喜歡,隻可惜身不由己。待他去後,要我不必困居其內,天大地大,盡可去得。”
    李夫人明顯有些情緒波動,緩了一緩道“我曉得李洵擔憂什麽。哼,你回去轉告他,就說岩兒、樂兒絕不會來與他爭什麽。我與李郎之子,自會去打下一片基業傳之子孫。
    你還轉告他,傳位三郎,亦是李郎深思熟慮。哼,三郎即說了要做周公,要他安心做成王即可,莫做出親痛仇快之事。
    你再告訴他,此乃李郎原話,莫讓權力瞎了人心,蒙了人眼。”
    掃剌被妹妹一通搶白,全是虎狼之辭,隻有靜靜聆聽的份兒,哪敢接口。
    待人走遠,掃剌才覺出不對勁兒來。
    李大讓你出去走走就算不假,可是沒說讓你勾搭鄭二啊?再說,這些話,爺爺可怎麽給那小祖宗傳呢?
    轉念又一想,都說狡兔三窟,自己在幽州跟著李老三,素支在山北看著老家,外甥再去西邊創下一片天地……
    其實挺好。
    哼哼,天可汗都管不了的事兒,李洵憑什麽。
    ……
    雲中以北大概二百餘裏處,在後世有個響當當的名字,烏蘭察布。
    此地戰國時曾屬趙國,秦漢以來,在草原胡兒與中原政權之間交替占據。如今,這裏是舅子部,也就是鐵騎軍家眷的牧場。
    從提出要搬來代北不知多少年了,但是大部落搬遷不是小事,各種折騰,這種耽誤,舅子部是直到去年下半年,才完全從山北搬遷來。
    時值隆冬,那真是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長城內外唯餘茫茫。
    鄭守義將自己裹在濃密的皮裘裏,策馬疾行,奔向遠方的點點氈包。
    征夏州是天佑十年的事,但鄭守義回師振武軍,卻在天佑十一年的年底。
    為什麽呢?
    因為情況有變。
    與李承嗣拿下夏州已是秋日。夏綏四州除夏州之外還有三州,李承嗣的懷遠軍畢竟兵力有限,鄭守義隻能好人做到底,幫忙看守夏州與後路,協助轉輸輜重,李承嗣方得以全取四州。
    彼時,已經漫天飄雪,鄭守義不得不在夏州陪李承嗣過了新年。
    待到春暖花開正說可以走人,不料靈州韓遜死了。
    本來老屠子沒有想法,架不住李承嗣跟宋瑤一拍即合,決心搞他一把,還強拉了老屠子下水。於是,鄭大帥又陪著李承嗣乘虛而入,一舉取了靈、鹽二州。
    過程麽乏善可陳。
    還是奔襲。
    先至天德軍,再從天德軍出發,沿黃河西岸南下。
    宋瑤領路,李承嗣居中,鄭守義墊後。
    韓家換帥,正亂哄哄鬧得不可開交,誰顧得上天德軍這個小白兔。
    宋瑤將軍買通了部分守軍開得城門,李承嗣大軍蜂擁而入,靈州城陷。
    然後看過靈州山河,李承嗣立刻覺著夏綏不香了,當即要求移鎮朔方軍,結果李老三就真允他兼任了夏綏和朔方兩鎮節度使。
    所以,等鄭守義從靈州回師朔州,就又到年底大雪飄。
    若幹年後,當後世回首前塵,總會說李承嗣與鄭守義在邊陲的這點成就意義重大。然而在天佑十二年的這個新春,作為當事人之一,鄭守義鄭將軍是完全沒有心思在意這些。
    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為回鎮不久,鄭大帥就收到了薩仁那的來信。
    這兩年來,鄭大帥與幽州偶有書信往來,不過,那或是與李老三公函往來,或是與母大蟲的家書。與薩仁那鴻雁傳書?嗬嗬,咱鄭屠子武夫一個,不是酸丁,玩不來這風花雪月,也不敢如此囂張。
    所以收到薩仁那的書信,鄭守義有生以來這都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書信的內容很短,隻說正月要到雲中部裏來,除此之外再無一言。但是,在鄭守義的內心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當初薩仁那把兒子塞給他,老鄭也幻想過什麽綺麗,可是後麵自己忙於征戰,也實在顧不上其他,再者之後年餘也不曾得到薩仁那的隻言片語。咱鄭大帥是年近半百的老司機,不是情竇初開的楞小夥,所以這事也就丟在了腦後。
    這是這封突如其來的書信,再次攪破了鄭大帥的心湖,亂了老屠子的道心。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就總想得到。
    薩仁那要來雲中?這是什麽意思?
    不論如何,鄭大帥隱隱約約感覺到,可能是十多年的夢想要成真,但是又不能確定。於是不顧勞苦,老屠子掐著日子往雲中,雲裏霧裏來見素未謀麵的兒子。
    據說,自己的便宜兒子已到了雲中,正好是個借口。
    明明天寒地凍,鄭大帥卻隻覺著心情如火,渾身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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