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唐,大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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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州一戰,鄭大帥真是傷筋動骨了。
    除了十三郎在博州的人馬,毅勇軍有近七千騎參戰。打楊延直就折了千多,最後打劉鄩,當場戰死數百,傷兵千多,等他從莘縣轉一圈回來,還能騎馬的已經不足四千騎。
    即便李老三的醫護工作到位,毅勇軍的千多傷兵居然還是死了三成。
    再扣除致殘等原因必須退伍的,隻有不到五百能夠歸建。
    兩場戰鬥下來,毅勇軍減員近二千六百騎。
    四去其一都打不住,這是毅勇軍成軍以來最慘的一次。
    毅勇軍,這是老鄭的心頭肉啊。一戰折了四分之一,直叫鄭老板痛徹心扉,日日纏著李老三要撫慰。
    唐公也是被纏得煩不勝煩,總算同意幫他再多背兩千騎的開銷,至於其他就再也不給。好在這回捉得五萬多降兵,還有民壯夫子許多,鄭大帥隻要願意,盡可從中挑選勇士彌補戰損。
    李老三如此敷衍,鄭老二當然不幹,繼續軟磨硬泡,硬是多要下一萬五千丁壯拉回振武軍這才罷休。
    振武軍,缺人呐!
    中城早就丈量了土地,隻因乏人遲遲不能開發。總讓一群胡兒牧馬占便宜,鄭大帥豈能甘心。這把弄回一萬五千丁壯,再看看從中原拉一批壯婦給這幫殺才匹配,成了家,有個幾年收心,就是他老鄭手裏的勁旅了。
    為此,李老三忙著打衛州、打相州,取邢、洺,下貝州,鄭大帥全都不去。他親自泡在戰俘營裏挑好漢,找英雄,快馬聯絡了劉三做好接應,這邊就一批一批發人頭回去。
    萬多老殺才步行千裏去朔州,這可不是好弄的,鄭老板也算是操碎了心。
    基本套路嘛就那幾個。
    首先是拉一幫打一幫,發動戰俘治戰俘。
    其次是鄭大帥親自下場,畫大餅講未來,又讓軍中的中原漢子現身說法,講明跟隨鄭大帥的前途光明。
    再次,這一路還得控製節奏。比如人不能餓著也不能吃太飽,又比如得分批押運等等。
    總之是個技術活,好在這種從中原弄人口的活計鄭老板早就幹得順手。
    這幫降兵本已被殺破了膽,說要遠赴朔州縱有不甘,但是能有條活路,還允下發給婆娘、分田地的好事,反抗也就有限。
    真有那挑事的刺頭揪出來殺掉,腦袋高高掛起,也頗能震懾宵小。
    等唐公拿下貝州,天氣轉涼,鄭大帥的一萬多丁壯已送走大半了。
    鄭守義坐鎮貴鄉,從降兵補充了部分,又從魏博征募了部分,看起來好整治的壯漢,再從振武軍招募了部分人手過來補充。如此辛苦大半年,殘破的毅勇軍總算是初步恢複生機像點樣子了。
    嗯,一萬騎,在這中原大地上,實在是一支不可小視的力量。
    萬人誰敢當啊!
    從前,豹軍中有許多後輩隻是聽過二爺昔年的威名,但是如今鄭守義身居高位,衝鋒陷陣的時候少了,許多孩子就少了直觀感受。
    此番鄭大帥陣前親率步軍突陣,促成小屠子一舉破敵,這七尺大漢的威猛身姿再次深深地折服了軍中許多後輩。
    當然,草原兒子不在此列。
    這廝在草原就被爸爸打服了,這回也隻是更加五體投地。
    受到震撼巨大的主要是李老三教練軍的這幫娃娃兵,數次邀請老黑去講課,鄭守義是再三推脫。結果九九重陽這日李老三親自登門相邀,實在難於推脫,隻好硬著頭皮過來。
    教練軍三千,魏州一戰就戰死五百受傷三百。後來跟隨李老三遊行大河北,陸續又有折損,今天坐在台下的隻有不到二千一百人。
    就這二千來人也場麵不小。圍在台子下麵,那烏泱泱全是人頭,還都是禿驢,真是巍巍壯觀。
    這是搭在魏州牙城牆下的一座木台,高足五尺。
    台下第一排擺了幾個大馬紮,是幾位主將的座位。
    唐公李樞密居中,張德,鄭守義,李紹威,甚至耶律滑哥也在其列,分坐兩邊,連一向緊緊追隨遼王、唐公的王德明將軍也沒落下。
    台上兩邊各以丈八的長槊若幹掛上紅旗,高高立起做背景,頂上一條大紅的緞帶拉起橫幅,偏左上書“毅勇軍英雄事跡會”,偏右是“鄭守義將軍報告會”。這場麵,鮮豔!
    李老三道道是多,看人家把“毅勇軍英雄事跡會”都掛起來了。坐在前排的鄭大帥是既得意又羞澀,眼神在“鄭守義”與“英雄”兩邊不斷地蹦躂。
    看看人差不多了,李老三跳上台,手裏舉個鐵皮卷的喇叭筒放在嘴邊,高聲道“都靜一靜。”待場麵安靜了,道,“魏州一戰,過去大半年了,因忙著收拾河北,耽誤了許多事。
    現下好了,大河以北,除了黎陽,盡已掃平。
    我曾與諸君說過,我等武夫,當以手中劍為大唐開太平,要護得大唐萬家燈火。河北既定,這一天,距離又近了一步。”
    老屠子感覺這酸詞盡是瞎扯。
    還開太平呢,朱梁在河北是完蛋了,但是這黃河是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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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回與梁軍廝殺,鄭守義感覺真是不堪回首啊,爺爺都都抱著大槍上了,多危險呐。奶奶地,若非李老三瞎折騰,完全不必這麽搞。
    現在看看贏了,可是回頭想想,還是很懸啊。若非老子這神來的一筆,攪亂了劉鄩中軍,到底是李老三先壓垮劉鄩,還是張德先撐不住,鬼才曉得。
    就算贏了,現在這邊有多少人?
    要知道,過了大河補給線可就長了,就算有個萬人可戰……
    《三國誌》他認真讀了,官渡大勝後,曹孟德又等了多少年才平定河北?如今不過是倒了個個,蕩平朱梁,哪那麽好幹。
    然而他鄭守義固然不信,可是身邊這幫皮孩子信呐。一個個小年輕好像挺興奮的樣子,紛紛振臂高喊起來“大唐萬歲”,整得氣氛很熱。
    便讓老鄭更加無語,不是毅勇軍的事跡會麽?怎麽李老三這廝先給演上了。
    李樞密在高台上也是很能見縫插針,看底下熱血小青年興奮,幹脆帶頭高呼起來“大唐萬歲”。待青年鼓噪一陣安靜,方又道“魏州一戰何其凶險,若非毅勇軍襲破梁軍奠定勝局,勝負還很難說。
    今天是毅勇軍英雄事跡會,我就不廢話了。
    掌聲有請,振武軍節度使,毅勇軍都指揮使,鄭守義鄭大帥上台發言。”
    “嘩!”
    震天的掌聲響起,如熱浪,直接將鄭大帥抬到了台上。
    鄭某人今天特意將明光鎧擦得鋥亮,映著日光熠熠生輝。
    從軍二十餘年,鄭守義早已不見少時的青澀。在他的臉上,眸中,盡是歲月的滄桑與沉穩。七尺長軀配了這身金甲,尤其顯出一個武將的威武氣度。
    收降兵,練新兵,鄭大帥上台不少,但是今天這等場麵就很新鮮。
    突兀地站在高台上,看著一個個盤膝而坐的青年,臉上都洋溢著青春的光輝。這一刻,鄭守義默默掐指一算,爺爺已經五十有一嘍。
    也是知天命之年嘍。
    掌聲漸息。
    看鄭大帥站在台上半晌無言,不知哪個混蛋忽然高喊一聲“為鄭帥鼓掌。”竟引得一眾青年“嘩啦啦”再次熱烈鼓掌起來,將氣氛烘托得更加到位。
    長舒一口氣,鄭守義道“啊,俺是個粗人,說不來細話。
    啊,本不想來,也沒啥好說,使君非要俺說,成,俺便說幾句。”
    開了頭,鄭大帥迅速進入狀態,找到了感覺,一手扶腰,一手扶刀。“說俺毅勇軍有個甚英雄事跡,嘿嘿,啥他媽英雄不英雄地。
    都他娘是扯蛋。
    那日爺爺是看張德那廝都快垮了,再不拚不成啦。
    對麵王彥章又十分難纏,爺爺原想下馬步戰破他。奶奶地,卻忘了梁騎多是步軍改練。才走一半,這老狗也下馬了。
    好嘛,爺爺也不能退回去呀。
    那就殺吧。”
    作為一鎮節度使,樞密副使,軍中的傳奇人物,鄭守義如此接地氣的言語,引起場中青年大樂。卻是張德看這夯貨敢踩自己,忍不住在底下高叫“你這黑廝,說你毅勇軍,怎麽還把爺爺帶上了。
    你這老狗耍滑頭,站在外麵看戲,還有理了?
    下回你帶步軍跟梁賊陣仗瞧瞧,能比爺爺好到多少。”
    鄭大帥甩甩手,好似攆蒼蠅,也不搭理老張,自顧自又道“那梁軍也不少人呐,頂住不動哪成啊?看擋在中間梁騎也就那些,行前,爺爺未雨綢繆,已留了二哥兒在後頭,就又想繞過去將其纏住,二哥兒便好突陣了。
    彼時梁賊中軍正在僵持,隻要突進去,必然完蛋。”
    講到這裏,抬眼尋了下兒子的站位,鄭守義得意點一點兒子,道“嘿嘿。這小子也算有些眼色,看爺爺行動便衝起來。那梁騎欲來攔他,卻不意撞在爺爺手裏,折損不少。
    我軍便借機突入。
    這便成了。
    嘿,說起來也隻這些。”
    頓了頓,鄭守義看台下青年們目光炯炯看著自己,一股豪情頓生,換了兩手叉腰道“嘿,讓俺說也就這些。
    甚個英雄事跡?都他娘是逼出來地。
    昔年聽那酸丁講古說三分,道哪個哪個陣前高呼一聲便能如何如何。爺爺亦曾做夢,覺著有朝一日也要挺槍躍馬,怎樣怎樣。
    嘿,狗屁。
    後來上了陣,發現全是眨眼見生死,哪他媽有功夫叫喚呐。
    還如何如何?
    亂糟糟地,誰他娘聽得見。
    我知你等皆為使君看重,如今這也算是打過硬仗見過血了。爺爺癡長你等幾歲,賣個老,閑敘兩句。要打勝仗,沒那麽多屁事。休喝兵血,足糧足餉,甲兵精利,平日勤操演,戰時自家莫膽慫。
    兄弟看著你呐。
    該衝要衝,為將者有膽,底下弟兄也不會膽慫。
    當然,若是你平日不愛惜軍士,戰時將你晾在場上也是活該。
    這些道理,想必使君也該教了你等。再讓你等做個小卒打一打,經曆一些陣仗,當更能體會此種深意。
    不過嘛,今日既然要爺爺講講,俺便聒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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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想再說幾句,可是忽然又不想說了。鄭守義大手一揮,道“得啦。老嘍,看到你等,爺爺真是老啦,也放心了。
    就這。”
    最後,老屠子擺出一副睥睨天下的勁頭來,在這一瞬,他感覺自己上台的機會應該是不多了。長舒口氣,就準備下去。
    不意李老三突然一個箭步竄上來拉住鄭二,又向張德招招手讓他也上台來。待張德也在旁站好,李樞密這才說“大順元年,我與鄭帥一起投軍。那時候,我還是個窮錯大,因我書算好,便幫著家兄管管輜重。”
    聽唐公自稱窮錯大,不論台上的老黑還是台下的青年都不禁哈哈大笑。
    “一晃,二十有六年矣。”李老三仿佛陷入了深深地回憶,說,“昔年在安邊,渾渾噩噩數載。後來匡威壞事,我等跟著劉帥回幽州,卻在城下為匡籌擺了一道,大軍潰亂,惶惶如喪家之犬。
    投奔河東,寄人籬下,隨李克用南下晉陽。
    我曾眼見河東兵一路燒殺擄掠,整村百姓被屠滅……
    說著,李老三眼眶有些泛紅,抬手拭了眼角或有或無的淚珠,又抬手在腰前比劃了一個高度,語態哽咽道“有個孩子從屋裏逃出來,我都忘了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他看著我,想我救他命……
    可惜我無能為力,我是眼睜睜地看他一家被殺了個幹淨。
    你等都讀過聖賢書,說,仁者愛人。
    有人說,很虛,虛無飄渺。
    其實呢,也很實在。
    你我哪個不是爺生娘養?
    哪個沒有兄弟姐妹?沒有老婆孩子?
    誰願意父母子女為人殺戮,願意婆娘遭人淫辱?
    難道手裏有刀就成了畜生?
    在河東時,李克用財困民窮,軍士能吃口飯,賞賜卻時有時無。但家兄卻絕不許豹軍屠戮百姓,有敢犯者便行軍法。便是派捐,也要求能不殺就不殺,能少搶就少搶。
    家兄總說,豹軍是王師,不是土匪強盜。
    河東發不起糧餉,偶爾吃飯都是問題,有些事沒辦法,不得不做。
    但是咱是人,不是畜生。
    後來回幽州,有一夜在鄭家莊子看那男女老少我就想啊……
    究竟何為武夫啊?
    武者,止戈也。
    我等武夫不是人屠!
    這天下亂了,病了。
    我等武夫,便是那藥。我等當以手中刀劍殺出個太平來,使子有所育,老有所依,壯有所用,使男子皆丈夫,女子無欺淩,使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百姓辛勤勞作供養武夫,我等便當護這萬家燈火,長明不熄。”
    李老三說什麽河東軍擄掠,老屠子還沒感覺,待他說到爹生娘養,說到了鄭家莊子,突然就想到了娘娘,想到了大哥。
    一陣酸意襲來,鄭二爺忙將頭偏開。
    鄭老二借機擦拭了眼角的淚痕,不願讓人看到自己流淚。
    耳邊傳來唐公蠱惑般的聲音。“自巢亂算起,天下大亂三四十年。若從天寶十四年算起,天下紛紛擾擾已有一百六十年矣。
    這天下,亂得夠久了,病得夠久了。
    往事不論,隻說眼前。
    要治這亂世病,別無它途,隻能以我等手中刀劍殺出一個太平來。今天,我等所為,就是為了有一天,有一天大唐不要再有殺戮。
    鄭大帥五十有一,張帥還要年長些,我也四十有五啦。”
    忽然,李老三左手叉腰,右掌在麵前一揮,道“這大唐,是我等地,也是你等地,但是歸根結底是你等地!
    你等青年人朝氣蓬勃,便好似朝陽初升。
    大唐地前途和希望也都寄托在你等身上!”
    鄭老二腦瓜子登時就嗡嗡亂響,什麽什麽?李老三又抽風了吧。
    卻聽李老三仍在慷慨陳詞。“我等已經老到這個樣子,你等卻還年輕。
    我等雖老,但我等懂世故,有經驗。
    你等年輕,有朝氣,我等則有暮氣。
    但你等還沒有經驗。
    這便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聽到唐公自陳年老,一眾青年紛紛高叫“山長春秋鼎盛。”
    “山長不老。”
    就看青年們紛紛鼓噪,山呼海嘯一般,震得老黑耳膜發疼。
    李老三大力揮手,好不容易重新讓場麵安靜下來。
    “老就老吧。生老病死,天道如此,何必自欺欺人?
    講真話,聽真話,才能成事嘛。
    當然,李某人還提得動刀。我與張帥、鄭帥還能再幹個十年,爭取再多幹到二十年,屆時,你等也成長起來,這副擔子便可交到你等手中啦。”
    李老三說得興起,高聲道“大唐,不止關內三百州,還有河西,有安西。
    河隴陷蕃,郭王爺獨守安西五十年,滿城盡是白發兵。王爺活著沒有看到大唐王旗重歸安西,但我等總要再打回去地。
    祖宗之地,豈可丟棄?
    大唐雖大,寸土必爭。
    我等總要讓大唐王旗重回安西,總要接那些英烈的骸骨還鄉。
    當然,我等老啦,收複河西,安西,怎麽著也得你等頂上嘍,不能再讓我這一把老骨頭往安西跑吧……
    也不知哪個小子突然就唱起來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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