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魏博,又是魏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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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事物,總有一個發展完善的過程。
    作為火器初體驗,莘縣的這場戰鬥,技術水平全談不上,就是炸雷子猛丟。
    好嘛,一時間戰場上硝煙四起,雷聲陣陣。
    人就還好,馬爺們到底是膽慫的畜牲,被一聲聲悶雷驚得四蹄亂蹬,時不常地就有驚馬亂竄。
    盡管唐軍已對戰馬做過針對性訓練,但是依然難過。
    第一,彈藥有限,做不到讓所有部隊都經曆過炸雷子的洗禮。
    第二,訓練場上與戰場也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梁軍的震天雷不要錢般滿天飛舞,真是雷聲陣陣,連綿不絕,讓曠野裏列陣的幽燕漢子們吃夠了苦頭。反倒是梁軍因躲在營內日子好過許多,哪怕畜牲受驚,也不至於鬧得天下大亂。
    比如李紹威是才跟著李樞密入塞,居然就沒見過這邪物的威力。
    弄不清李老三安的什麽心,總之他事前是沒有特別照顧。
    驟聞雷聲起,才在澶州露了一小臉的舅子軍直接就被驚得四散。
    李紹威將軍都被嚇得一跌,直接跪地,祈禱上天收了雷霆之怒。瑟瑟發抖好半天,待見邊上各軍雖然也都在勉力安撫畜生,卻並不慌亂。又眯眼瞧了半天,老牧民才明白好像不是上天震怒。
    待他艱難地重新整頓軍伍,粗粗這麽一點算……
    好乖乖,尚未接敵,倒被自家驚馬弄死了弟兄不少。
    “二郎,不仗義嘛。”
    老屠子與薩仁那兩家做了一家,此事李紹威早已聽說,也絕不意外。
    這老屠子垂涎妹妹的美色多少年了。
    想當初在山北……
    嘿,三十多的老女人還能拿下這老黑……
    李紹威將軍非常得意?不,說實話他是挺意外的。
    其實,有時候李紹威都在想,當初若就是跟這老黑結親是否會更好一些。
    就事論事,不是對先遼王不敬。
    前任妹婿有本事不假,對他奚人也算照顧,但是,對他們拘束也很多。總之,麵對前任妹婿,掃剌將軍總覺著有一隻大手攥著自己,讓他不得舒展。這老黑雖也有算計,但是在咱們二太子看來,比那位主還是差了好幾個段位。
    也不知是不是一種錯覺。
    前任妹婿死了,如今這唐公李老三也不是好人呐。
    奶奶地,今天把他們放在大陣邊緣,李紹威本來也沒有多想,此時卻越琢磨越不是味兒。他認真回想,李老三似乎隻在陣前派個傳騎說了一聲要管好馬匹,也沒多說。李紹威將軍都沒弄明白情況,就險些被自己的坐騎弄死。
    他留意到耶律滑哥的義從軍似也受驚不小,正在那邊忙碌邊罵娘呢。
    李老三是誠心吧!
    喪盡天良啊。
    對自己人這樣搞?
    二舅子窩著一肚子火,但是他沒膽去找李老三陳情。
    老李家都不是好東西。
    他隻敢來找新晉的妹夫理論。
    從博州趕來助陣的鄭大帥也被這漫天驚雷震得昏天黑地,腦瓜子嗡嗡亂響,心煩意亂。兩隻眼緊盯著天上哄哄飛竄的黑點,鄭大帥是隨時準備走避,生怕一個不慎就被天降橫禍帶走。
    太他娘地危險了!
    真是妖道弄出來的妖物。
    老屠子一邊小心觀察,一邊敷衍道“爺爺與你什麽關係,聒噪個錘子。”其實老屠子一直也有個疑問,當初大李子決心入塞,是否那會兒就已有了這玩意?否則怎麽保證能砸開渝關呢?
    可是他又想不明白。
    若早有了此等利器,為什麽這麽多年不見用?
    若早有此物,怎麽就一點風聲也無?
    不明白。
    李老三這潭水,感覺比李老大還深呢?
    老黑如此敷衍,李紹威就不愛聽了。
    怎麽著?提上褲子不認人了還行?
    作為二舅哥,掃剌豈能容忍,比起兩根指頭。“此話怎講?我兩個妹子……
    “且住且住。”鄭守義此刻哪顧得上跟他鬼扯,瞥了這便宜二舅哥一眼,道,“打仗呢。”指指對麵,顧左右而言他地惱道,“梁賊怎也有這許多霹靂炮。你奶奶地。”使勁拿手掌壓一壓耳朵,真是難受。
    原以為妖器一出諸神退避,又是一場義昌那樣的大勝,結果完全失算了。
    得虧對麵的石炮幾乎全無準頭,梁軍躲在營裏也不露頭。
    也幸虧列陣夠遠。
    否則,被對方驚散了大陣而後突騎一衝,今天怕不得吃個大虧。
    對這邪物,鄭大帥越來越無好感。
    打熬筋骨苦練幾十年,一顆炸雷子就給爺爺送走了?
    真是豈有此理。
    尤其這玩意在頭頂亂飛更是糟心,弄個不好,躲都沒處躲。
    時刻提心吊膽啊。
    老武夫雖然不知時代的車輪正在滾滾向前,但是將被輪子碾過的窘迫感鄭守義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鄭禮。”顧不上跟名不正的二舅哥廢話,老屠子衝著長子大喊,“去,看看中軍什麽意思,爺爺不能在此等著遭災。”軍陣盡量遠離,可也不是遠得太過。這漫天妖物飛竄,鄭大帥實在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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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所未有的恐懼。
    小屠子親自跑去中軍問計,過片刻回來,報說“唐公說,丟完這些震天雷就撤。”
    鄭守義黑著臉問“還要多久丟完?”
    小屠子搔搔頭,胡謅道“快了。”
    老屠子知道問他也是白搭,幹脆拉著二舅哥悄悄往後站了兩步,感覺能安心一點。卻不敢走遠,怕亂了軍心。
    其實他眼角的餘光是一點都不敢大意。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怕了。”鄭守義感覺這樣太過敷衍,補充道,“你也是部落大人,有些話不必說明,你我心裏有數即可。有事直說,一家人了,隻要爺爺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年近半百老屠子什麽不懂?他早就想得明白,便宜大舅哥素支是本屆奚王、饒樂州都督,便宜二舅哥掃剌是鐵騎軍使,多好的強援嘛。
    李紹威看這廝“一家人”的話都說出來了,這老屠子確實是沒臉沒皮。可是,草原漢子就喜歡這樣爽利,聽著親切。
    趁著天上轟隆隆,二太子湊近了老屠子道“我能有甚事,無非日後有難,二郎不可坐視不理呀。”
    最近,心懷鬼胎的十三郎總在鄭二耳邊戳和,挑得老屠子心火有點燃燒。盡管他沒打算掀李老三的桌子,但是這不說好了將來自己要輪一次莊麽。
    亂世的武夫不是小白,深知空口白牙的承諾不如手中刀子實在。隻有手裏有實力,別人承諾的才不敢賴賬。李老三固然有他的優勢,但我鄭某人也不是任人揉捏的麵團。
    鄭守義遂攬著便宜二舅哥肩膀,信誓旦旦地說“兄弟,心放肚子裏,你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在雲中踏實住著,改日你我合兵一處,走一走草原。
    嗯?”說著遞去一個眼神。
    你懂的。
    李紹威發現自己就喜歡老屠子跟他說“一家人”這三個字。
    如今奚人分為兩部,大哥素支留在山北,人稱東奚。他和妹妹薩仁那這票人馬在雲中,因在西邊,人稱西奚,又因住在陰山之側,亦稱陰山奚。
    對嘍,舅子部的大號,就叫西奚或者陰山奚。
    相比來說,他們西奚的人口著實有些單薄。老屠子很懂草原,這是承諾幫他擴充部眾,二太子怎能不喜。心中祈禱,大神保佑妹妹給這老黑也能生下一男半女,這兩家的關係就更穩當了。
    最好是個兒子。
    嘶……
    嗯……
    妹妹還年輕,應該問題不大吧?
    至於幽州城裏的那個遼王,讓他玩蛋去吧。
    又打大概小半個時辰,李老三的彈藥丟光,一把火將石炮燒了,下令撤退。臨走安排老屠子,若梁軍來追就給他一下。
    奈何劉鄩根本不來,搞得老黑白等。
    一時間,誰也不能速勝,都隻好耐著性子等待戰機。
    幽燕漢子圍著莘縣尋找漏洞。
    河南弟兄針鋒相對仔細應付。
    雙方你來我往,從年中殺到年尾。唐公固然無力攻破劉鄩大營,劉軍主力亦被困在方圓數十裏間,不能四出為禍。
    就是半年下來所費甚巨。
    對於李樞密來說,唯一慶幸的是戰線暫時維持在邊角之地,暫未波及他處。可是錢糧壓力巨大,李樞密甚至不待戰事結束,見縫插針就開始組織魏、博、貝州百姓搶種宿麥、豆子,以減輕明年運糧之苦。
    梁軍同樣耗費了不少錢糧。
    而相比於錢糧,朱友貞內心的煎熬還要更加痛苦。
    梁軍固然穩定了戰局,劉鄩與前線將領也認為這是目前最好的局麵,但是汴京城裏的“天子”朱友貞卻隻覺著敵軍利刃懸在頭頂,食不甘味,夜不成寐,耐心是越來越少。
    汴京恨不能一日三封信,催促前線進兵。
    劉大帥這次也算發了狠,就愣是能夠視而不見。
    朱友貞問他怎樣能破敵,劉鄩的回複就是“從長計議”。
    問急了,則是“隻需多運糧草”,別的一句也無。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劉鄩不準備說,他是直接幹。
    到年底,朱有貞的耐性徹底耗盡,終於按捺不住,在運糧的同時派了一萬援軍過來。說是援軍,誰都知道這就是催促劉鄩迅速結束戰事的監軍。
    劉將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好日子終於到了頭。
    來到行營的主將叫做楊延直,監軍是張漢融。
    這個楊延直姓楊不假,卻不是後世楊家將裏的人物,隻是朱有貞的一個舊部。張漢融,則是朱有貞愛妃張氏的兄弟,與大哥張漢倫、二哥張漢傑兄弟三人皆有定策大功,深得當今朱梁天子信任。
    交接了輜重,楊延直將軍態度有禮,道“聖人令我來劉帥帳前效力,楊某初來乍到,如有失禮之處,劉公多多擔待。”
    劉鄩客氣還禮道“楊將軍謙虛了。我等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自當和衷共濟,戮力同心,爭取早退強敵。”這小子貌似客氣,其實眼底裏盡是壓不住的傲慢。劉某人真是哭笑不得,這麽個小崽子,得意什麽?
    “善哉。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正當如此。”楊延直擊節一讚,道,“主憂臣辱啊。天雄軍叛亂,遼賊乘虛而入,陳兵大河以北,兵鋒直指汴京。國中又有些愚頑之徒,心懷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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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人難呐。”楊將軍稍做鋪墊,轉入正題道,“行前,聖人讓某來問一問,劉帥可有破敵之策?聖人說了,兵不足加兵,糧不足運糧。
    但能破敵,劉帥隻管開口,聖人無有不允。”
    國中不穩,劉鄩當然清楚。
    去年九月,徐州節度使因與朱友珪交好,疑懼而反,就是劉鄩率軍平定的。
    而就在他與遼賊交戰的這段日子,又有康王朱友孜謀反被殺一事。
    朱有貞速戰速決的心情劉鄩能夠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戰爭不是兒戲!
    除非實力足夠過硬,否則不是他劉某人想怎樣就能怎麽樣的。
    速戰速決?他劉某人也想啊。
    劉鄩道“兵足用,但請多運錢糧即可。”
    對於這老生常談,楊延直雙眉緊鎖,正在心中措辭,邊上的張漢融皮裏陽秋地說“劉公每言多運錢糧方可破敵。自春至冬,朝廷錢糧運了不少,卻不知劉公破敵之期幾何。
    哼,莫非,劉帥……
    “吭吭。”楊延直緊忙攔住這廝,沒讓張漢融把臉撕破。
    這蠢豬眼是瞎的嗎?
    不怕激起兵亂?
    楊延直倒是不怕劉鄩學楊師厚,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他劉鄩沒那個根基。但是這幾萬主力若是亂了,大河弄不好就要失守。楊彥直驕傲歸驕傲,好歹也在軍中工作多年,對大頭兵們的性子比較了解,不似張漢融這般無知。
    再說,逼急了,劉鄩宰了他哥倆,然後扭頭投遼賊不會麽?
    楊將軍一拱手,溫言道“劉帥,戰事遷延近一年……
    劉鄩不去跟張漢融計較,反問楊延直道“國中乏糧麽?”
    楊延直一愣,他隻是個武夫,哪裏曉得這麽許多?但是在他印象裏大梁應該是不缺糧的吧。於是,搖了搖頭。
    劉鄩點點頭道“趙括,楊將軍聽過吧?”
    趙括,名人呐,哪個將軍沒聽過他?楊延直下意識點頭。
    劉鄩道“昔年秦趙戰於長平。
    初,廉頗與秦軍戰,皆不敵,遂退守長平關,深溝高壘,與秦兵相持。秦兵累次攻打,不能克。
    兩軍相持,數十萬大軍靡費甚巨,趙王準備不足,力漸不支。
    趙國乏糧,趙王遂多次催促廉頗速戰,廉頗拒不受命。後趙王以趙括為將。
    括為速勝,為白起所乘,數十萬大軍一朝喪盡,趙,由是一蹶不振。
    今我與遼賊之爭,與之何其相似。數年來,”劉將軍本想說國中動蕩不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說,“我軍固然耐戰,遼賊亦非羸弱。
    大梁精銳半在我手,萬一有失,劉某百死固不足惜,但後果不堪設想啊。
    如今雙方勢均力敵,並無良機。國中錢糧不缺,切不可自亂陣腳,予敵所乘。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負聖人重托,亦請聖人千萬安心。”
    說大梁的精兵一半都在莘縣,這不屬實,但是大梁朝廷可動的兵馬如今半在行營卻是事實。甚至於劉鄩沒說出口的話,楊延直也聽明白了。這數萬大軍,也未必都是他劉鄩能夠指哪打哪的。
    楊延直畢竟也是希望事情辦好,遂道“明公見諒。若論用兵,楊某難望明公項背。隻是,隻是區區‘安心’二字,恐怕聖人難以安心呐。公若有甚計較,還望言語一二,某也好回複聖人。”
    楊延直這個態度,劉鄩比較滿意,便耐心解釋“打仗,既是打人,亦是打錢糧。遼賊遠來,魏博新附之地,數萬大軍所費,皆由幽薊轉輸。
    我聞遼賊迫不及待在魏、博等州搶種了宿麥、豆子,可知其困難不小。
    哼哼,魏、博、貝三州,怕不有上百萬口。今歲已經歉收,若明年再歉收乃至絕收一次,我倒要看看他李三拿甚喂飽這上百萬張嘴。”
    難道他劉鄩會等著李老三安安心心收糧食?笑話,就算沒有天災,他也得送李老三一場人禍。如今梁軍並不缺馬,遼賊被吸引在此,若遣精騎四出,燒殺擄掠,乃至將地裏的莊稼一把火都燒了,絕對力所能及。
    楊延直道“劉公之意是?”
    “我自有安排,必令遼賊不能安寢。”對於詳細打算,劉鄩不再吐露一字,卻斬釘截鐵地說,“我軍有水運之利,且深溝高壘,廣儲糧豆。坐待魏博乏糧自亂,才是我軍出擊之時。而今,千萬不能自亂陣腳。”
    略頓了一頓,劉鄩加重語氣道“楊將軍,此乃國戰,不是兒戲,馬虎不得。寧可不動,不能做錯。
    請以此回複聖人。”
    楊延直見劉鄩言之鑿鑿,認真思索了片刻。畢竟他是剛剛到達前線,情況不明,不好胡亂指揮,便起身叉手道“如此,我便回複聖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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