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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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這裏,賈母拿眼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
寶玉嘴裏答應,心裏一酸,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隻得站著。聽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兒在哪裏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蘭,道:“你母親很孝順。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
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趕忙走到跟前,說:“在這裏呢。”賈母道:“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吧!我也沒有修什麽,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幹,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
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舍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和珍兒在外頭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怎麽總不來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語。
賈母再次看了看寶釵,歎了口氣,臉上泛紅。賈政看出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立刻端上人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閉,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在屋裏四處看了看。王夫人和寶釵輕輕地扶著她,邢夫人和鳳姐忙著穿衣。地上的婆子們已經將床安放妥當,鋪好了被褥。當賈母喉嚨裏發出輕微的聲響,臉上露出笑容後,她便離世了。享年八十三歲。眾婆子急忙停下了準備工作。
於是,賈政等人在外邊跪著,邢夫人等人在內邊跪著,一同舉哀。外麵家人已經把各種東西準備齊全。隻聽到裏頭信兒一傳出來,從榮府大門到內宅門,每扇門都大開,用一色淨白紙糊好;孝棚高高搭起,大門前的牌樓也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立刻穿上喪服。
賈政報了丁憂,禮部奏聞。主上因為深仁厚澤,顧念到賈家世代功勳,又因為是元妃的祖母,所以賞銀一千兩,並指示禮部主持祭祀。家裏人向各處報喪。眾親友雖然知道賈家已經衰敗,但看到皇帝如此隆重的恩典,都前來吊唁。選定了吉時進行入殮,停靈正寢。
由於賈赦不在家,賈政作為長子;寶玉、賈環、賈蘭是親孫,年紀又小,都應該守靈。賈璉雖然是親孫,但帶著賈蓉,還能分派家人辦事。雖然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但內裏邢夫人、王夫人、李紈、鳳姐、寶釵等人是應靈旁哭泣的。尤氏雖然可以照應,但他自從賈珍外出後,就住在榮府,總是不肯上前幫忙,並且對榮府的事務也不太熟悉。賈蓉的媳婦更不用說了。惜春雖然在這裏長大,但對家事全然不知。因此,內裏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支撐局麵。隻有鳳姐可以照管裏頭的事務,況且還有賈璉在外作主,他們兩人倒也相宜。
鳳姐原本憑借自己的才幹,以為老太太去世後自己能發揮重要作用。邢王二夫人等知道她曾處理過秦氏的事務,認為她很妥當,於是仍讓她總理府內事務。鳳姐本不想推辭,便答應了。她心想:“這裏的事務原本就是我的職責。那些仆人原本就是我的手下。雖然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難使喚,但如今他們都走了。雖然銀項沒有對牌,但這筆銀子是現成的。外麵的事務也是由我們處理。雖然我現在身體不好,但想來也不至於受處分,肯定比在寧府更能有所作為。”於是定下心來,等待明日過完齋戒日,後天一早就開始分派事務。她叫周瑞家的把“花名冊”取上來。
鳳姐仔細地查看了所有的仆人,發現男仆隻有二十一人,女仆隻有十九人,其他都是丫頭,總共不過三十多人,很難滿足差遣的需要。她心想:“這次老太太的喪事,人數還不如東府裏的人多。”於是她調遣了一些莊上的仆人,但還是不夠用。正在思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時,一個小丫頭進來通報說:“鴛鴦姐姐請奶奶過去。”
鳳姐到了鴛鴦麵前,隻見她哭得淚流滿麵,拉著鳳姐的手說:“二奶奶請坐,我要給您磕個頭。雖然現在不是行禮的時候,但這個頭還是要磕的!”鴛鴦說著就跪下了。鳳姐趕緊扶起她,說道:“這是什麽禮節?有話好好說!”
鴛鴦跪著,鳳姐便拉她起來。鴛鴦解釋道:“老太太的事,內外都是二爺和二奶奶在操辦。這筆銀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一輩子也沒有浪費過什麽銀錢,現在臨了這件大事,必須請二奶奶好好地辦理一下!我剛才聽到老爺說什麽‘詩雲子曰’,我也不懂;又說什麽‘喪與其易,寧戚’,我更不明白。我問寶二奶奶,說是老爺的意思:老太太的喪事,隻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浪費,圖好看的念頭。我想老太太這樣一個人,怎麽不該體麵些?我雖是奴才丫頭,但敢說些什麽?隻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這一場,臨死了還不叫他風光風光?我想二奶奶是能辦大事的,故此,我請二奶奶來,求作個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見老太太的事怎麽辦,將來怎麽見老太太呢?”
鳳姐聽了這話,覺得有些古怪,便說:“你放心,要體麵是不難的。雖然老爺口說要省,但該花的錢還是得花。就算把這項銀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應該的。”鴛鴦道:“老太太的遺言說,所有剩下的東西都是給我們的,二奶奶如果用著不夠,隻管拿這個去折變補上。就算老爺有什麽意見,也不好違背老大太的遺言。況且,老太太分派的時候,老爺不也在這裏嗎?”
鳳姐道:“你一向最明白事理的,怎麽這會子這麽著急了?”鴛鴦道:“我不是著急,而是因為大太太不管事,老爺又怕招搖。如果二奶奶心裏也是老爺的想法,說抄過家的人家,喪事還是這麽好,將來又要被抄家,那怎麽顧得上老太太呢?而我隻是個丫頭,我的想法影響不了大局,但這裏可是大家的聲名!”鳳姐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有我在呢。”鴛鴦千恩萬謝地托付了鳳姐。
那鳳姐出來後,心中想著:“鴛鴦這東西真古怪!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麽?按理說,老太太的排場應該更大才對,唉!先不管了,就按照我們家的傳統來辦吧。”於是,她叫來旺兒家的,將此事傳出去,並請賈璉進來。
賈璉進來,說道:“怎麽找我?你在裏頭照應著些就是了。橫豎作主是老爺太太們,他說怎麽著,我們就怎麽著。”鳳姐道:“你也說起這個話來了,可不是鴛鴦說的話應驗了麽?”賈璉道:“什麽鴛鴦的話?”
鳳姐便將鴛鴦請進去的話述了一遍。賈璉道:“他們的話算什麽!剛才二老爺叫我去,說:“老太太的事固要認真辦理,但是知道的呢,說是老太太自己結果自己;不知道的,隻說咱們都隱匿起來了,如今很寬裕。老太太的這宗銀子用不了,誰還要麽?仍舊該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邊的,雖有墳地,卻沒有陰宅。老太太的靈是要歸到南邊去的。留這銀子在祖墳上蓋起些房屋來,再餘下的,置買幾頃祭田。咱們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便叫那些貧窮族中住著,也好按時按節,早晚上香,時常祭掃祭掃。”你覺得這些話是正經主意麽?據你的話,難道都花了這些銀子嗎?
鳳姐問:“銀子發了嗎?”賈璉答道:“誰見過銀子?我隻聽太太說,二老爺的主意很好,太太極力勸二太太和二老爺采納。現在棚杠上需要幾百銀子,但還沒有發下來。我去問,他們都說有,但要先辦,再算賬。你想,這些奴才,有錢的都跑了。按冊子叫他們,有的說告病了,有的說下鄉了。剩下幾個走不動的,他們隻會賺錢,哪裏會賠錢?”鳳姐聽後愣住,說道:“這還怎麽處理!”
“正說著,一個丫頭走來報告,說大太太問二奶奶:‘今兒第三天了,裏頭還很亂,供了飯,還讓親戚們等著嗎?叫了半天,上了菜,卻少了飯。這是什麽辦事的道理?‘鳳姐立刻進去,吆喝人來伺候,草草地打發掉了早飯。不巧那天來的人特別多,裏頭的人都無精打采的。
鳳姐隻好在那裏照應了一陣子,又惦記著派人,趕緊出來,叫了旺兒家的,把家裏女人們都召集起來,一一分派了任務。大家都答應著不動。鳳姐問:‘什麽時候還不供飯?’眾人回答:‘傳飯是容易的,隻要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我們才好照管去。’鳳姐說:‘糊塗東西!派定了你們,少不得有的。’眾人隻得勉強答應著。“
鳳姐前往上房取發應用之物,本想向邢夫人和王夫人請示,但見人多不便開口,此時天色已晚,隻得找鴛鴦商議。她告訴鴛鴦需要老太太存留的那一分用具。鴛鴦反問她:“你還問我呢!那一年二爺當了,贖了來了麽?”
鳳姐答道:“不用銀的金的,隻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鴛鴦又問:“大太太和珍大奶奶屋裏使的是那裏來的?”鳳姐猛然醒悟,轉身便走。她前往王夫人處找到玉釧和彩雲,才取出一份用具,並急令彩明登記造冊,分發給眾人保管。
鴛鴦看到鳳姐如此慌張,但也不好意思叫她回來。心裏想著:“她之前做事多麽爽利周到,現在怎麽變得這麽束手束腳?我看這兩三天她一點主意都沒有,難道是老太太白疼她了嗎?”哪裏知道,邢夫人一聽賈政的話,正合著她將來家計艱難的心思,她巴不得留一點子作個收局。況且老太太的事原本是長房作主。賈赦雖不在家,賈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說:“請大太太的主意。”
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賈璉的鬧鬼,所以死拿住不放鬆。鴛鴦以為已經把那項銀兩交出去了,所以看到鳳姐如此束手束腳,便懷疑她不肯用心。於是,鴛鴦在賈母靈前哭個不停,不停地嘮嘮叨叨。
邢夫人等人聽出了話中有話,他們沒有想到自己不讓鳳姐便宜行事,反而責備鳳姐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把鳳姐叫來,說道:“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外麵的體麵還是要保持的。這兩三天來人來人往,我發現很多人都照顧不到,想必是你沒有安排好。──你還需要多操點心!”
鳳姐聽了,愣了一會兒,想說銀兩不湊手的話,但是銀錢是外麵管的,王夫人說的是照顧不到。鳳姐不敢爭辯,隻好沉默不語。邢夫人在旁邊補充道:“按理說,這本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的事,本來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是我們動不了身,所以托付給你。你是不能撒手的!”
鳳姐的臉色變得難看,正要開口反駁,突然聽到外麵鼓樂聲響起,到了燒黃昏紙的時候了。大家開始舉哀,她也不得不閉嘴。原本鳳姐打算等會兒再說,但王夫人催促她出去處理事情,說道:“這裏有我們呢,你趕緊去處理明天的事吧。”
鳳姐不敢再說話,隻能含著悲傷忍住淚水走出去。她又讓人召集了所有人,再三吩咐道:“大娘嬸子們可憐可憐我吧!我承受了很大的壓力,都是為了你們能齊心協力,免得被人笑話。明天你們可得辛苦一些!”那些人回答道:“奶奶辦事,不是今天才這樣,我們怎麽會違背您的意思呢?隻是這次的事情實在太繁瑣了。就說這頓飯吧:有的人在這裏吃,有的想在家裏吃;請了這位太太,那位奶奶又不來。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了,怎麽可能都安排得周全呢?還請奶奶勸勸那些姑娘們,少挑剔些就好了。”
鳳姐道:“第一層是老太太的丫頭們很難纏,太太們也難以應付,讓我說誰去呢?”眾人道:“以前奶奶在東府裏發號施令,無論是責罰還是誇獎,都是那麽明確果斷,誰敢不服從?現在這些姑娘們都這麽難以壓製嗎?”
鳳姐歎道:“東府裏的事,雖然托辦了,但太太雖在那裏,不好意思說什麽。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都能發表意見。此外,外麵的銀錢也不靈光,比如棚裏要個東西,傳出去了,卻總不見拿進來,這讓我怎麽辦呢?”眾人問:“二爺在外頭,難道怕應付不來嗎?”
鳳姐答道:“別提這個了!他也是一籌莫展。首先,銀錢不在他手裏,要一件得回一件,哪裏湊得齊呢?”眾人又問:“老太太那項銀子不在二爺手裏嗎?”鳳姐答道:“你們回來問管事的就知道了。”眾人抱怨道:“怪不得!我們聽說外麵的男人抱怨說:這麽件大事,咱們一點都不知道,淨當苦差,叫人怎麽能齊心呢?”
鳳姐道:“現在不必多說,眼前的事情,大家都得小心應對。如果鬧出什麽麻煩,我可不會依從你們。”眾人回應:“奶奶您要我們怎麽辦,我們哪裏敢有怨言?隻是上麵的人各懷心思,我們實在難以麵麵俱到。”鳳姐聽後也無計可施,隻好懇求道:“好姐妹們,明天請你們幫我一下。等我查明姑娘們的想法後,再作定奪。”眾人應命而去。
鳳姐滿腹委屈,越想越生氣,一直持續到天亮。她需要整理各處的人事,但又擔心邢夫人會生氣。她想和王夫人商量,卻又無奈於邢夫人的挑唆。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人不再助長鳳姐的威風,便更加肆意作踐她。幸虧平兒替鳳姐解圍,說:“二奶奶巴不得要好,隻是老爺太太們吩咐了外頭,不許浪費,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付到。”平兒說了幾次,才讓情況稍微安靜了一些。
盡管僧人們不斷地念誦經文,為亡者祈福,吊唁祭祀的供品也源源不斷地被獻上,但是,由於人們對金錢的吝嗇,沒有人願意慷慨解囊,隻是草草地應付了事。連日來,各王公貴族多有派人前來吊唁,南安王妃和北府誥命夫人更是在府中設立了靈堂,連日拜祭,極盡吊唁哀傷之情。
然而,鳳姐卻無法親自照料這些事務,隻能在下麵忙碌著:一會兒叫這個人,一會兒又喊那個人;發一次急,央求一次;支吾過去了這一撥,又打發走了那一撥。別說鴛鴦等人看上去不體麵,就連鳳姐自己心裏也過意不去了。